溫濟澤走了!延安清涼山的老同事、老朋友又走了一位。最近兩三年他明顯老態了,有時我也稱呼他:溫老。去世后的第三天,我到他家中,才知道是3月中因肺炎而住院的,4月15日夜彌留前,白天還校閱了《口述傳記》的二校稿。我同他最后一次相聚,是今年2月6日的周揚紀念會。那天到會的有四、五十人,發言的多談到周揚的悲劇,對當年因所謂“異化問題”受到批判,導致冤死、氣死(陸定一語),很是憤慨。溫老發言,談自己執行過立三路線,也談到應為周揚徹底平反,聲調很是激昂慷慨,這同他平時輕言細語很不一樣。會上每人發了一本剛出版的《憶周揚》文集,其中有溫老寫的《歷史新時期的周揚》,特別贊揚1979年五四運動60周年時,周揚在報告中說的:要允許自由討論。科學無禁區。科學思想不能聽命于“長官意志”,不能少數服從多數,應當允許各抒己見,暢所欲言。要尊重實踐的檢驗。一切理論和學說,包括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都要通過實踐的檢驗,才能夠豐富和發展。
溫濟澤比我大三歲,但革命經歷卻早得多。他1930年入團,三次被捕,受盡酷刑,坐過五年多牢,抗戰爆發后才出獄。他在獄中勤奮學習,攻讀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1938年初到延安后,即在陜北公學當教員,編寫過《自然課本》和不少科學小品文章。1942年他參加了《馬恩列斯思想方法論》的編輯工作,這本書后來列為十二本《干部必讀》之一。1982年,根據黨的第二個《歷史問題決議》的精神,他又約請二十幾位同志參加,根據原本新編出《馬恩列斯論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他是1943年初從中央研究院調到《解放日報》副刊部的。“搶救運動”之初我被關入保安處,1944年6月提前釋放回到報社,同溫老才接近起來。感到時局的大變化即將到來,我們幾個人一起還復習過英語。我是1945年10月初離開延安赴熱河的,從此就天各一方,隔行隔山。直到1979年1月回到北京復職后,我們住到同一幢高樓,成為僅隔一層樓的緊鄰,于是經常往來。由于都歷經滄桑,都已進入晚年,共同的話題多,無論是議論形勢,回顧歷史,研究問題,臧否人物,都能毫無顧忌,深入交談,有時還互相通報非常重要的信息。
溫濟澤的為人,人所共知,確實人如其姓,既溫和又寬厚,很少見到他有過疾言厲色。因此,1958年反右派斗爭“補課”中,他在中央廣播事業局任副職時被打成右派,當時是很令所有的熟人大吃一驚的:這樣的老好人,也被打成了右派!他說,“從此墜入萬丈深淵,呼天不應,入地無門,簡直像在地獄里、苦海中,自強不息地煎熬了整20年。”1979年之后,他“像火山爆發似地一心撲在工作上,要找回20年失去的時光。”(引文見《告別20世紀》)
還在社科院主持研究生院工作時,溫老即利用業余時間組織一些老同志,編輯10卷本的《革命烈士傳》,從全國幾十萬、上百萬烈士中,選擇一千人立傳,工作是何等浩繁。他對所有的革命烈士傾注了自己全部感情,尤其關注瞿秋白的恢復名譽,因為他少年時是讀瞿的著作而投奔革命隊伍的。早在五十年代,他就寫過二十來篇紀念和研究瞿秋白的文章。“文革”初期,瞿秋白被誣蔑為“叛徒”,八寶山的墓碑被紅衛兵砸毀。1980年,溫濟澤組織二十幾位“志愿兵”,成立一個虛設的編輯部,沒有辦公地點,靠電話聯系,邊研究中共黨史和國際共運史,邊收集文稿,1985年先出版《瞿秋白選集》,以后《瞿秋白文集》14卷陸續出版。每逢革命紀念活動,他總要寫文章做報告,講李大釗、方志敏等革命先烈的事跡,受到北京廣大青年的熱烈歡迎;要退團的青年,因聽到他的報告而不退了。據陳景潤說,他五十年代就受過溫的文章的影響。
1985年離休后,他以全力來編《革命烈士傳》。為指導編撰工作,編委會曾不定期出版內部《通訊》,以確定傳記預選名單的范圍等。為更好“緬懷先烈,激勵后人,發揚傳統,繼往開來”,于是醞釀將《通訊》改為正式出版物,一個新的期刊《中華英烈》于1986年誕生。溫老邀我參加了籌備工作,他自任主編,我列名編委,18個編委中如黎澍、廖蓋隆、方實等多為延安老人。刊物的重點放在鴉片戰爭以來的近代,更注重五四運動以來的現代。我常參加編輯部的有關活動,都是在溫老家中開會。創刊號刊載了我寫的《總理在我心中》,從而推動我寫作同類性質的文章。《中華英烈》創辦一年后,忽然要換主管單位,為此,溫老多次召開編委會,商討刊物的歸宿,最后達成協議,由文聯主管,得以生存。但是好景不長,剛剛穩定了一年,又遇到“全國刊物整頓”。于是,《中華英烈》成了一個斷線的風箏,不知飄向何方。為了使刊物繼續生存,75歲高齡的溫老,到處奔走,八方求援。一個宏揚革命精神愛國精神的刊物,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創刊四年后,竟兩易其主,還難以求生。不管有多難,溫老硬是挺著,請求新聞出版署寬延注冊時間,在無主管單位的情況下,保證刊物正常出版。1990年,以蕭克將軍為首的炎黃研究會,接手《中華英烈》刊號,創辦了《炎黃春秋》。溫老以這個研究會副會長的身份,任特邀編委,繼續關注這個刊物,在這個刊物上繼續發表許多有影響的文章。我也是這個刊物的熱心作者,參加一些有關活動。
溫濟澤同胡喬木有幾十年的密切關系。在懷念喬木的文章《良師·益友·同志》中,他深情地回憶了他同喬木結識的過程,從延安一直到社科院。文中寫到喬木如何驚訝他被打成右派,并與廖承志一起設法挽救過。粉碎“四人幫”后,還沒有平反,喬木就讓他到社科院任職,負責科研局的工作,后來參加院黨組,任研究生院院長。文中說了一句:“像對許多人一樣,我也看到喬木同志有些弱點和缺點,但是更多看到的是他的優點和長處。”1998年11期《炎黃春秋》刊載的《真理標準討論中的一段曲折》中,他終于寫到胡喬木的弱點和缺點:“喬木談話變來變去,有時做事令人難以捉摸。在理論務虛會上,開始討論真理標準問題時,他同大多數人意見一致,而當討論熱烈展開后,他的態度就有些變化了。”文章中還談到,他聽見喬木說過,“現在有人對共產主義失去信心,要批判‘共產主義渺茫論’。共產主義曙光已經冒出地平線,怎么還能說渺茫呢?”他還聽別的同志說,“喬木說過,共產主義就在腳下。”他向研究生院傳達過喬木的這些說法,“引起一些人的詰問,我自己也開始懷疑:我們把社會主義建設成這個樣子,怎么倒要批判‘共產主義渺茫論’呢。我不好直接去問喬木,但暗自下了決心,還是應該獨立思考,再不隨便盲從他人了”。于光遠說的“不但要斤斤計較,還要兩兩計較”受到批評后,他為之辨明:光遠是反對吃“大鍋飯”時說這話的。“按勞分配就應當看一個人的勞動成果,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動不得食。我們不但應當斤斤計較,還應當兩兩計較。我把這次會上討論的情況告訴了于光遠,以后他自己到會作了說明,還寫了一個報告送給鄧小平同志。”溫老也為黎澍鳴不平。黎澍寫了著名的文章《論歷史的創造者及其他》,對“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這個似乎從無異議的命題,作了正本清源的工作,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了新的成功的探索,卻被批評為“反對了毛主席”。關于周揚在紀念馬克思逝世百周年大會上所作的報告,受到胡喬木批評這一大公案,溫老在文中為受到處分的王若水和受到批評的周揚鳴不平,他談了此事的經過,談了周揚拍桌子同喬木的爭論。“我知道周揚對‘異化’和‘人道主義’問題早有研究。”“我認為他的觀點是前后一致的,他是我國研究‘人道主義’特別是異化問題的少數幾個馬克思主義學者之一。為什么要如此大張旗鼓、大加鞭撻批判呢?周揚病已加重,氣憤難平。”
為國內外有名的王實味冤案平反,是李維漢于1981年正式向中央組織部提出來的,認為王實味的問題主要是思想問題。李維漢是當年延安中央研究院的負責人,溫濟澤和王實味都是該院的研究員。1942年整風時,5月27日到6月11日,溫濟澤寫的斗爭王實味大會的日記,曾在6月28、29兩日的《解放日報》上發表。后來康生插手,1943年4月將王實味逮捕,用逼、供、信的辦法,將王打成托派分子、國民黨特務和“五人反黨集團”的頭頭。1982年李維漢去世前,囑托溫濟澤找有關部門為王實味徹底平反。經過多年努力,除“特務問題”于1986年出版的《毛澤東著作選集》的注釋中平反外;所謂“托派問題”,到1991年2月7日,公安部經過多方查證作出平反決定。1992年1月,溫老寫了一篇一萬多字的長文《王實味冤案平反紀實》。在另一篇《為什么這樣“左”》的長文中,他總結王實味冤案的六大教訓為:一、要解決歷史上對托派的錯誤看法。二、對敵情的過火估計(當年國民黨特務根本不可能混入黨內)。三、一個人說了算的主觀武斷的惡劣作風。四、群眾運動的斗爭方式(斗爭王實味搞了千人大會,“左”風壓倒一切)。五、寧“左”勿右的不正常心態。六、不愿意聽不同意見的專橫態度。我認為這六大教訓現在并未過時。
1995年,溫濟澤的自選集近60萬字的《征鴻片羽集》出版后,送了我一本。全書共分四編:哲學·科學、新聞·廣播、歷史·人物、青年·其他。書中百多篇文章,80%以上是1978年以后寫的。作者在“自序”中說:“回顧我這一生,黨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就鉆研什么,就寫點什么。因此,能業余寫出這么多東西。由于工作多次調動,我寫文章所涉及的領域也就比較寬廣。”這段話我有同感,好像代我而言。我的一生也是這樣過來的,我也有過20年的“萬丈深淵”;1979年之后,我也“要找回20年失去的時光”;我的絕大部分文章和出的十多本書,也是這20年“新時期”中寫的。我與溫濟澤有共同的命運、共同的感受、共同的為人處事原則,只是我沒有他那樣溫和、寬厚;我們都能做到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文如其人,我們在文章中講的都是實話、真話,有的放矢,沒有空話、套話。這是我尊敬他、我們成為好朋友的根本原因。去世之前,他寫了《告別20世紀》(刊《炎黃春秋》1999年第1期),文章的末尾說:“我一生經過大小81難,得到了一部真經,這個真經就是:迎接未來世界的機遇和挑戰,最重要的就是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堅持創新,勇于創新。創新是我們民族的靈魂,創新是我們國家興旺發達的不竭的動力。人的思想解放是無止境的!科學發展是無止境的!世界發展也是無止境的!”
這些話也是我想說的,我愿意遵從的。希望我們大家尤其是溫濟澤的朋友們,都不要忘記他最后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