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沒倒景”辨

周裕鍇

蘇軾散文名篇《潮州韓文公廟碑》向來為選注家所青睞，然而，文中歌辭有“滅沒倒景不可望”一句，卻往往使注釋者犯難，只得望文生義，強作索解，而注文多不能令人滿意。茲舉數(shù)種今人選本注釋如下：

一、劉乃昌選注《蘇軾選集》(齊魯書社一九八○年五月)云：“這句是說韓愈成就光輝奪目，不可逼視，使倒影消失。”(第237頁)

二、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六月)云：“謂張籍、皇甫等如倒影的容易滅沒，難以仰望韓愈日月般的光輝。”(中編第二冊第339頁)

三、朱寶彤選注《三蘇文選》(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三月)云：“意思是：張籍、皇甫象水中倒影一樣頃刻消失了，不能仰望韓愈象日月一般的光輝。”(第174頁)

四、王水照選注《蘇軾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二月)云：“謂張籍輩如易滅之倒影，不可望韓愈道德文章之光。一說韓愈之道德文章如日月滅沒時之返照倒影，炫耀奪目，使張籍輩不能仰望。從上下文看，前說稍勝。”(第412頁)

五、徐中玉著《蘇東坡文集導(dǎo)讀》(巴蜀書社一九九○年六月)云：“這句說張籍、皇甫等象倒影一樣容易滅沒，難以仰望韓愈的巨大成就。”(第303頁)

六、曾棗莊等譯注《蘇軾詩文詞選譯》(巴蜀書社一九九○年六月)云：“(張籍)他們很快消逝不見，象水中倒影一樣。”(第239頁)

以上六種選本除了劉本的注釋語意不詳外，其余五種大致持一種說法，即“滅沒倒景”四字是指張籍、皇甫。王本雖提出“韓愈之道德文章如日光滅沒時之返照倒影”的另一種說法，但信心不足，仍以前說為勝。

盡管傳統(tǒng)闡釋學(xué)有“詩無達詁”之說，但那是指深層的意旨，而表層的語義闡釋是應(yīng)該有其客觀標(biāo)準(zhǔn)的。我認(rèn)為，以上六種選本的解釋似乎有這樣一些缺陷：一是主語不明，如劉本以“韓愈成就”為主語，“使倒影消失”、“不可逼視”為謂語。但顯然“使倒影消失”和“不可逼視”并非同一主語發(fā)出。同時，此句中也沒有詞對應(yīng)“韓愈成就”。二是增字為訓(xùn)。有幾種注釋以張籍、皇甫為“水中倒影”、“易滅之倒影”作主語，以“不可望”作謂語，但在“不可望”之后又加上“韓愈日月般的光輝”、“韓愈道德文章之光”、“韓愈的巨大成就”之類的賓語。而這些賓語為原文所無，乃注釋者自己臆加，難以成立。三是改變詞義。曾本似乎注意到增字為訓(xùn)之謬，有意去掉賓語，而譯“不可望”為“消逝不見”，但“消逝不見”已完全改變了“不可望”的詞義，因此也不能成立。

以上諸本的共同點在于進入了這樣一個誤區(qū)，即把“滅沒倒景”視為貶義詞，以為喻指張籍等，而未了解這四字的出典，因此把本來文從字順的句子搞得格難通。

其實，“滅沒”并非指容易消失，而是形容馬行之疾。《列子·說符》：“天下之馬者，若滅若沒，若亡若失。”后來文學(xué)家濃縮為“滅沒”一詞，用以形容駿馬奔走之神速，遂成套語，如南朝宋顏延之《赭白馬賦》：“超攄絕乎塵轍，驅(qū)鶩迅于滅沒。”梁劉峻(孝標(biāo))《與宋玉山元思書》：“荊南雅曲，高音鮮和；河西名驥，滅沒誰賞？”李白《天馬歌》：“蘭筋權(quán)奇走滅沒。”作為固定的用法，“滅沒”都與駿馬有關(guān)，而無消失之意。

“倒景”固然同“倒影”，但并非僅指水中倒影或太陽下山時的返照倒影，而也可指天上極高的地方。《漢書·司馬相如傳》載相如作《大人賦》，寫大人輕舉而遠游的游仙舉動，有“貫列缺之倒景兮”一句，顏師古注引服虔曰：“人在天上，向下視日月，故景倒在下也。”《漢書·郊祀志》有“登遐倒景”句，顏師古注引如淳曰：“在日月之上，反從下照，故其景倒。”《漢書·揚雄傳》載其《甘泉賦》，其中有“歷倒景而絕飛梁”句，亦以“倒景”夸飾夏屋飛梁之高。蘇軾的歌辭當(dāng)取義于此。

考察了“滅沒倒景”的出典，再結(jié)合歌辭的上下文來分析，一切疑難之處迎刃而解。原文由三個句子組成一個完整的意群：“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走且僵，滅沒倒景不可望。”顯然，“滅沒倒景”在此應(yīng)視為褒義詞，乃形容韓愈的文學(xué)成就。“滅沒”之疾速，正呼應(yīng)“追逐”；“倒景”之高度，正呼應(yīng)“翱翔”。“滅沒”之快，故望塵莫及；“倒景”之高，故無法仰望。《文選》卷二十一郭景純(璞)《游仙詩七首》之四“雖欲騰丹，云螭非我駕”兩句李善注引魏文帝《典論》曰：“浮游列缺，翱翔倒景。”當(dāng)為蘇軾所本。綜上所述，這三句應(yīng)解釋為：韓愈文章可與李白、杜甫并駕齊驅(qū)，并翅翱翔，如天馬之疾，令張籍、皇甫輩望塵莫及，如倒景之高，令張籍、皇甫輩不可仰望。這種解釋，不需增字減字為訓(xùn)，而意連貫，應(yīng)該是符合蘇文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