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過中國近代史的人都知道,九十年前,即在1905年到1907年兩年間,中國的革命派同立憲派進行過一場相當激烈的論戰(zhàn)。論戰(zhàn)是圍繞要不要、能不能推翻清王朝以建立民主共和制度這個總題目而展開的。以往的近代史著作講到這場論爭時,大都只著眼于革命問題,總是說革命派如何如何有理,而對立憲派則大加批判,似乎真理都在革命派一邊。其實,這是只見其一,不見其二。
原來,這場爭論涉及的不僅有革命的問題,還有建設民主政治的問題。那時的革命派和立憲派都屬于資產階級民主派。二者都反對專制政治,主張“立憲”即實行政治民主,都以建立西方式的民主國家為自己的最終政治目標。不過,革命派要的是“民主立憲”,即想建立像美國、法國那樣的沒有皇帝的民主制度,當時叫“共和”制。而立憲派要的是類似英國、日本那樣的“君主立憲”,即保留皇帝的“民主制度”。所以,在爭論槧不要革命的同時,雙方還對在中國應當建立何種民主制度以及如何建立這種制度發(fā)表了各自的主張,進行了反復的辯駁。正是在這方面,立憲派的意見不但沒有全錯,而且比革命派的意見含有更多的合理性和預見性。
從當時關于民主政治建設的這場爭論所涉及的幾個問題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點。
第一個問題:實行民主政治需不需要條件?
孫中山在這個問題上的態(tài)度很明確:只要推倒了清王朝,中囪就可以立即建立共和制度,實行民主政治,不需要什么條件。他1905年8月的一次演說對此講得明白:“我們中國的前途如修鐵路,還是用最初發(fā)明的汽車(指蒸汽機車),還是用近日改良便利的汽車,此雖婦孺亦明其利鈍”。
孫中山的這種看法,受到立憲派主要是梁啟超的尖銳批評和有力的反駁。1906年初,梁氏在長篇論文《開明專制論)中指出,政治制度和“汽車’’一類器械根本不同,不是拿來就可以用上,而是離不開“人”、“地”、“時”的。判斷一種政治制度的好壞,關鍵是看它客觀上是不是適合這個國家的“人”、“地”、“時”三方面的狀況。離開這三者評價政治制度,只能是無意義的空話。而中國由于長期實行專制政治,各方面都十分落后,眼前根本不具備實行民主政治的條件,不僅談不上建立共和制度,就是君主立當時革命派的主要輿論陣地《民報》憲也不能馬上實行。當然,專制政治又必須變革,怎么辦呢?唯一的辦法就是由清廷以國家和國民的利益為準則,實行“開明專制”,以便為未來的“立憲”創(chuàng)造條件。
梁啟超所說的中國當時不具備“立憲”條件,一是指“人民程度未及格”;二是指“施政機關未整備”。
所謂“人民程度未及格”,是指人民缺乏實行“議院政治”所需要的民主意識和參政能力。“議院政治”就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那種以政黨競選和議會立法為軸心,實行三權分立的民主政治。對此,當時中國人除少數(shù)先進人物外都茫然無知。梁氏認為,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如果實行“議院政治”,不僅一般人民不能正確理解和行使選舉權,致使選舉發(fā)生種種弊端,不可能反映民意,而且也不可能有合格的議員和議院。他預想那時“學識幼稚”的議員們對政府不是一味服從,就是盲目反對,或任意地固執(zhí)己見,自行其是。他們在議院里也必然會“因辯論而生意見,因意見而生仇讎”,甚至演出“揮拳拔刀”的“惡劇”。其結果“有議會如無議會”,起不到監(jiān)督政府、制訂法律的作用。
所謂“施政機關未整備”,指的是實行“立憲”政治(即民主政治)必須先行建立的有關法規(guī)和設施在中國還毫無基礎。梁氏說,就他臨時想到的就有十三項。如:國籍法未制訂,“中國人”的界說不明;學校教育不普及,租稅法不完備,無從測定選舉人和被選舉人的教育程度和所有財產的稅率,因而無法實行限制選舉,而“立憲”之初必須進行限制選舉;戶口統(tǒng)計和地圖測量都不確定,選區(qū)也就無從劃定;民法、刑法未制訂,人民的權利不明確,刑事犯罪的界限不清楚;警察未普及,選舉秩序無保障;鐵路極少,交通不便,等等。梁氏指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實行立憲,憲法將無從實施,必需的選舉也無法進行。而要改變這種狀況,至少要十年到十五年時間。
梁啟超所說的上述兩方面的狀況,確是清末中國的實情。他據(jù)此認為;如立即實行“立憲”,必然導致種種不良后果。梁氏的這一預言,幾年后就為民國初期的政治所證實。可見,梁啟超關于“立憲”必須具備各種必要的條件的看法是正確的。正是根據(jù)這種認識,他主張首先實行“開明專制”以作為過渡,待條件具備時再實行“立憲”。應該說,這是一種尊重國情的主張,具有很大的合理性。只是梁啟超把實行“開明專制”的任務寄托于清朝統(tǒng)治者,是找錯了對象。
第二個問題:怎樣看待“人民程度”問題?
革命派對“人民程度”的估計雖然高于立憲派,但也承認還存在某種不足。不過他們認為,這種不足不是沒有民主素養(yǎng)的問題,而只是與歐美先進國家相比水平較低而已。在他們看來,中國人原本就有民主素養(yǎng),早自堯舜起,中國人就有國以民為本之說,先秦時代君權也不重,人民也還有言論集會的自由,只是長期受到專制政治的壓抑,無從發(fā)舒,通過革命的洗禮和共和政體的建立,就不難使之迅速“回復”。因為“疾專制、樂自由”乃人的天性,這是無須后天培養(yǎng)的。
針對上述觀點,梁啟超反駁說,所謂中國人民尚無“共和國民之資格”,指的是沒有“行議院政治之能力”。中國歷史上確有重民思想,但它與歐美近代民權思想根本不同;再說議院政治中國從未存在過,怎么能說人民已有“共和國民之資格”呢?至于中國人是不是自古就有自由、平等、博愛思想和國家觀念,梁氏表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承認多少有一點,但他強調指出,有一點這類觀念并不等于就有“共和國民之資格”,因為自由平等固然屬于“共和精神”的內容,然而它必須與“自治心、公益心”相結合,才能形成完整的“共和精神”。離開了“自治心、公益心”,一味地講自由、平等,那恰恰是同“共和精神”背道而馳的。所謂“自治心、公益心”,就是“重秩序、尊公益”,信守“規(guī)律制裁”。這種素質的養(yǎng)成不像補習文化知識那樣可以速成的,而是需要很長時間的實際訓練。所以梁啟超斷言:“一二十年內,我國民萬不能遽養(yǎng)成共和資格”。這里,梁啟超實際上是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即正確理解民主精神。民主精神不是只求一己的自由權利而不顧其他,它要求人們在維護自己的權利的同時,也尊重、維護他人的同等權利。自由與秩序、權利與義務、民主與法制是不可分離的,缺一不可。不要秩序只要自由,不盡義務只享權利,尚民主而輕法制,只能形成混亂和無政府狀態(tài),這不是真正的民主。這個道理在中國需要經(jīng)歷很長的實踐才能為人們普遍掌握,當時的革命派雖然力倡共和,但對此顯然還認識不足。
第三個問題:革命勝利后能不能很快實行民主政治?
革命是動用武力、高度集權的事,它同民主政治不僅不是一回事,而且有著矛盾的一面。孫中山早就看出,為革命而興兵權,則民權必受抑制。縱使革命成功,“欲軍政府解兵權以讓民權,不可能之事也”。怎樣解決這個矛盾呢?孫中山的辦法就是用“約法”來正確規(guī)定“兵權與民權之關系”。具體做法就是:在革命之時,先成立各級軍政府,軍政府與人民相互約法立章,人民并組織地方議會監(jiān)督之。孫中山認為,這樣做,不僅可以防止軍政府專制獨裁,還可以使“革命與教育同功”,即使人民在革命進行的同時致力于地方自治,培養(yǎng)自己的參政能力,造成“共和國民之資格”。如此則民主政治的建立就萬無一失了。孫中山的這一主張得到革命黨人的贊同,并被進一步發(fā)揮成為中國通向民主政治的三部曲,即“軍法之治”、“約法之治”和“憲法主治”,寫進了《中國同盟會革命方略)。
可是,梁啟超卻認定這種“約法之治”是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他的理由是:首先,不能保證掌握和行使軍政府權力的人能都忠于民權、忠于約法;其次,約法規(guī)定的人民權利是通過軍政府實施的,這等于是“貓口之鼠之權利”;再次,軍政府新建,軍政費用浩繁,只能取之于民,如何能保證人民都為革命忍痛一時,承擔義務?又如何能保證軍政府為了軍政開支而不對不愿承擔過重負擔的人民施以強制手段?何況革命畢竟是“戰(zhàn)亂”,在革命戰(zhàn)爭的動蕩局面下,一般人民自顧尚且不暇,哪里還顧得上“秩序規(guī)律”和“地方公益”。縱然有軍政府的勸導,地方議會和地方自治也建立不起來;建立了,也至多和舊時的“鄉(xiāng)局公所”一樣,起不到普及民權思想、培養(yǎng)自治能力的作用。因此,梁氏斷言,革命的結果,不是由軍政府復行專制,就是出現(xiàn)國家分裂、混亂的局面。
第四個問題:推翻清王朝的革命對民主建設有利還是有害?
上述革命派同立憲派的種種分歧和爭論,涉及到一個重要問題,即當時革命黨人主張的推翻清廷的革命,究竟對中國民主政治的建設是有利還是有害?
歷史已經(jīng)證明,當年革命派把通過革命建立共和看得過分簡單,確實是不切實際,但他們主張革命,認定興民權必須首先推翻清朝統(tǒng)治,卻是把握住了現(xiàn)實。梁啟超指出中國民主化不可能一步成功,表明他對國情有相當?shù)牧私猓选傲棥钡臏蕚浼耐杏诟囝B固的清廷,以為靠人民向清朝皇帝及大臣們“勸告”和“要求”,就能使清朝統(tǒng)治者實行“開明專制”和君主立憲,完全是一廂情愿。其實,梁啟超自己對此也并不十分有信心,他一再申說,如“勸告”、“要求”不成,可以拒納租稅,再不行,可以行暗殺手段,為此堅持十年,當局必能應允“立憲”,就是明證。
中國當年的革命之所以不可避免,關鍵就在于當時的清廷已經(jīng)成為民主建設的最大障礙,只有用革命來掃除這個障礙,民主建設才有希望,否則,一切都無從談起。當然,革命會帶來某種混亂和某些同民主相抵觸的事物,但這畢竟比清王朝的專制統(tǒng)治要好,因為革命在總體上打破了舊秩序,為民主化事業(yè)的生長、發(fā)展提供了新的契機。梁啟超等因為革命會帶來某種混亂和某些同民主相抵觸的東西,就反對革命,并且把革命同民主建設完全對立起來,顯然是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