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的最初十年,對中國人來說可稱得上是一個新思潮與舊傳統激烈沖突的“多事之秋”。
1900年的“庚子事變”后,清政府無法再維持它的封建專制統治。為籠絡人心,同時也是在外國的壓力下,它被迫實行“新政”,恢復了“百日維新”時期光緒皇帝頒布的一些政令,被禁錮兩年的戊戌思潮重新涌動。其最初的表現是,從1901年起,出現了新一輪翻譯事業的高潮。開始時每年出版一千多種西方和日本的譯著;以后遞增至三千種以上,遠遠超過洋務運動和戊戌變法時期。為了啟封建之蒙,破專制之弊,所翻譯的書籍絕大部分是社會學和政治學著作,如《民約論》等,其中也包括再版的歌頌“愛情至上”的《巴黎茶花女遺事》(今譯《茶花女》)。各種先進的西方思想文化,通過這些譯著潮水般涌入中國,與傳統觀念發生大碰撞。它的廣泛性和對民眾的刺激深度,都遠遠超過戊戌變法時期。加上大批留學生的出國和來華外國人的增多,中國與世界的隔膜被逐漸打破。長期在封閉的小農經濟古老沉悶氛圍中生活的中國人,仿佛在一夜之間,看到了世界近代文明是個什么樣子。
最先接受西方新思想的青年知識分子,勇敢站在時代前列,成為新觀念的弄潮兒。他們的家鄉父老則大不以為然,嘆息人心不古,斥為離經叛道。在新與舊,西學與傳統的激烈交鋒中,特別引人矚目的是婚姻觀念的變革。中國古人就把家庭視為國家和社會的縮影,故有“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名言警語;近代有識之士如秋瑾等人則大反傳統之道,把婚姻和家庭的革命看成是破除專制制度的政治革命的起點。確實,一個人如果連個人的命運都不能把握,婚姻都不能自主,還談得上什么改變國家的前途?就這樣,在婚姻自主的口號下,1902年中國報刊上出現了第一份征婚廣告,1909年前后發生了第一樁涉外離婚案。中國人初嘗戀愛自由的禁果,青年學生的自由擇偶蔚成風氣,與外國人的通婚開始時駭世驚俗,以后也漸漸習以為常了。這中間,既有許多動人心弦的愛情喜劇,也有不少催人淚下的婚姻悲劇。
第一份征婚廣告刊出,招致女性世界一片指責
1902年6月26日和7月27日,在中國南北最開明的兩份大型日報——天津《大公報》和上海《中外日報》上,相繼刊載’了由同一人求登的一則征婚廣告。在男女婚事歷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掌握的中國,這種公諸報章自由擇偶的行動,無疑是一項石破天驚之舉。廣告全文如下:
今有南清志士某君,北來游學。此君尚未娶婦,意欲訪求天下有志女子,聘定為室。其主義如下:一要天足,二要通曉中西學術門徑,三聘娶儀節悉照文明通例,盡除中國舊有之陋俗。如有能合以上諸格及自愿出嫁,又有完全自主權者,毋論滿漢新舊,貧富貴賤,長幼妍媸,均可。請即郵寄親筆覆函,若在外埠,能附寄大著或玉照更妙。信面寫AAA,托天津《大公報》館或青年會二處代收。
這位從中國南方“北來游學”的青年學子,顯然是沖破舊禮教束縛,“敢吃螃蟹”的第一位勇士。他所提出的三條擇偶標準,分別代表了當時最先進的三種婦女觀。即:破除纏足惡習,提倡人體的自然美;興辦女子教育,提高婦女的文化修養;摒棄結婚舊禮儀的繁文縟節,采用簡單自然的西式婚禮。這則征婚廣告的出現,不僅是中國男子求婚形式變化的初端,而且反映出擇偶標準的一種時代趨向,是對傳統的“女子無才便是德”觀念的一種挑戰。所以,《中外日報》在刊登這份廣告時,特意加上了一個十分醒目的標題:《世界最文明之求婚廣告》,表達了輿論界的贊賞態度。
有意思的是,征婚廣告登出后,在女性世界未見熱情反響,卻掀起了抨擊指責的軒然大波。著名的女權運動領袖林宗素寫信給《中外日報》,猛烈批評這則廣告。她寫道(原文為文言文,今譯為半文半白文體):
近讀貴報,見載有《世界最文明之求婚廣告》,讀后駭然,所謂南清志士,究竟是何許人?為何隱名不報?觀其口氣,大有以中國偉人自居之意,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個口談維新的庸人罷了。何也?既然征婚求偶,就該自報家門,介紹自己的品行職業。當今之世,不僅男擇女,女也有擇男的權利,西方男女訂婚,都有個相互了解的過程。今此君開列對女方的三個條件,對自己的情況卻諱莫如深,直將吾中華二萬萬女子視為隨意擺布的姬妾,視為上海租界的妓女也。
林宗素的態度不免偏激,但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看出了這位征婚者單向擇偶的傾向,即只對女方提出要求而絲毫未介紹自己的情況。這種傾向反映出當時即使是思想先進的青年,頭腦中依然保留著傳統士大夫的男子中心主義。
三年后情況變化,留日學人征婚很快得到女性回音
三年后,這種情況有了很大改觀。
1905年,留學日本的青年人王建善在上海《時報》上也刊登了一份征婚廣告。與前者不同,他將自己的姓名、職業、住址一一開列,通篇不提對女方的要求,充分表現了一位心地高尚,受過現代教育的新型男士對女性的尊重。廣告原文如下:
西人言中國人婚配如牛馬,任人牽弄,此言殊酷,近人所以有自由結婚之說也。然吾國教化幼稚,驟令男女會合,或反亂綱紀,識者又憂之。余以為宜由男女互通信,先各抒衷曲,質疑問難,徐議訂婚,既可免嫌疑,又不致妍媸誤配,誠一夫一妻偕老同穴之善法也。創法請自我始。敢告女同志,如欲與余通信,可照下開地址郵寄,信到,誓不示他人。并望亦示地址,令可寄回信,借通信以講學,亦文明風俗所許,正不必拘拘于婚字也。若欲就醫學上之質疑問難,而除去婚姻思想者,余亦愿與為友也。
再者,余今留學于日本醫學校,并不欲急娶;因人材難得,故欲早早物色。以下所開住址,日本郵局必能遞到,若有遷居,事當登報聲明。至婚姻進化之理,言之甚長,旁觀有疑我者,或俟他日更著一書就正,今姑勿贅,識者諒之。王建善謹白。寓日本金澤市長町一番丁三十番地鶴來方。
這則征婚廣告的標題為:《通信結婚法·敬告女同志》。征婚者不僅限于自己求偶,并且首次引進了國外書信往來以結良緣的新方法,即男方先通過報刊這種大眾傳播媒介,公開介紹自己的情況,留下通訊處;對此感興趣的女性則通過通信,對男方作進一步的了解;雙方先成為朋友,再決定是否締結良緣。廣告中的“女同志”一詞,自然與今天的含義不同,是指在婚姻自由上志同道合的女性。這種通信結婚法,在“男女之大防”的時代,無疑是知識青年相互結識的最好媒介;即使在今天,對千里之隔的人來說,也不失為一條文明的紅線。
這則征婚廣告登出后,很快就收到了回音。于是這位青年再接再厲,同時做了兩方面的工作:一是編寫了一本《通信結婚法說明》的小冊子,由上海有正書局出版發行,廣泛向人們宣傳通信結婚法的益處,鼓動人們加入到這種文明征婚的行列里來。二是在報紙上刊登啟事,解釋自己的婚姻觀和擇偶觀,以消除人們對這一新方法可能產生的誤解和疑慮。他寫道:
此法由男女先行通信,各抒衷曲,徐議訂婚是也。自將此法登報后,竟有與仆通信者,足見斯道不孤。男女配合,以專一為貴,故須守一夫一妻主義。然擇偶之際,不妨多其途以求之。如有女同志愿與余通信者,請奮自由之勇氣,幸勿以怯懦自阻。唯此系人類高尚之行,仆當守平生正直主義,加意恭敬將事。
與死人“成婚”守寡八年的順德女子終于離經叛道
當時勇于自由戀愛,敢于自主擇偶的,絕大多數是新式學堂的學生和畢業生。但是,受時代風氣的浸潤,一些未入學堂之門的城市女子,乃至風氣開通地區的鄉下女子,也開始不顧周圍習俗的壓力而自選意中人。
1904年,廣東順德縣霞石鄉女子梁保屏,在為她死去的未婚夫守寡八年后,與順德城內艷真居照相館店主陳燧生結識,雙雙赴香港登記結婚。這件“離經叛道”的大事,使全村震怒,欲治之罪,但已鴛鴦雙飛,無可奈何,只得將梁保屏的丫環阿三送縣里問罪,當替罪羊。梁保屏在香港聞訊,于心不忍,便向香港華民政務司提起訴訟,要求通過外交途徑,釋放無辜的阿三。為此,她申訴了為什么要到香港去注冊結婚的理由,傾吐了一位與死人成親的守寡婦女的痛苦和對新生活的強烈憧憬。她寫道:
處女梁保屏,二十二歲……年僅及笄,由父母立意,命往未婚夭亡周姓子家為死人婦,是時懵然無知,不識所謂守貞也。自是八年,于茲苦雨凄風,殊無生人樂趣。及稍長,見理愈真,方知男女居室,乃人生大倫,古有明訓,何須自尋煩惱,有負天地生成,將必擇人而事,如是立志,既有年矣。乃于本年孟夏,偶偕仆婦阿三等,往縣城艷真居拍照小影,因此得見該店主陳燧生,年少老成,非同俗子,自愿托以終身。回家即親修一函,著阿三送去,詢問燧生曾否成家。旋得回書,知其尚虛中饋,私心竊喜,商訂姻盟,無如燧生屢次書來,皆謂必須稟明兩家父母方可從事等語。唯自念堂上老人素泥風俗,縱有請命,難邀允準。于是以大舜不告而娶之大義,相勸燧生,始冒險同到香港,即循英例,報注婚姻冊,托庇于文明宇下,當官匹配,正大光明。陡后就地稟知父母,且求寬宥獨斷獨行之罪。
為追求婚姻幸福,中國古代不乏男女私奔的事例。同樣是抗婚另嫁,近代廣東女子可以“托庇于文明宇下”,到香港結婚,擺脫鄉里糾纏,這固然有廣東毗鄰香港的地理因素,更是物換星移、時代風氣轉化的結果。
新青年厭惡繁文縟節,紛紛采用西式婚禮
自由結婚是件新鮮事,新人自有新的做法。在清末,西式婚禮開始流行,并備受新青年的歡迎。
中國是個崇尚禮教的國家,婚禮被賦予禮制的意義。從周代起,婚姻禮儀就要經過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迎親六道程序,就是所謂的“六禮”,后世愈演愈烈,名目繁多,舉不勝舉,以致成為嫁娶雙方沉重的精神和經濟負擔。自由結婚的男女青年,厭惡這一套繁文縟節,紛紛采用西式婚禮。這種風氣,從1905年起流行于上海、北京、天津等大都市,并向中小城市蔓延。它的一般程序是:儐相引導新郎新娘入場,奏樂唱祝婚歌,證婚人宣讀結婚證書,新郎新娘相互交換結婚戒指,來賓致賀辭,宴會。婚禮結束后,一般還要拍結婚照留念,下面是兩場典型西式婚禮的例子。
1910年10月16日,清末立憲運動的風云人物徐佛蘇在天津舉行婚禮,《大公報》創辦人英斂之到場祝賀,并在報上進行了報道:“徐君公勉,字佛蘇,湘中名下士也。現主京師《國民公報》筆政,兼為國會請愿代表,素抱丈夫四方之志,年近受室,尚未聘有佳偶。近由英斂之君作伐,與北洋高等女教員黃劍秋女士締婚,于昨十四日午前十點鐘,在河北李公祠內行文明結婚禮。屆時來賓有北洋女子師范及公立高等各學堂女生及紳商學各界維新志士共二百數十人。首由英斂之君登臺演說。大旨謂:‘夫婦之道,最重愛情。有此真精神以固結于其間,則百年和合,永無反目之虞。我國數千年來,婚姻一事,專聽父母之命及媒妁之言,其禍之烈,不可勝言。西方結婚,所以必講自由者,職是之故……’演畢,遂引領徐君與黃女士行文明結婚禮,仿泰西通俗,互將戒指戴于手上。禮畢……席散,該新伉儷二人遂乘下午火車晉京。”
1907年10月,天津塘沽火車站站長張小田與北京著名的慕貞女子書院的賈玉蓮在教堂舉行婚禮。這是一場更為歐化的婚禮:“是日下午二點鐘,在海大道美以美會微斯禮堂,經陳牧師點禮,中西往賀者甚眾。鮑太太按琴,男女學生唱詩,一時頗形熱鬧。禮畢,新夫婦乘雙馬車往北門外藍家胡同張君本宅,并有成美學館袁牧師夫婦及路礦等局諸友,均乘馬車送新夫婦回家。鄰里見者,頗稱奇異,然此等辦法,較之舊有之婚禮,文明多矣。”
清朝末年,西式婚禮已為社會所認可,所以有的新婚夫婦,干脆將自己的姓名和婚禮的時間、地點在報刊上布告周知,以便親友參加。這是早期的結婚啟事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