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梅
【個人資料:秦希燕,男,高級律師。湖南益陽人,30出頭。1991年獲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碩士學位。他是“湖南省有突出貢獻的青年知識分子”,被前來訪問的美國大法官評價為“中國一流的大律師”。他曾獲“首屆全國十佳律師”“湖南省勞動模范”“湖南省新長征突擊手”“湖南省十大杰出青年”等光榮稱號。他有做律師的天性:追求正義,陶醉于思辯。】
秦希燕坐在我對面的病床上。他以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視著我,用很快的語速慷慨激昂地講述著正義、合法權益等法律問題,雙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劃著。這情景,好像他是在做某種是非的較量,而不是在接受我的采訪。他的全身心——包括每一塊肌肉,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經,都在放射著一個強烈的信念:正義一定能戰勝邪惡!
事實上,秦希燕就是憑著這個信念在法庭上沖鋒陷陣、所向披靡。
他曾經代表當事人依法指出法院的錯誤,法院院長最后不得不在省電視臺公開賠禮道歉;
他曾經代理幾個村民狀告公安局非法收審,案子結束后,敗訴的公安局竟然主動請他擔任常年法律顧問;
他曾經代理湖南省標的額最大的經濟案件,挽回直接經濟損失1.1億元;
他曾經代理省國際經濟技術合作公司參與外商談判,及時發現問題,從而成功地避免了2000多萬元的損失……
這一宗宗大案要案,一個個難案疑案,一次次談判代理,一場場是與非的較量,無不顯示出他的英雄本色。
在戰場上,舉旗幟的人最容易犧牲。
我愿意做法庭上的一面旗幟。
我愿為正義作出犧牲,做這個榜樣。
這是一個絕對依靠信念和智慧而不是物質力量打贏的官司。秦希燕為此承受了常人無法想像的精神壓力。
1989年,湖南益陽。一對男女青年因為戀愛糾紛導致了一樁人命案。
青工文亞平一直糾纏技校女生曾素珍戀愛,雖遭曾素珍拒絕,仍然采取各種卑劣手段糾纏曾素珍。一天,他來到曾家,揚言要切斷自己的一個手指頭,以此要挾曾與之戀愛。曾不從。文果然切斷無名指頭,當即血肉飛濺。“不談朋友,可以,但得賠我一只手指頭;不賠手指頭,就賠2萬元錢。”文甩下話,揚長而去。曾陷入恐怖中,只好向益陽市政法委、市公安局、市婦聯求救。后來各方出面協調,文當時答應不再糾纏曾,但事后仍對曾進行圍追堵截。曾只得東躲西藏。1989年1月10日,曾去學校參加考試,在路上被文亞平一伙攔阻劫持。文對曾拳腳相加。在萬般無奈和絕望中,曾抽出身上攜帶的水果刀向文刺去。文最終因流血過多死亡。
案發后,當地檢察院以故意傷害罪對女青年曾素珍提起公訴。
老百姓對此案議論紛紛。
秦希燕此時正被邀請在益陽市委組織部講一堂有關“正當防衛”的法律課。課后,有學員問秦律師:“聽了你講的課,我覺得在益陽鬧得很兇的這個案子的被告曾素珍的行為應屬正當防衛。但現在沒有律師出來為她辯護。大家都怕,不敢接這個案子。你能不能主持正義?”
堅持正義應該是律師的天職。但誰敢保證自己能真正做到這一點?
“沒有正義感,你就不要去當律師。”秦希燕的十足闖勁是掛在臉上的。
可是,來者不善。接手這個案子的第二天,他去接電話,剛說出“喂——”,就聽到對方陰森、恐怖的聲音:“我是死者,是鬼——”令人毛骨悚然。
“我是專門打鬼的,你不找上門則已,要找上門來,非打死不可。”秦律師沒有被嚇倒,反而更加正氣凜然。“無私就無畏。他是見不得人的,我怕什么!”
他一次次從長沙趕赴益陽,向檢察院、法院、市政法委強調:本案死者強迫他人戀愛,光天化日之下持刀威脅、毆打、劫持婦女,是一種情節極為惡劣的流氓犯罪行為。被告對死者的不法侵害行為進行反擊,屬正當防衛。然而,一審法院仍以故意傷害致死罪判處曾有期徒刑12年。
這一年的農歷12月28日,判決書送到秦律師手中時,他感到這一紙判決是那么沉重!他無心過年,整個春節都在調查、取證、研究案情,準備上訴材料。
正月初三,當他帶著寫好的上訴狀去見被告時,被告卻哭泣著對他說不上訴了,因為有人威脅她上訴就會加刑,她不敢上訴了。面對這個絕望、無助的弱女子,他耐心地解釋著法律,希望法律能給她上訴的勇氣和力量。
秦律師的處境也異常艱難。“如果二審再擔任曾的辯護律師,或者使曾減刑一天,就要拿你和你愛人作本案的死者。”有人在不斷地恐嚇他。
離上訴期限只有半天了。秦律師焦急萬分,懷著最后的希望去見被告。他讓被告抬頭看著他,相信他,相信法律的公正,相信她自己還有機會。曾素珍放聲地哭了。終于,她用顫抖的手在上訴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通過艱難的辯護,二審被告曾素珍的刑期被改判為5年。
“為了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律師要不怕犧牲和奉獻自己的一切。”他是這么說,更是這么做的。
你讀了那么多書,憑本事發點財并不難,
但你的追求難道就是發點小財?
如果那樣的話就太低了,太可憐了。
法庭上的能言善辯還來自于勤奮。按秦律師的經驗:律師資格考試只達到了1/3的要求,剩下的2/3要靠自己不斷發憤博學。
除了工作,就是學習。秦律師的生活對于許多現代青年來說,可能是過分簡單了。但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一天不看點書總是不舒服;沒有了書,生活就沒味道了。
他曾結合自己的辦案實踐,首次創立認定盜竊既遂標準“控制論”,今天已獲得刑法學界的公認。他先后在國家、省部級刊物上發表法學論文40多篇,撰寫法學著作6部,還被邀請給湖南省委常委講授法制課。目前,湖南省的一些重大案件,省委、省政府都點名請他承辦。
秦希燕的事業很火。
于是,也有人想通過各種關系來找他“了難”。
“秦律師,請教你一個問題。”一公司老板被抓起來了,他的親屬通過熟人找到秦希燕。
“什么問題?”
“我愛人被省紀委帶走了。”
“因為什么事?”
“他搞一個假公司,把公家的錢搞到自己公司里去了。”
“這是挪用公款,應按貪污定罪量刑。好幾十萬啊!國家的錢就是這樣被他們這些人搞掉了!”秦希燕十分氣憤。
“那你看有什么辦法嗎?”對方狠心虛。
“有什么辦法?你只有到檢察院去。檢察院會處理這件事。”秦希燕的話冒著濃濃的火藥味。
登門要求“了難”的人自覺沒趣,灰溜溜地走了。
“‘了難是什么?就是通過非法手段解決難題。如果都這么搞的話,還要法律干什么?社會又怎么會有公正呢?”秦希燕的話總是邏輯縝密,咄咄逼人。
他在受理案件時,對當事人提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對方要告你,要和你打官司?”通常,當他聽完敘述,他就能知道當事人的罪與非罪。
1995年,在他的家鄉益陽發生了一起驚動省委書記的“富豪殺人案”。兇手出50萬元請秦律師為之辯護,但被秦律師堅決拒絕。他說,50萬的意思就是要把“罪”辯成“非罪”,就是要你出面“了難”。這不符合秦希燕的律師準則。他認為,在律師的天平上只有法律和事實,沒有金錢和權勢。他始終關注的是人的合法權益:那些人罪很輕卻被判得很重、本來只有一個罪卻被認為有多個罪、本來沒有罪卻弄得有罪。每當此時,他不僅要向當事人耐心講解如何依法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而且還要克服一切困難和他們一起去實現這一點。
這是一件震動了湘潭市政法系統的法與權相較量的案子:連續多年的先進工作者岳塘區昭山公安派出所所長王鳴被逮捕了,案由是受賄、徇私舞弊。
案子已經通報到省有關部門。
這是對王鳴的一個真正的考驗:“查,從你參加工作的那一天開始查,還查不出你的問題來?”
留給王鳴的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個好律師。他們找到了秦希燕。
當時,秦律師正患“血吸蟲”病在益陽住院治療。湘潭市公安局長及王鳴的家屬先后三次找到他。局長說:“秦律師,只有你能夠救王鳴。這不是王鳴一個人的事,而是關系到我們公安干警的合法權益,我現在是代表我局全體干警在請你。”就這樣,秦律師在病床上受理了此案。
由于病重不能親自調查,他委托本所律師先后7次到湘譚取證,調查了10多個證人,形成了300多頁的證據材料。
1995年7月27日,此案開庭的前一天,公安局派車到醫院接他。這時,秦律師仍處在“殺蟲”的高峰期。他服用的“殺蟲”藥是毒性很強的毒藥,稍一不慎就會有生命危險。醫生嚴禁他下床走動,一看他要出庭,勸阻不成,非常生氣地甩給他一句:“你要命就留下,不要命就走,出了事醫院不負責任。”他的妻子聽說他要出庭,已經哭過好幾回了,無法說服他,只好含著淚向院長請求:“請你們讓他去吧,他這個人事業第一,其他的什么都不顧,這個案子影響很大,他能夠救王鳴。”院長非常感動,并憐惜地說:“我們醫院治療了成千上萬的病人,從未見過像他這樣拼命工作的人,你看他還有多重,1米74的個子還不足50公斤。好吧,我同意他出庭,派醫生和他一起去。”就這樣,秦律師拔掉手上的吊針,走上了莊嚴的法庭。
在一天半的法庭辯論中,盡管法庭多次重申不允許鼓掌,但秦律師的辯護還是激起了旁聽者無數次的掌聲。
他從掌聲中走出法庭,看到很多公安干警向他行禮表示敬意,他非常感動,覺得即使自己犧牲在法庭上也是值得的。
1995年9月15日,湘潭市岳塘區人民法院莊嚴宣判被告人王鳴無罪。
盡管曾有有關領導的批示,盡管也有上級部門的內定意見,盡管還有不太公允的輿論導向,但此案的最后判決使他更加堅定了一個信念:法律永遠伸張正義。
法律是最大的原則,
你敢不敢堅持?
每當他從法庭大戰中凱旋歸來,卻總有人懷疑他是用錢買了通道。這年代,要打贏官司不花錢行嗎?
秦希燕有自己的邏輯。他說這是一個怪圈:越去搞關系,就越依賴這個關系,離開這個關系,就沒飯吃了。他不卷入這個怪圈。事實上,他不去搞關系,反而不存在這個問題了。
秦希燕離開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時候,他的導師歐陽濤老先生握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講了這樣一番話:“你是我帶的最后一個學生。我們奮斗一輩子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學習法律的人不能去玩弄法律。執行法律的人不能去踐踏法律。像我們這些人都不崇尚法律、不維護法律的話,那么法就不法了。”
他忘不了這動人的離別情景。他要求第二律師事務所的全體人員都嚴格做到這一點。1995年這個所有兩個律師收取賄賂,他毫不留情地開除了這兩個律師。
有人說秦希燕這個人性格不好,批評人太刺了。但秦希燕堅信:做任何事情,都要有責任感。如果一個人對什么事情都無所謂,那他就完蛋了。
秦希燕的語速和工作節奏總是快得讓人跟不上。他強調:“律師只能用肯定或否定判斷。對與錯,是與非,要搞清楚,不允許含糊其辭。如果我說,好,這個事情我們研究一下,等一等,明天再答復你們。這一等,可能幾百萬、幾千萬就損失掉了。”
多年的辦案實踐還告訴他,很多人是因為不懂法才卷入各種案件中。普法對于中國有著特殊的意義。于是,他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為湖南省各級各行干部講授法律課,在湖南廣播電臺、湖南日報、湖南經濟報等多家新聞媒體上開設了“律師信箱”,每天超負荷地工作著。
一次,他家鄉的一個鄉書記來看他,見面就對他說:“我們聽了,你在那個廣播里講得條條是道,我們下面的做法就差得蠻遠了,要達到你講的那一步只怕很難呀。”
“那不!這說明你們還是沒水平。”他耐心開導著這位家鄉來的父母官。
“那我還是買本書回去好好學一學,今后也依法辦事。”
秦希燕當即送他一本普法書,并強調:“看了書,你就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依法辦事,你的水平就會提高。”
他總是希望所有的人都樹立這種信念。他從事律師工作10多年來,累計擔任了122家國家機關、社會團體和企事業單位的法律顧問,承辦經濟、民事、刑事、行政等案件700多件,為法律顧問單位和其他當事人挽回經濟損失達4億元。
他卻覺得自己剛剛起步,他的理想是要把律師事務所開到國外去……
“我讀書就把書讀好,工作就把工作做好,交朋友就把朋友交好。能幫別人就盡力幫人一把,不能幫就是不能幫。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
秦希燕坐在病床上,擲地有聲地講述著他的做人原則。他身體消瘦,目光炯炯,傲骨錚錚,右手還掛著吊針,高懸的玻璃瓶里一些淡黃色的藥液正在點點滴滴地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