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泠
一九三九年初的冬天,二十世紀的文學巨人、也是“眾貓之王”的葉芝(W.B.Yeats),終于接受了命運的邀請,在法國南部的鄉間作了“泥土的貴賓”——這是奧登(W.H.Auden)寫在一首挽歌中沉郁的悼辭。葉芝逝世之后,西歐的文學界有短暫的靜寂,像是巨鐘鳴過的廣場,所有欲試新聲的鴿鵲,都在等待最后一個音符的落定。同年的四月,一個莊稼人的孩子在北愛爾蘭德利鄉(County Derry)的教區出世;他就是詩人謝默斯·希尼(SeamusHeaney),二十世紀中葉愛爾蘭文學火種的傳遞人。
早年的希尼,涵泳于恢宏的英詩傳統之中,接受了華茲華斯和另一愛爾蘭詩人卡文納(P.Kavanagh)主題上的啟示,然而他真正的師承是葉芝——一種觀念上的——效法后者長于“偏鋒”的韻律和章節上不斷的創新。在一個碩大的影響之下去孕育另一個才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一流才華的師承往往有抗衡的意味,至少也是一種平行的仰視,但絕不是模仿或延續。
葉芝的文學季持續了半世紀之久。他留給這世界的,是一份鮮有比擬的華美和鏗鏘,以及他獨有的一種挽歌式的贊頌,無論是關于生命的悲劇或崢嶸。希尼,來自愛爾蘭的農村,卻以截然不同的語言和姿態去開拓另一疆土。數十年之后,他的作品終被認為是愛爾蘭——甚至于整個英國——詩藝的主流。自八十年代開始,西方文學界即提出希尼為葉芝的繼承人;近年來,這份肯定已在詩人的本土成為定案。今夏我在牛津研習期間,數位導師學者和詩人都認為,希尼是當今用英文寫作的作家中最重要的一位。一九九五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決定,顯然同意這觀點,而賦予這肯定一種權威性與世界性。
和葉芝超人式的存在相比,希尼詩中的景觀是可用人間的尺寸去丈量的。對于他,自然并不是湖泊、天鵝、遠處的白樺林,而是“草上的牛糞”和“木髓襯里的栗子裂殼時的聲音”。特別在他早期作品中,如像《一個自然主義者之死》(DeathofaNatrualist)里的標題詩,讀者感到的是一份自然界因襲的權力、暴亂、強烈的性與生命力。這迥異于傳統的透視,顯然需要一種非平面的語言來表達。希尼選擇的技巧是,在同一首詩中,經營多層次語言的發展——“詩”的語言以及口語化的語言——然后再巧妙地安排兩者的呼應,以期達到預想的張力。“自然主義者”的詩中即有粗獷與細致、動與靜的交織,由少年、女教師、及青蛙的聲音里表達出來;詩的內涵也因語言的彈性而獲得高度錯綜的可能。透過語言威力與意象威力的結合(包括性和暴力的意象)希尼向我們顯示,自然界的暴力不僅是具體的、也是想像的,存在于少年的幻象中。他,設想自己是來自人類世界的侵占者,時刻恐懼非人類世界的反擊——在一九六六年的愛爾蘭,這是十分新銳的意識和姿態。那年,希尼出版第一本詩集,他感性的語言和知性的硬度,立刻招致強烈的回響。詩的群眾更認出某些新的可能;其中之一是政治詩與抒情詩完美的結合——在一個廣闊的抒情基調上。
這廣闊,深沉而約制的基調,可在《我個人的神山》(PersonalHelicon)一詩中找到印證。《神山》是第一本詩集的壓軸卷,在這篇詩中,希尼童年時代的古井和清泉變成繆斯居所海里康山(MountHelicon)的泉水。詩人將自己比擬為大眼的水仙花少年,不時凝望井底,被水中孕育的靈感,以及他意象的迂
一九六九年,希尼出版第二本詩集《通向黑暗的門》(Doorinto theDark)。這書名的選擇,顯然經過詩人匠心的安排,帶有鮮明的連貫性。“門后的黑暗”,以《神山》最后一行中自我的“黑暗”為起點,而將它推廣至藝術創造的本身,再進一步覆蓋愛爾蘭的歷史、文化、以及它為潛意識勾畫的風景線。希尼曾說,詩之對于他,是一個入口,籍以進入他埋藏的感覺生命;但它同時也是一個出口。此一看法與艾略特的觀念“黑暗的胚胎在詩人心中,逐漸呈現詩的形體和聲音”不謀而合。而埋藏在《通向黑暗的門》詩集里最重要的胚胎即是《沼澤地帶》,也是希尼的重要作品系列“沼澤詩”和“考古詩”的萌芽。
《沼澤地帶》發表的前后,正值六十年代的末期,美國自然主義詩人洛茲克(T.Roethke)的影響方興未艾。洛茲克筆下的草原是開放而友善的,洋溢著美利堅“向外而且向上”開墾者的精神,但希尼最先顯示的,卻是個負面的愛爾蘭經驗。《沼澤地帶》的第一節是這樣開始的:“我們沒有草原/在黃昏時剖開一輪碩大的日”。的確,在希尼諳知的沼澤地帶,人們的視野恒然“向內而且向下”,那“濕漉而無底的中心”不僅是沼澤、也是愛爾蘭傳統的縮影,更是詩人精神的原鄉。希尼以直覺的象征開始,隨著詩的進展,帶我們進入一個探索的世界:從草原到落日,進而至糜鹿、至炭泥、而最后回歸至沼澤。在這迂
收在《通向黑暗的門》里的還有另一首作品《叛軍鎮魂曲》(RequiemfortheCroppies),也是詩評家極為重視的。這首詩的主題是追念一七九八年,愛爾蘭民間為爭取宗教和政治自主的一次暴動;這次未果的舉事,是西歐歷史上一次最悲壯的流血。在處理的手法上,希尼采用輕柔的民歌體“抑抑揚格”(anapestic)作為他戲劇獨白的基礎語言,并以“復活”的意象貫穿全篇。他想象戰死的叛軍集體地埋葬在田野里,春天來時,奇異的燕麥從墳地里長出,那種子就是當年叛軍們衣袋中賴以存活的麥谷。整首詩暗示著一份神奇的再生與持續。三十歲的希尼,隨著第二本詩集的出版,終于走出某些傳統的拘泥,開始將他的關懷投射至歷史和現狀。
自一九六九至一九七九年十年間,對希尼來說,是創作空前的豐收季;他先后出版了三本最重要的詩集:《過冬》(WinteringOut),《北方》(North),《野地工事》(FieldWork),和一冊未正式刊行的散文詩《駐留》(Stations)。但這十年也是他苦痛、適應苦痛的時期,更是詩人摒棄個人的想像,藉以注入一幕更大的人類戲劇——政治——的時期。希尼詩風的轉變自有其深沉的因果關系:在六十年代末期,他終于找到那尋覓已久的“象征系統”(system ofsymbols);而在現實世界里,一九六八、六九,以至七十年代目擊了北愛爾蘭最熾烈的民權運動。一九七○年,他來到美國加大柏克萊分校,正式接觸到那“大得可以剖日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們。
“象征的系統”永遠是第一流詩人追求的東西。一九一七年,葉芝從他妻子“不自覺的寫作”(automaticwriting)中悟出一套連貫的神話想象,一整體象征的系統。之后,這系統產生的幻象便持久地供應他詩里的主要象征:諸如交穿的螺旋、塔、曲折的樓梯、歷史的大輪回由神
《沼澤人》描述五十年代在丹麥發現的鐵器時代遺骸(約莫公元一世紀左右)。最著名的兩具是“多隆人”(TheTollundMan)和“格洛貝爾人”(TheGrauba11eMan),兩者都是年輕的男子,被割喉或絞殺,然后拋進沼澤里作祭祀性的奉獻,以邀寵于“大地之母”,換取來年的春雨和豐收。書中鮮明的、受難者的圖片立即給予希尼一組意象,比擬他深知的北愛爾蘭;如像鄰國間的欺詐,無謂的殘害,以及人類向未知力量的無可奈何的臣服。從葉芝“象征之統一”的觀點來看,“出土”與“挖掘”(digging)的意象更吻合了他早年作品的中心意識:在希尼熟知的愛爾蘭農村生活中,挖掘——譬如挖掘馬鈴薯——是一切生存行為的濃縮;在他早期作品里,詩人曾不止一次地將“挖掘”升華為他文學耕耘的隱喻。倏然間,希尼詩藝中幾個單獨的個體便有了組合,其效果是高度共震而相互增強的。
希尼因遠古遺骸而激發的詩,最著名的兩首一是《多隆人》,收入第三本詩集《過冬》,一九七二年出版;另一首《格洛貝爾人》則收入三年后問世的集子《北方》。在《多隆人》里,詩人明顯地擴大那受難者的犧牲,而使之與現代的愛爾蘭犧牲者連結。最強悍的暴力往往含有性的寓意,相反也是。希尼筆下的“多隆人”,被埋進“生育女神”(gddessoffertility)地下的國度,然后,在一個致命的、“性”的擁抱里,讓自己的生命遞解而出。詩人的刻劃是極其攝人心魄的:
她箍緊他身上的項鏈
張開她的沼地,
那黑暗的汁液揉擦
他成為一圣靈供養的身體……
《北方》的出版是在一九七五年,是希尼第一冊經過“設計”的詩卷。集子的前一部份是“沼澤人”集體神話的延伸;在集子第二部份,詩人的視角已轉向現實,直接地放置在北愛爾蘭掙扎的焦點上。希尼在一篇訪問中說過,這本書的兩個半體形成兩種不同的呼喊,去回應兩種不同的迫急——前者是象征的,而后者是明確的。
《哥洛貝爾人》是六首“沼澤詩”中最突出的一篇。不少英詩學者和批評家認為,赫內終于在這首詩中,達到“想象”和“聲音”(visionandvoice)——甚至觸覺的——的統一。全詩語言緊密,意象準確,詩人巧妙地安置了許多暗示和引喻(a11usions),在一個嚴謹的知性架構里。這些廣涉藝術、歷史、政治的引喻強烈地增長了詩的有機性和整體性,它們絕不只是華麗的裝飾而已。《格洛貝爾人》中意識的繁復還可從其它的角度來審視。詩人似乎在冥想一種自受苦轉化為藝術的過程;當他描述“沼澤人”出土的圖片時,讀者感受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一個嬰孩的新生。然而在詩的最后一節,他,往昔的受難人——今日的犧牲者——從充滿美感的長眠中跌出,變成那“殺戮而后拋棄”的真實的恐怖。盡管詩中語言的精準,詩人還是留下了一些晦澀讓我們咀嚼;這晦澀或許來自他“回應”的復雜和紛紜,而不是基于政治的顧慮。
收在《北方》第二部份的《合約》,是一則巧妙的政治寓言詩。標題原名ActofUnion,可狹義地譯為“大英聯邦條約”,簽署于一八八○年;但也可以釋為廣義的“合約”、“結合”,或是其它的寓意。善于文字魔術的希尼,永遠在經營象征的多元化;此處他的構想不僅是具象、也是抽象的。一八八○年條約,重寫了當時愛爾蘭的憲法,其結果是重新分劃“愛爾蘭共和國”、“大不列顛”兩國,而北愛爾蘭卻歸屬于后者。二十世紀英倫三島上的流血,莫不源起于此。希尼處理此詩時,利用“性”的弦外之音,將議會法案轉變為一種“政治的交配”。在詩中,大不列顛是“當然的帝國”在“她”肩上;他是“至尊的/男性”,雖然偶爾也表示了一些眷顧。這交配的結果不但帶給她“生育”的痛苦,更繁殖了一個不可收拾的“第五縱隊”式的后代。希尼的抨擊顯然是有其所指的。
希尼的第六本詩集《野地工事》帶來另一次詩風的轉變,是語言也是主題上的。如像他師承的葉芝,詩人決定再度地改造自己(“remakehimself”),走出《北方》里瘦緊的“四行體”,而恢復他早年慣用的長句。“重新與聽眾建立一個韻律的合同”——他這樣對他的讀者說。這保證也同時是一項認可;詩的目的是溝通,不僅只向自我而是全面的。在主題的選取上,這本集子加重了個人的成份,卻也同時是一冊更開放的詩集。希尼繼續他“挖掘”的傾向,為他的象征系統找到了新的土壤:例如一些挽歌和埋葬,以及多首“十四行體”的回憶。
希尼后期作品中最大膽的嘗試是《驛站島》里的標題組詩,用但丁在《神曲》中首創的“三行體”(terzarima)寫出。“驛站島”又名圣派屈克煉獄(St.PatricksPurgatory),坐落在北愛爾蘭的德格湖中(LoughDerg),是每年天主教徒們朝圣洗罪的地方。在詩中,希尼冥想自己在萬圣節之夜也加入了那行列。在島上,詩人遇見一連串熟知的幽靈與鬼魂,其中有小時認識的木匠、舊時的老師、一個被愛爾蘭共和軍殺死的同窗、他的母親、以及初戀的女友。他們每人都有個動人的故事,而且不約而同地將希尼牽連進去,提醒后者對那故事的責任。詩中最主要的幽靈是愛爾蘭作家喬伊斯(JamesJoyce),也是最后的聲音。喬伊斯拒絕了希尼的膜拜,并對他說:“你的責任/不能用大眾的儀式來卸除。”詩人應找到自己的“回響,尋索,試探,誘惑”。至此,中年的希尼向我們明示,他精神的導師已轉為喬伊斯;他尋求的是一種“內在的移居”(inneremigre),而不再像葉芝那樣,窮盡一生去剖開生命的“假象”(facade)。至此,那使他經年掙扎的問題——詩人應以“社會責任”為首要、或是詩藝——已不再需要答案。
一九八四年,希尼接受哈佛大學聘請,就任該校修辭及辯論學講座教授(BoylstonProfessorofRhetoricandOratory)。往后七、八年間,是希尼創作最豐的時期之一;他先后出版了三本詩集:《山楂果燈籠》(The Haw Lantern)、《新作選集》(New Selected Poems1966—1987)、《幻象》(Seeing Things),一本雜文評論集《語言的統馭》(TheGovernment of the Tongue),一個劇本。一九八八年,他更獲殊榮,任牛津大學詩學教授。但是,失去的陰影永遠是更大的陰影;希尼在八十年代中期先后失去父母,他們遺下的是詩人試用文字填滿的空間。希尼中期一些最出色的詩篇——諸如《山楂果燈籠》和《幻象》里面的《字母》(Alphabets)、《山楂果燈籠》、《男人與男孩》(Manand Boy)、《墾地》十四行詩(clearancen)——都是在這期間完成的。
從一九六六年的《一個自然主義者之死》到九十年代的《幻象》,希尼的詩風——尤其是他的語言——經歷了極顯著的銳變。多數詩評家認為,這銳變的過程,不純粹是自然的,而帶有強烈“自我觸發”的意味。像葉芝一樣,他永遠在“再度改造自己”(葉芝語);而他的詩,似乎永遠源自一種“自我爭執”的精神狀態。
希尼不是一個“狹義的”現代主義者。至少,他不屬于那類僅賴語言的喧嘩、姿態的突兀而存在的“現代”。然而他作品里高度的復雜,以及詩中知性、理念、抒情和道德觀無痕的交織,卻又涵容了現代主義技巧的精粹。更重要的是,葉芝的心性基本上是建設而非反叛的;龐德所鼓吹的“打倒抑揚格的專制”,對他來說,并不是件順理成章的事,若有間或涉獵的跡象,也未見持久。艾略特現代主義的一面,與希尼的品味也并不相近,倒是他古典主義的部分與希尼顯示了自然的吻合。近年來,陸續有詩論家將他與貝克特(S.Beckett)、艾希伯瑞(J.Ash-berry)、波赫士(J.Borges)同歸于“后現代主義”的一群。特別是在他中期以后的若干作品里,例如《山楂果燈籠》里的《字母》(Alphabets),希尼是如此沉溺地享受著文字本身的詭譎;讀者感受的是一組“洗滌”過的原音,透明而又獨立,一無文字以外潛在的推理和意識——這豈不就是德里達(J.errida)解構的精義?
然而這一切都不是定論。希尼不是那類容易給予定論的詩人,在他休筆之前。西方的文壇曾有人表示如此的迷惘:為甚么至今仍無“希尼學派”的產生?——以他如此巨大的文學存在、讀者的擁抱、以及批評家的贊許?為什么年輕一代的愛爾蘭詩人,仍然留連在一個早以過度墾伐的處女地上(前人的處女地是今人的荒原),寫他們樣板型的“超現實主義”詩章?
沒有人知道這問題確切的答案。我們只能猜測,他超越的視野、精微的語言、以及不斷進行中的蛻變,不難予人以“絕塵而去”的感覺。希尼的詩,不藉對傳統的反叛而深刻地改變了傳統,且為英詩開拓了嶄新的疆土,這是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大異數;然而,當世的詩評家認為,他成就的“全貌”至今仍是無可窺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