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浩 黃延復
新文化運動期間,蔡元培先生有一段名言,論及大學應如何對待教師。其中說,教員應“以學詣為主,在校講授以無背于第一種之主張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動悉聽自由,本校從不過問,亦不能代負責任。例如復辟主義,民國所排斥也,本校教員中有拖長辮而持復辟論者,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籌安會之發起人,清議所指為罪人者也,本校教員中有其人,以其所授為古代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嫖賭娶妾等事,本校進德會所戒也,教員中間有善作香艷之詩詞,以納妾挾妓為韻事,以賭為消遣者,茍其功課不荒,并不誘學生而與之墮落,則姑聽之。夫人才至為難得,若求全責備,則學校殆難成立。且公私之間,自有天然界限。”
這就是很長時期以來被我國學界重視的“兼容并包”精神。蔡先生偉識宏量,他的“兼容并包”原則,開一代風氣,令后輩追慕。但其中說到“且公私之見,自有天然界限”,卻引起過一場爭論,值得今天回顧。
蔡先生的這些主張,其實并不是他憑空想出來的,而是當時在德、法等國流行的所謂“大陸派”教育觀點的引進。這里明顯忽略了教人者在被教者全面發展和成長過程中的重要作用。蔡先生的這個片面性,不久便被以梅(貽琦)、潘(光旦)為代表的十分注重受教育者的全人格養成,因而十分強調教師道德資質的“英美式”教育學派所修正或補充了。潘光旦說:“殊不知做事應該分公私,做人是不能分公私的,自‘不愧屋漏起,到‘御于家邦止,是一個整個的人格表現,何能截為片斷?”(《再論教育的懺悔》,見《政學罪言》,上海觀察社,一九四八)這是很有見地的。在人格上分不出公私,能分出公私的,無非是純粹的辦事一項,落實到教育上,即是純粹的知識裨販。教員自然可以僅憑自己的學識教書,可以說是私不妨公。然而,教育等同于知識販賣么?“做師表者的責任,決不僅僅在灌輸一些智識,而在把自己整個人格,和盤托出,做人家的榜樣。”(同上)大學里師生間僅有課堂接觸,下課后幾不謀面,決不是一種合理的現象。
潘光旦在《梅月涵夫子任教廿五年序》(見《梅貽琦先生紀念集》,吉林文史出版社,一九九五)一文中說:“我一向認為教育的效能,教人做人總是第一,教人有一種專業還是余事。”又在別處說“教育是養成人格的事業”。這是潘先生教育思想的根本觀念之一。他認為教師對于學生,應該知、情、意、個性、通性、性別六端都照顧到。有人也許以為陳義過高,迂遠而闊于事情,但若認真反思一下近代以來教育里師生的兩相隔膜,教育對社會風化中軸地位的日漸衰微,自然可以掂量出其中的輕重了。師生關系的不上軌道,正是高等教育不上軌道的要害之一。
一九四一年,潘先生代清華大學梅貽琦校長起草了我國高等教育史上的名文《大學一解》(可惜此文還未受到當今學術界相當的重視)。兩位教育家提出了“從游”的師生關系。“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游也,從游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為而成。”(見《梅貽琦教育論著選》,人民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三)這比蔡先生主張的,教員可以納妾嫖賭,只要不荒功課,不以此引誘學生,“則聽之”,顯然是進步多了。
應該說明的是,在“兼容并包”這個問題上,梅貽琦、潘光旦和蔡元培的認識主要是相同的,具體表現在尊重學術自由,不究教師的政治傾向(清華大學當時左、中、右派的教授都有,極少因政治問題解聘教授,這方面的例子很多)等方面。但在公私問題上的這個分歧,可以說是梅、潘對蔡的一個重要糾正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