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興堯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正如古人說的“人心之同,如其面焉”,但總起來看,不過兩個階段,一是向前看,展望未來,這是青年人、中年人的追求。一是回頭看,懷念過去,這是七八十歲老年人的心態。宋人文瑩《湘山野錄》引孫冕的詩“人生七十鬼為鄰,已覺風光屬別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謀泉石養閑身?!笔钦f七十歲被強迫退休,不要失望悲觀,找一個幽雅的地方去安度晚年,這是豁達開明的想法。老人面對現實,花花世界,風光場合,已無力參加,正與鬼為鄰,一步一步走向陰山,據封建迷信時代所繪的陰陽界、指路碑,再進一步,便是另一世界,登上望鄉臺,俯視家園,無限悲哀,到孟婆莊喝一碗迷魂湯,則又進入朦朧洪荒境域,前事盡忘,一無所知矣。
現在的老人非常幸福,吃著皇糧,悠閑自在,自己也知道保健娛樂,雖然開心,究竟不免暮年寂寞,于是總是回味過去,只有過去,覺得一切都是美好的。平生經歷,雖然有許多艱難困苦,但都已經熬過來,雖然遭遇浩劫,卻依然健在,回顧過去,深感自慰。
我現在已是耄耋之年,生平師友很多,過去很想寫一個新儒林外史,考慮之后,未敢動筆,問題是關于寫法上的事,如正襟危坐,談經論道,則諸人已有傳記,不必重述,如從側面描寫,寫得活潑一點,又恐怕疏忽大意,寫走了筆,觸犯忌諱,致干未便,說不定還會惹出麻煩,還是謹慎從事為是?,F在我要寫的,是我過去的伙伴簡又文。
簡又文廣東新會人,字馭繁,號大華烈士,美國留學,三十年代初期,任北平燕京大學教授,是近代研究太平天國史最有成就者,著有《太平天國全史》、《太平天國典制通考》各三厚冊,由美國哈佛燕京社、亞洲協會,及香港大學東方文化研究院贊助和私人捐款,于一九六二年在香港出版,為近代史研究中的大著作。
一九三一年我在北京大學國學門研究所研究太平天國史,有時寫些小文在報刊上發表?!侗逼匠繄蟾笨繁僖粚诩s我寫稿,專欄曰“洪楊卮談”,專談太平天國史事,至一九三二年夏,約寫了一百多篇,引起文壇注意,北京圖書館編的《國學論文索引》把它收入第五編內。就在這時,簡又文在燕大正從宗教的角度研究太平天國與耶酥教的關系,寫文章陸續在《京報》和《語絲》上發表,他寫的《太平天國文學之鱗爪》,《太平天國福字碑記》,都具有學術上的價值。就在此時,胡適之先生介紹我和他見面。胡先生說,你們都是研究太平天國史的,應該互相補益。又說簡在海淀燕京大學(即今北大),只有班車,交通不便,進城后暫住東單新開路,讓我前去找他。經通信約定,我們在他的住所見面。原來他是從外國人記錄方面研究太平天國革命運動,主要是外國傳教士所作的日記、匯報等,頗有些珍貴史料,因為太平天國把外國人稱為洋兄弟,對其于太平區域出入,比較寬大,所以外國人對于太平天國內部情況的記錄比較早,比較多,他搜集了許多原書和圖片。我是根據官方奏報、諭旨及私人日記、信函、逃難記等,又得到北大教授故宮文獻館館長沈兼士的許可,到故宮查找清軍機處的檔案和清軍獲太平軍的文件等??偲饋碚f,他偏于洋文方面,我偏于中文方面。我們晤談數次,彼此覺得對方所知所藏,都是自己過去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頗有相見恨晚之慨。簡又文提出,我們雖然常寫文章,研究“太平”,總是為人作嫁,范圍狹小,許多不便,不如辦個雜志,公開搜求太平史料,我們亦可自由發揮,問我意下如何。我漫應之曰,這當然好。后來他又幾次提到我們自己辦雜志的事,我仍漫應之,我始終認為這是空談幻想,是高興時“過屠門而大嚼”的妄念。因為辦雜志,需要資金、地址、組織作家隊伍,人力物力,都是實際問題,豈窮秀才們所能辦。說了以后,我并沒有往心里去,后來簡又文也不通信,也未進城,這個人消失了。我以為他離開燕大到別的學校去了。
大概過了兩年多,他忽然來找我,這次他不住在東單,住在北京飯店,顯然闊起來了。我問他這幾年不見面,到那兒去了,他說,他本在燕京大學教書好好的,經人介紹,馮玉祥聘他去。其時馮玉祥自稱基督將軍,知簡是牧師,請他到西北軍中去傳道。給他的名義,是西北軍政治部主任?,F在他是國民政府立法委員,家住在上海,有事到南京去開會。后來據他說,馮玉祥的軍規很嚴,禁止抽煙、不許留發,生活非常艱苦。他受不了,因此辭去軍職。時孫科任立法院長,因廣東同鄉的關系,他做了立法委員。這次見面,他又提到辦刊物的事,似乎有點具體,希望和我合作,實現我們的意愿。但是我的看法,依然未變,認為辦雜志不是一個簡單的事。
一九三四年冬天,簡又文從上海來信,稱創辦雜志的事已籌備就緒,希望我趕緊去上海商量雜志內容及開張等事宜,并說由他任雜志社社長,我任主編,懇切希望合作。并囑在北京接洽名家,組織作者隊伍,反復重申這是我們實現夙愿的機會。又說正在為我物色住房云云。我接信后,一方面高興:這確實是我們過去所希冀的,不意空談竟成事實。但同時又使我大大為難,因為我自一九三一年起,即在國立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任教,至此已三、四年,對于學校課程,基本順利,對于學術界,亦逐漸熟悉,在北京已安居樂業?,F在忽然要離職去滬,另起爐灶,困難太多太大,南方生活環境,是否適應,亦頗顧慮,思考再三,為了學術上的追求,對朋友言而有信,讀書人講究重然諾,于是毅然離京赴滬,老實說這是年輕人不怕犧牲的勇氣,就我個人說,是改變生活的一件大事。
到了上海,簡又文表示歡迎欣慰。我住在金神甫路租的小屋,雇一娘姨燒飯,后來遷至拉都路。簡又文住在大西路,是當時的高級住宅區。我們詳細研究了雜志的目的、性質、名稱、內容等,決定雜志的宗旨、作風,是求實,重人重文。內容注重文史。我們認為文,不僅是文學而是文化,范圍廣闊,包括典籍、學術、散文、詩歌、小說、戲劇等。史則包括考古、逸聞、野乘、掌故、歷史考證、幽默故事等,總的宗旨,在高尚雅潔而趣味濃厚,文字深入淺出,務期開卷有益、掩卷有味。不尚清談,不發空論。雜志定名為《逸經》,取《辭?!氛f,“漢時,經書之出自屋壁,未置博士肄習者,稱逸經”。定為文史半月刊,經過與各方聯系征稿,于民國二十五年三月五日出創刊特大號,定價一角,銷行國內外,約兩萬余份,美國國會圖書館長期訂購。計算起來,不為牟利,也不虧本。
我們邀約的作者,在當時多屬第一流,北京的有周作人、俞平伯、老舍、謝剛主、瞿兌之、譚其驤、王重民、徐凌霄、徐一士等。南方有柳亞子、林語堂、郁達夫、胡懷琛、馮自由、劉成禺、溫源寧、許欽文、趙景深、陳子展、謝冰瑩等。《逸經》的內容,主要是搜集太平天國史料,這是簡又文和我辦雜志的共同目的,確實也征求到了許多極珍貴的文獻,如王重民在英法所影印抄錄的《太平天日》、《資政新編》、《欽定軍次實錄》,都是國內未發現的太平天國本身典籍。李鄂樓所藏的忠王李秀成墨跡,江西胡友棠收藏的《干王洪仁
我和簡又文曾到嘉興去查看太平天國聽王陳炳文駐守嘉興時的王府,即清朝的知府衙門。我們拓回了榮王廖發受守嘉興的炮臺碑,共兩件(我拓的一份,裱成立幅。后因開近代文物展覽,將此二軸碑片捐獻給革命博物館,給了我四十元保管費)。后來簡又文寫成《浙江文獻展覽館的嘉興文獻》,刊于《逸經》。以上這些,可說是《逸經》的特色。
其次便是關于人物傳記和隨筆,有燕大趙紫宸寫的《當代教育家吳雷川先生》,有北大英文系主任,后任立法委員溫源寧撰寫、由倪受民譯的《胡適之傳》、《周作人傳》、《徐志摩傳》,二爻譯的《林語堂自傳》等。有徐一士寫的《榮祿與袁世凱》,王蕓生(署名草人)寫的《袁世凱與甲午之役》。徐一士還寫有《談段棋瑞》、《談徐樹錚》、《談散原老人》。徐彬彬寫的《凌霄漢閣隨筆》、《談談狀元》,譚其驤寫的《從董鄂妃談到張宸》。值得注意的,有馮玉祥寫的《近代第一廉吏王鐵珊先生》及署名壁樹(喻大樹將軍之意)的《國民軍首都革命紀實》,這是馮氏生平最重要的事件,故他不愿署真名。還有瞿兌之的《讀史零拾》。以上這些傳記性的文章,都是有內容有價值的著作。
《逸經》有兩篇長稿,一是老國民黨員馮自由寫的《革命逸史》,一是老作家劉成禺寫的《洪憲紀事詩本事注》,深受讀者歡迎,后來都印成專集。
關于散文、雜記的文章,真是名作如林,有周作人的《日本雜事詩》,俞平伯的《癸酉南歸日記》、《丙子新正二律詩》,林語堂的《與又文先生論逸經》、《中國人與英國人》,郁達夫的《飲食男女在福州》,老舍的《像片》,許欽文的《淫妻》、《咫尺天涯》,馮沅君的《裹足》,謝冰瑩的《夜間行軍》、《世界變了》等等。
民國二十五年十一月魯迅先生病逝,《逸經》同人送去挽聯,另有許欽文寫的《同魯迅先生最后的晤談》,姚萃農的《痛悼魯迅先生》,楊霽云的《瑣記魯迅》等。其他還有些零星記錄,紀念此一代大師。
關于簡又文,在舊社會的習慣,與學術界朋友接觸,只談學問,不及其私,這是禮貌問題。及至我和簡又文共編《逸經》,朝夕相對,對于他才有一些認識。他的住宅名為《斑園》,我問他有何取義,他說,他的名字中有一文字,他的夫人名玉仙,所以用斑字名園,表示共同生活。我問他稱大華烈士之意——自來壯烈犧牲者,譽為烈士,豈有生人而自稱烈士者。他說曹操的詩“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可見生人亦可稱烈士。至于大華烈士,系俄語同志之義。我認為他是一位潛心研究太平天國史的專家學者,著作等身,成績輝煌。他不是政客,但在政界文壇,非?;钴S,與立法院長孫科、軍委會馮玉祥的關系很深。他不是資本家,但是南洋煙草公司的同族本家,所以以他的這些條件和背景,辦個雜志是很容易的。
我在上海住了一年多,一切都比較順利,惟對于環境氣候、生活習慣,總覺得不太適應,總是戀戀于根據地北京,至一九三六年底,編輯《逸經》二十一期后,我即辭去《逸經》主編職務,由陸丹林接替,我仍不斷給《逸經》寫稿。其時老友蕭一山接任河南大學文學院長,要增聘四位教授,這四位教授是范文瀾、楊宗瀚(伯屏),還有一位姓余的和我,因此我便離開上海到了開封汴梁城。
在上海也有一些生活方面的瑣事,值得回憶,我住在拉都路,門口便是22路公共汽車,直達徐家匯天主堂,經朋友設法,得到馬相伯老人的同意,我可以到藏書樓去看書,去了多次,所見全是宋元善本,曾寫下讀書記筆錄一小冊,后來屢次播遷,此冊遺失,真可惜也。
上海城隍廟的小籠湯包,稱為美食,物美價廉,我常去小飲。其特色舊貨攤的貨物,非常豐富,我常去游覽,曾購得古錢幣及石硯古玩等,無事在曲欄展望,增人雅興。
有一次斑園的座上客和我,要求簡又文請吃龍虎斗,據說這是廣東名菜,大補。簡又文有點為難,因為龍虎斗所用的貓與蛇,并不是普通品種,價值比較貴,結果簡又文還是命他的廚師作了一盆龍虎斗,但是很遺憾,我們看著都不敢吃,覺得很慚愧,深感不安。簡又文無奈,只好奮勇大吃特吃,滿頭大汗,簡又文很有修養,沒說一句后悔、抱怨的話。
北京著名評劇演員白玉霜,被北平市長袁良驅逐出境,到了上海,在恩派亞劇場演出,更紅極一時,我每天從那里經過,曾去看她演的《馬寡婦開店》、《珍珠衫》等,都是她的拿手好戲,見國民黨大員孔祥熙及其友人戴著大墨鏡坐在包廂里。當時的上海,實南京的別室,簡又文、馮自由均居滬,只開會時才去南京。
一年之后,蘆溝橋事變起,抗戰軍興,《逸經》出至三十五期,簡又文移居香港九龍,與林語堂辦的《宇宙風》合并,取名《大風》,在香港出版。我在北平曾接到《大風》第一期,以后即無消息矣。
由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轉眼之間,四十年過去了,有人給我一份材料,是臺灣刊物《傳記文學》,上面有簡又文的文章,還提到《逸經》和我,沒提到蕭一山。時蕭正任臺灣博物館館長。文化革命期間,文物局長王冶秋找我,說有人介紹簡又文收藏的太平天國文獻文物及名人字畫,想出售于國內,索價五十萬元,問我如何。我說簡又文想把他的收藏送還國內,這是愛國思想的表現,應該接收。后來未見到王冶秋,此事便作罷論。再后聽文化界人士稱,簡又文這批文物,已售與美國某大學博物館,聞之不勝惘然。大約在一九八○年以后不久,我在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與榮孟源閑談,榮說簡又文想回大陸工作,所索報酬,當局未允,以致擱置,我和榮深為慨嘆,認為學人回歸,乃大好事,何必斤斤計較,非按常規不可。又不久聞簡又文在九龍逝世?!兑萁洝返墓适轮链巳拷Y束。
回頭來再說《逸文》,一九四五年春夏之交,抗戰勝利,日本投降前夕,國人歡欣鼓舞,重睹
《逸文》系文史月刊,作者大半系過去《逸經》舊人。有周作人、徐凌霄、徐一士、傅蕓子、傅惜華、謝剛主、崇煥卿、劉厚滋等,內容翔實,不遜《逸經》。第一期創刊號的文章,有知堂的《關于送灶》,文章頗長,內容精審,引證古今民間傳說,在知堂的文章中,尚屬少見。署“民國三十四年一月十八日”,蓋籌辦時所約稿。徐凌霄的《談于晦若與憲政》,于晦若即于式枚,此文評述清末政局中人事關系的遺聞。傅蕓子的《東瀛鑒古錄》,傅惜華的《西調與小曲》,劉厚滋的《秦代刻石風尚來源之推測》,厚滋系《老殘游記》作者劉鶚的嫡孫,繼承家學,專究考古,享名于時。崇煥卿寫有《清代八大家王府沿革瑣記》。崇氏滿族,漢名劉振卿,熟悉清宮掌故,《大公報》辟專欄刊其長稿,約稿時欲為我寫慈禧秘史,此題,足稱專著,因世人所不詳又難于考證也。我寫的《洪楊遺事》,仍系平日論史筆錄。一庵的《讀論語憶姚穎》,則是一篇極有意致的文字。姚穎系三十年代后期著名女作家,作品《京話》風靡一時,讀者多不知其究竟,我特請一庵根據文壇往事加以評述。一庵文云:“民國二十一年林語堂創辦《論語》于上海,提倡幽默文學,一舉成名,由此幽默大師的徽號,傳遍中外。按林氏重在技藝,四五年間,造就不少知名當世之人物,女作家姚穎,便是其中的一位。凡讀過她描寫南京新官場現形記——《京話》的,一定感到她是個風流不羈滑稽突梯的人,不然,她怎能寫出尖酸刻毒,嬉笑怒罵的文章來。誠然,當時頗有一部分官僚政客,甚至于政府當局,被她筆下捉弄,調侃得哭笑不得,難怪乎《京話》刊布,竟萬人爭誦。待《論語》二周年紀念,將其芳影刊出,附有娟秀簽名照片,玉立亭亭,頗覺幽嫻文雅,愛好其文筆者,睹此殊可一飽眼福也。按女士系江蘇奔牛人,畢業于中央大學后,與南京市政府秘書長兼社會局長王漱芳結婚,其所作《京話》取材,大都由于婚后交際所得隨感之反映,取材自屬便利也。聞友人言,林氏辦《論語》以來,寫各地通訊文章,運筆犀利、刻畫入微,而諷刺酸刻者,除姚穎外,無與倫比,是故林語堂嘆為惟一的杰出人才?!币烩值倪@篇文章,對姚穎有恭維也有微詞。
當時上海畫家汪子美,畫一漫畫《新八仙過海圖》,畫中人物是:藍采和——俞平伯,張果老——周作人,李鐵拐——舒舍予,韓湘子——郁達夫,漢鐘離——豐子愷,曹國舅——大華烈士,何仙姑——姚穎,呂洞賓——林語堂。這幅畫簡又文以二十元購得,刊于《逸經》,我寫《新舊八仙考》附之。文中寫道:“林語堂氏提倡幽默,創辦《論語》,世人以在《論語》上經常發表文字之臺柱人物擬為八仙,林氏亦承認不諱。如林辦《宇宙風》第一期,林跋姚穎文云,‘本日發稿,如群仙齊集將渡海,獨何仙姑未到,不禁悵然,適郵至,稿翩然至。語堂重視姚文,文未到時,盼望極殷,文到后欣喜之至,情態如見。”按姚穎事知者不多,一庵詳述之,足存文壇軟聞,其人若在,當亦八十老嫗矣。
第二期是民國三十四年六月出版,文章有徐一士的《和漏與鄉味》,挹彭的《鄭蘇戡海藏樓詩》,謝剛主的《明代短篇小說》,傅惜華的《太真故事之子弟書》,朱炳蓀的《紀冰心先生》。朱氏是與冰心同時在“燕園”的人,他說“冰心從美國回來的時候,一些文學界的朋友,開會歡迎,座間談笑風生,有位朋友指著墻上的會場標語‘歡迎冰心說對過鋪子窗戶上的廣告,正好是這個對聯。大家向對面望去,原來是理發館玻璃窗上寫的‘奉送電臉。奉送電臉與歡迎冰心,從文字表面看,確是不移的對聯?!敝焓嫌终f:“冰心的為人,正如她的文章,沖淡而悠久,清心而深遠,與人保持距離而不失友情?!焙喴爬ǎ摌O是。這一期我寫了兩篇稿,一是署名五知的《亂世文物》,一是署名蕘公的《何克之先生側影》。何克之名其鞏,是我的朋友,安徽桐城人。桐城派的古文,是古典文體一個流派??酥苯邮芄盼募荫R通伯(其昶)的薰陶,文宗桐城,字學蘇黃,是馮玉祥西北軍的重要人物,輔佐馮氏建軍。民國十三年孫中山自廣東北上,毅然入都者,即由西北軍系維護之力,十年與馮旅行歐洲,民國十七年出任首次北平特別市市長,二十二年宋哲元守北平時代,任代理委員長,二十五年后任中國大學校長,即隱居不出。我曾往訪他多次,居室中自書“春歸堂”匾額,取陸放翁詩句“天地無私春又歸”。書齋中懸著桐城派大家姚惜抱書的立軸,另有譚延
《逸文》除文章外,還辟《文史鱗爪》欄,披露文化界動態的小消息。如:
國文學家馬裕藻,近患半身不遂癥,于四月底逝世,享年五十九歲,按馬氏字幼漁,浙江鄞縣人,一八八七年生。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歷任北京大學國學系主任,兼國學門研究所導師。創造社員龔持平于四月十九日在南京逝世,按龔氏生于光緒三十三年,早年加入創造社,與郭沫若等作文學活動。著有《黎明》、《結晶》等書。
前上海古今半月刊社長朱樸之,攜眷來京小住,與周作人、翟兌之等聚首暢談。
周作人近著散文集《如夢記》在印刷中,不日出版。
張紹昌在北平辦《中國學報》、《日本研究》、《讀書青年》三大雜志。
馮和儀(蘇青)在上海主編《天地》月刊,所著《結婚十年》,在北京翻印者,有九、十兩種版本,聞在南北各地翻印者,共有三十多種版本。
張愛玲女士之《流言》,翻印再版已出書,聞《傳奇》亦在翻印中。
柳雨生在上海主編的《風雨談》,已出版。
華北作家協會趙蔭棠所著的《影》已出版。
《逸文》第三期的文章,有十堂的《關于東郭》,傅蕓子的《老友一士》,傅惜華的《屠赤水的戲曲作品》,謝剛主的《悵惘》,蘇青的散文,張愛玲的小說等。最值得紀念也應該一提的,是十堂的《關于東郭》,這篇文章寫得很長,很充實。可注意的有三:一是署名,二是題目,三是寫的時間。周氏的文章向署本名及知堂,其他如苦雨齋、苦茶庵等室名,則不大用。此稿署名十堂,系晚年所用,十堂者,佛家敬禮合十也。過去他寫的五十自壽詩,有“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知堂經常光頭,從不戴帽,故云。他給我寫的扇面,亦署十堂。此文主旨,是評述明朝馬中錫寫的《中山狼傳》,記東郭先生遇狼的故事,記一只惡狼,東郭先生救了它,它反而要吃東郭,以怨報德。世人便以中山狼的名字,比喻社會中忘恩負義的人。相傳知堂的門人某,后來反對他老師,知堂深惡痛絕,常以狼來喻其事。一九四四年六月,他寫了一篇《遇狼的故事》,載入《苦口甘口》集中,一年之后又寫此文——《關于東郭》。文字雖然蘊蓄,但可看出他對其人其事,耿耿于懷。此文寫的時間,署“民國三十四年乙酉端午節后十日于北平”即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四日。是年九月抗戰勝利,北大開學,知堂曾去講課三次,十月六日便以漢奸罪被捕,二十六日解往南京,關入老虎橋監獄。次年十月十六日判處有期徒刑十四年,褫奪公民權十年。解放后保釋出獄,到上海,住在橫濱橋尤家亭子間,一九五○年回到北京八道灣舊宅。廢名、江紹源等曾去看視。由出版總署署長葉圣陶等安排,命在北京作翻譯工作。開始為上?!兑鄨蟆穼懳模鹈笆健薄r間不短,數量亦多。又在《南洋商報》連續刊載《知堂回想錄》,由曹聚仁聯系將出專集,一九六五年九月給曹聚仁信,對于《回想錄》在海外發行事宜,托曹全權代表處理一切。一九六四年前后,他給友人來往信函,常用兩個圖章,一為“周作人八十所書”,一為“壽則多辱”。于一九六六年底逝世。其回想錄則于一九八○年在香港三育圖書公司出版。
《逸文》出版后,第一期售價二十元,第二期售價五十元,銷路還不錯,惟物價飛漲,紙張奇缺,第三期集稿后,未能付印,于是暫停。總觀兩次編輯雜志,抗戰開始,《逸經》結束;抗戰勝利,《逸文》問世。前后相距十年,時局變易,人事滄桑。及今視之,又半個世紀矣。往事如煙,每一回想其間經歷,真有說不完道不盡的悲歡離合。有人說人生是一首唱不完的歌,在有生之年為了想奉獻一點什么,想遺留一點什么,今后可能還要唱。
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