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勒斯坦
歐洲中心論的多重形式和對歐洲中心論的批評并不必然合成一幅和諧一致的圖畫。我們在這里所要做的是嘗試性地評價有關的主要爭論。正像我們已經注意到的那樣,業已制度化了的社會科學在歐洲過去是作為一種行動開始的。它(被指責)描繪了一幅錯誤的圖畫,因為它誤解、嚴重夸大和歪曲了歐洲的歷史作用,尤其是歐洲在現代世界中的歷史作用。
然而從根本上說,這些批評家提出了三種不同的(和有些彼此矛盾的)說法。第一種說法是,無論歐洲過去所經歷的是什么,其他文明本來也處在同樣如此的過程之中,直到歐洲利用其地緣政治力量干預世界其他地區的同一過程為止。第二種說法是,歐洲過去所做的事情只不過是世界其他地區早已經長期一直在做的事情的繼續,歐洲只是暫時走到了前面而已。第三種說法是,歐洲過去所做的事情一直受到不正確的分析并且得到不恰當的推論,這些分析和推論對科學和政治世界都有危險的后果。前兩種論證隨處可見,在我看來它們是有毛病的,要用我的話說這就是“反歐洲中心的歐洲中心論”。“反歐洲中心的歐洲中心論”是什么樣的怪獸呢?讓我們依次看一看這些論證。
二十世紀始終有一些人論證說,在諸如中國、印度或阿拉伯穆斯林“文明”的框架內,既存在著文化基礎,又存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模式,這些發展模式本來也會導致成熟的現代資本主義,或者確實就是處于導向這個方向的過程之中。就日本而言,這種論證常常更強,它斷定,現代資本主義確實在日本得到發展,這種發展雖然獨立于歐洲資本主義的發展,與它卻是同時的。這些論證的核心是一種階段發展論,按照這些論證人們可以邏輯地得出結論說,世界的不同地區都在通往現代性或資本主義的道路上比肩前行。這種形式的論證既假定了世界上各種不同文明區域彼此的區別和社會自治,也假定了它們都共處于同一種發展的模式之下。
既然幾乎所有這些論證都是專門針對特定的文化區域及其歷史發展的,那么如果要對某一特定文明區域的復雜性展開具體討論就會是一項龐大的工作。我不想在這里這樣做。我要指出的是,無論所討論的是什么地區,這種論證方式有一種非常明顯的邏輯局限性。即使世界其他各地區是在走向現代性或資本主義的道路上,甚至也許走得還相當遠,我們仍然面臨著一個問題,這就是如何說明下面的事實:正是西方或者說歐洲首先達到了現代性或資本主義,并因此得以“征服世界”。在這一點上,我們又回到了最初提出的問題:為什么現代性或資本主義在西方首先確立起來?
當然,今天有些人否認歐洲在更深的意義上確實征服了世界,理由是總是存在著反抗,但是這在我看來是歪曲我們對現實的理解。現實中確實存在遍及世界大部分地區的殖民征服,現實中確實也有一些東西顯示出歐洲的軍事力量的強盛。毫無疑問總是存在著多重形式(積極的和消極的)的反抗,但是如果反抗真是非常強有力的,那么我們今天就沒有什么可討論的了。如果我們過分堅持認為非歐洲動因是一個論題,我們最終就會粉飾歐洲的所有罪惡,或至少它的大部分罪惡。在我看來,這似乎不是批評家們所企圖要做的事情。
不管怎么說,無論我們怎樣堅信歐洲的統治僅僅是暫時的,我們仍然需要解釋它。大多數遵循上述論證的批評家的興趣,主要是解釋歐洲如何阻礙了他們所在的地區的發展過程,而不是解釋歐洲是怎么能夠做到這一點的。更要緊的是,由于企圖通過弱化這種假定的“成就”的規模來貶低歐洲的聲譽,他們實際上反而強化了這是一種成就的論點。這個理論使歐洲成為一個“罪惡的英雄”,它毫無疑問是罪惡的,但是戲劇般地,它毫無疑問也是英雄,因為是歐洲在競賽的最后沖刺中首先沖過終點。而且更糟糕的是,在這種邏輯的后面所暗示的,是假如有一半的機會,中國、印度或阿拉伯國家本來也不僅能夠而且定會取得相同的成就,即現代性或資本主義的興起,征服世界,剝削資源和人民,并且扮演同樣的“罪惡英雄”的角色。
這種現代歷史觀在其反歐洲中心論方面是非常歐洲中心論的,因為它恰恰在歐洲人所定義的意義上接受了歐洲的“成就”的重要意義(即價值),并且僅僅斷定其他地區本來也可以做到這一點,或者它們也是這樣做的。由于某些可能是偶然的原因,歐洲暫時走到了前面,并且利用他們的發展橫加干預。斷定我們其他人本來也可以像歐洲人那樣,在我看來是一種非常虛弱的反對歐洲中心論的方式,而且實際上強化了歐洲中心論思想給社會知識帶來的最糟的后果。
第二種反對歐洲中心論的分析方式是否認在歐洲所做所為中有任何真正的新東西。這種論證首先指出,正像晚期中世紀一樣,而且在那以前確實在很長的時期內,西歐只是歐亞大陸的一個邊緣地區,其歷史作用和文化成就都低于世界其他各地區(比如阿拉伯世界或中國)的水平。這無疑是真的,至少作為經驗層次的概括是這樣。然而這種論證一下子跳到如下結論,即認為歐洲不過是處在人類數千年來一直致力于創建的那種世界性格局或世界性結構之中罷了。這似乎也有道理,但在我看來,這種世界性格局的意義何在尚有待確立。進而我們還聽到這種論證的第三個結論。據說,從西歐原來所處的邊緣性地位和在歐亞范圍的世界性格局的建構中,可以得出結論,西歐所發生的一切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新奇事物,只不過是上述這一格局的歷史建構過程中的又一個變種而已。
在我看來,這后一個論證從概念和歷史的角度來看都是非常錯誤的。然而我不想重復說明我的這一觀點。我僅僅想強調這是反歐洲中心論的歐洲中心論。在邏輯上,它要論證資本主義并不是什么新東西,而一些堅持歐亞世界范圍發展的連續性的人確實持有這種觀點。與有些人的觀點——他們堅持認為,其他文明也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只不過歐洲阻礙了它們發展資本主義的過程——不同,這里的論證是,我們都在一起發展資本主義,而且,實際上不存在向資本主義的發展的問題,因為整個世界(或至少在整個歐亞世界范圍)在某種意義上總是資本主義的。
讓我首先指出,這是經典的自由經濟學家的觀點。它與亞當·斯密所論證的(在人類本性中)存在著一種“交換、交易和買賣的嗜好”沒有什么真正的區別,它消除了不同的歷史制度之間的本質區別。如果中國人、埃及人和西歐人歷史上都一直在做相同的事情,那么在什么意義上他們是不同的文明或不同的歷史制度呢?在抹殺歐洲聲譽的同時,除了所謂的全人類,誰還保留有任何聲譽呢?
最糟糕的是,由于用現代歐洲所做的事情作為評判歐亞世界范圍的標準,我們實際上正在接受歐洲中心論的意識形態本質,即現代性(或資本主義)是非凡的和奇妙的,我們僅僅補充說,每一個國家其實始終是在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這么做。由于否認歐洲的聲譽,我們也否認對歐洲的責備。如果歐洲的“征服世界”不過是世界范圍的不斷發展中的最新近的階段,那么它還有什么可怕的呢?這遠遠不是對歐洲中心論的批判,它所隱含的,是頌贊歐洲曾經是世界范圍的一個“邊緣”地區,最終學習了其他地區(和古老地區)的聰明才智并且成功地應用了這些才智。
這里沒有說出來但必然包涵的東西再清楚不過了。如果歐亞世界范圍幾千年來遵循著單一一條路,而且資本主義的世界制度并不是什么新東西,那么有什么可能的論證會說明這條路不會永遠繼續(或者至少無限期地繼續)下去呢?如果資本主義不是十六(或十八)世紀開始的,那么它肯定不會在二十一世紀結束。就個人而言,我干脆不相信這一點,對此我已在我近來的著述中說明了我的理由。這里我想說的是,這種論證方式絕不是反歐洲中心論的,因為它接受歐洲在其統治世界的時期提出的那一系列基本的價值,因而實際上否認并破壞了一些過去或現在代表世界其他地區的具有競爭力的價值系統。
我認為,我們必須在社會科學中尋找反對歐洲中心論的更可靠的基礎,并且尋找追求這一目的的更可靠的方式。第三種批評,即認為歐洲所做的事情一直受到不正確的分析和不恰當的推論,這些分析和推論給科學和政治世界都帶來危險的后果,確實是恰如其分。我認為,我們不得不首先對歐洲的所作所為是一種積極的成就這種假定提出質疑。我認為,我們不得不謹慎地對資本主義文明在其歷史生涯中所完成的東西做出一份資產負債表,并且正確地評價其增贏是不是確實大于虧損。這是我曾經嘗試的事情,而且我鼓勵其他人也這樣做。我自己做的資產負債表總的說來是否定性的,因此我不認為資本主義制度是人類進步的證據。相反,我認為,資本主義制度是在對一種剝削制度的特殊表現形成歷史障礙的過程中某種崩潰的結果。我認為,中國、印度、阿拉伯世界和其他地區并沒有走向資本主義,這個事實證明他們對資本主義毒素更具有免疫力,而且還會更好地為他們的歷史增光。把這種榮譽變成某種他們必須為之辯解的東西,在我看來,是典型的歐洲中心論。
我傾向于在歷史體系———即資本主義,我們的現代世界體系——中出現的普遍性學說中重新考慮那些并不是普遍性的東西。現代世界產生了與以前極為不同的知識結構。人們常常說,所不同的東西就是科學思想的發展。但是不論現代科學進步多么輝煌,實際情形顯然不是這樣。科學思想遠遠先于現代世界,而且出現在所有主要文明地區。李約瑟的著作集中體現了中國在這方面的成就。
關于現代世界體系的知識結構,“兩種文化”是個專門的概念。任何其他歷史體系都沒有形成科學和哲學/人文學科之間的根本分離,或者(在我看來最好表達為)追求真與追求善和美的分離。確實,把這種分離置于現代世界體系的地緣文化內并不完全是一件容易的事。經過三百年的時間這種分裂才得以制度化。然而,今天這種分裂對于地緣文化是根本性的,并且成了我們的大學制度的基礎。
這種概念上的分裂使現代世界產生出價值中立的專家這種稀奇古怪的概念。這些專家對現實的客觀評價不僅會形成工程技術性決策(在這個詞最廣泛的意義上)的基礎,而且也會形成社會政治選擇的基礎。使科學家不受集體評價的影響,并且實際上使他們成為技術官僚,這就確實使科學家從缺乏理智而且死氣沉沉的權力機構的影響下解放出來。但是同時,這也使我們脫離了在過去五百年時間里一直作為社會決策的基礎的重要的(與技術相對的)科學爭論。科學與社會政治決策相分離,這種觀念是支持歐洲中心論的核心概念。既然唯一可接受的普遍性命題就是那些以歐洲為中心的命題,任何強化兩種文化的分離的論證都支持了歐洲中心論。如果我們否認現代世界的這種特殊性,我們就不能以合理的方式為知識結構的重新構造進行論證,因而不能以合理的方式達到不同于現存世界體系的明智的基本合理的體系。
在過去二十年左右的時間里,這種分離的合法性第一次受到重大的質疑。這就是生態運動的意義。而且這是公開抨擊歐洲中心論的基礎性的核心問題。這種質疑導致了所謂“科學戰爭”和“文化戰爭”,而這些“戰爭”過去常常是蒙昧主義的和使人困惑的。如果我們試圖提出一種重新組合的(因而是非歐洲中心論的)知識結構,那么絕對至關重要的是我們不要轉到回避這一核心問題的岔路上去。如果我們試圖創造一種與今天受到強烈批評的世界體系不同的世界體系,我們就必須同時而且非常投入地處理真與善的問題。
如果我們要這樣做,就不得不承認,歐洲在十六至十八世紀確實做了一些特殊的事情,這確實改變了世界,但是就其方向而言今天我們正面臨著它們的消極后果。我們絕不能再試圖根據下述虛假的前提去否認歐洲的獨特性:我們這樣做是在剝奪它的非法的信譽。恰恰相反,我們必須完全承認歐洲對于重造世界的特殊性,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超越它,并且才有希望獲得一種關于人類前景的可能性的更為廣泛的普遍性的視野,這種視野絕不回避我們在同時追求真與善的過程中會遇到的任何棘手而復雜的難題。
(Immanuel wallerstein, After Liberalism, New York:New Press,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