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殺人

王子平

“警惕真理”？(《讀書》一九九五年第十二期)那還用說！熟悉錢鐘書著作的人必朗誦：“義理學說，視若虛遠而闊于事情，實足以禍天下后世，為害甚于暴君苛政。人欲、私欲可以殺身殺人，統(tǒng)紀而弘闡之，以為‘天理、‘公理，準四海而垂百世，則可以殺天下后世矣。本諸欲，信理之心始堅；依夫理，償欲之心得放。大欲所存，大道生焉；義理之悅，芻豢寓焉。聲色、貨利之耽，游惰、兇殺之癖，莫不可究厥道源，納諸理窟，緣飾之以學說，振振有詞。亦猶‘六經(jīng)注我，名曰師法，實取利便；藉口有資，從心以扯，長惡轉(zhuǎn)而逢惡，飾非進而煽非。莊子笑儒家言仁義徒資大盜利用，‘盜亦有道，初不省大盜亦能竊道家言，供己行事之善巧方便。匹似正論所以除邪，公道所以破私，而既得眾，則常比匪，必有附和正論以免被除、主張公道以濟厥私者。”——這寫在中土“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世界上的大罪惡、大殘忍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人干的。沒有道德的人犯罪，自己明白是罪；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他還覺得是道德應有的代價。上帝要懲罰人類，有時來一個荒年，有時來一次瘟疫或戰(zhàn)爭，有時產(chǎn)生一個道德家。抱有高尚得一般人實現(xiàn)不了的理想，伴隨著和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自信心和煽動力，融合成不自覺的驕傲。”——這寫在Hitler發(fā)動的世界大戰(zhàn)爭中。

錢著是意蘊深隱的“憂患之書”，“警惕真理”之義不取諸鄰，也是錢鐘書思想的要素。我創(chuàng)“錢鐘書思想”這個辭，是因好些人不知道：錢老是智者通人，不是學人書生；錢著是思想的寶庫，不是學問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