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躍 彭建梅
轉型時期的病痛能否不治自愈?我們需要付出怎樣的努力?中國知識界正在嚴肅探討。
李慎之先生說:
“中國現代化成功的真正標志,不是生產了多少物質財富,也不是國民生產總值提高到什么程度,而是要讓人看到中國人生活在什么樣的精神境界中”。
市場經濟走向全球化幾乎可以說是既成事實,這是不可逆轉的過程。我在《全球化與中國文化》一文中說:“市場經濟就其積極面講,它的偉大的作用就是解放了個人的主動性與創造性,因而大大促進了財富的增殖;就其消極面講,它利用的正是人原始的利己心,是人對物質享受似乎永遠不會滿足的貪欲。”正因為如此,今天全球的道德危機確實與市場經濟全球化有關。世界上許多資本主義國家在資本原始積累時期都出現過禮崩樂壞的情況,問題是今天它發展到了全球范圍內,不良風氣,互相煽動,因此問題嚴重。但是人類除了原始的利己心而外,還有理性。人類不能容忍自己就這樣生活下去,必然會發展出讓自己生活得更有意義的法律與道德規范來。
問及中國文化是否可以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得到充分發展的問題,我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不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形成的,但是它必然會適應市場經濟的發展而得到新的發展。中國文化對全球文化今后能作出的最大貢獻就是在道德方面,但這靠說教是沒有用的,首先要靠中國12億人在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做出成績來。這里有一點要說清楚,中國傳統文化并不全然是好的東西,像今天的大修墳墓、大辦紅白喜事、求神拜佛、看風水……確實來自中國傳統文化,而又不適應現代化的要求,不符合全球化的標準。所以不能籠而統之提繼承中國傳統文化。
既然市場經濟走向全球化是不可抗拒的過程,因此中國文化發展的中心問題就是要為市場經濟確立行為規范。這是一定要實現的,否則中國文化就要墮落下去,中國的市場經濟就要走入邪道,不是實現公平競爭,而是走向黑手黨經濟。相信中國文化傳統的人,也相信中國文化會有消毒的作用。
現代化的要求是既要發揚人的自由,又要人自覺承擔社會責任,這是擺在全人類面前的大任務,遠遠沒有解決,我們要有志氣擔當起這個任務來。
樊綱先生說:
從某種意義上說,市場經濟就是騙子對騙子的戰爭。最根本的問題是,完善制度。制度會懲罰惡,制度會告訴人們:合作更好。
最近幾年來,很多人抱怨是市場經濟的發展帶來了道德的滑坡。其實,如果我們承認人非圣賢,承認總會有些人要利用各種可能的機會和制度上的漏洞用各種可能的辦法為自己謀取一份利益,就應該承認在體制改革過程中,多了一些坑蒙拐騙是十分自然、十分正常甚至十分可喜的現象。
我們不必管古代的誠實與信用是怎么形成的,在現代商品經濟中,信譽、誠實、“保質保量”這些東西不是因為美好才被人們所信奉,而只是因為它有用、有利,才被人們所遵守。其基本的邏輯無非是:你想騙我,我也想騙你;你想騙我時我便想方設法防你的騙,我想騙你時便要琢磨著如何讓防騙的你防不著我的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騙到最后大家一方面被騙得越來越聰明,另一方面也騙得累了,才發現其實誰都不是傻子,天生被騙而不會騙人;大家費了那么多勁你騙我我騙你還不如誰都不騙更省事、更合算、更經濟(節省交易成本),于是大家偃旗息鼓,制定下一些共同防騙的規章制度以利于好好合作,人也顯得誠實、講道德起來。
所以問題不在于“道德淪喪”,而在于如何在新條件下重建“防騙體系”。沒有有效的制度防小人,小人就會泛濫起來,直到最后不再有人去當君子。道德的淪喪,根本的原因不在于“教育”不夠,而在于制度不靈。
我之所以對騙子增多這件事持樂觀態度,根本上還是因為相信防騙的新規則、新體制以及新型的商業道德,必將在大小騙局之中誕生。雖然有國外一些現成的規則可供參考借鑒,但有中國特色的騙子總得我們自己對付,所以新體制有賴于我們自己在與各色騙子的周旋中逐漸形成、掌握和應用。
從理論上講,人性是大體相同的,區別在于誰用文化來調節,誰用制度來調節。在一個國家用文化來調節的東西,在另一個國家就可能必須用制度來調節。所謂中國特色、外國特色就體現在這里。
對于中國,我更傾向于用制度來調節。經濟制度的不斷完善才能促進經濟的發展,與之相適應的特色文化、道德一定會形成的。而好道德又可以節省一個制度運行的費用。
單少杰先生說:
騙子對騙子的戰爭不會自然而然地導致社會契約。在市場經濟發育過程中還要具備一些條件,還要我們為創造這些條件作出努力。
近代啟蒙學者在論證社會契約所以形成時,提出了這樣一種思路:在一個缺乏社會行為規則的“自然狀態”中,每個人都可以隨意地傷害他人,同時又受到他人對自己的隨意傷害,因此,每個人都是自由的同時又都是不自由的;為了避免這種情況,他們坐了下來,或放棄全部權利,或放棄部分權利,制定出一個對每個人都有制約力的契約。
今天,人們也可以借用這種思路來談論中國經濟市場化過程中的欺騙問題。然而,這種思路畢竟只是一種假設,一種思想實驗,事實上騙子們之所以要達成具有制約力的契約,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大家能夠相互欺騙,即每個騙子不僅騙人而且自己也被人騙,或者反過來說,不僅被人騙而且自己也騙人。在這個前提下還有個前提:大家都必須具備大致差不多的欺騙條件,主要包括三個方面:
1,欺騙的能力。此為欺騙的主觀條件,即大家在據以欺騙的心智水平上大致差不多。
否則的話,在一個心智很高的騙子與一個心智平平的騙子之間,形成不了相互欺騙的格局。前者很輕松地將后者誘于圈套內,后者則很難陷前者于詭計中。故而在這兩者之間,也就達不成相互放棄欺騙的契約。前者不屑于同后者制定契約,認為沒有必要放棄這種對自己有利而無害的欺騙行為;后者則對這種契約不抱信心,不相信那個已騙了自己九十九次的人,下一次會突然不騙自己了。
這就連帶出一個問題來:如何實現大家在欺騙智能上的平均化?
籠而統之地回答,便是所謂的“開民智”。
從理論上說,就是要鼓勵學術爭鳴,開放新聞言論,讓社會大眾共享社會信息資源。
從歷史上看,遠者是近代西方啟蒙運動所獲得的一個重要成果,近者則是現代中國以“德先生”和“賽先生”為旗號的新文化運動所企求的東西。
2,欺騙的機會。此為欺騙的客觀條件,即大家在據以欺騙的社會資源上大致差不多。
否則的話,在一個不費多大力氣便能騙上千上百萬的騙子與一個攢足了勁才能騙得千兒八百的騙子之間,也形成不了相互欺騙的格局。前者乘的是大海輪,捕的是鯨,后者搖的是小舢板,撈的是毛蝦。
因而,在兩者之間,也達不成相互放棄欺騙的契約。前者會認為,契約要他放棄的東西大大地多于后者放棄的東西;后者也不會相信竟有這樣的契約:叫別人拿著金幣而讓自己拿著瓦片,一起打水漂。
常有這樣的情況,一個心智不過爾爾的騙子,但據于某重要的權力崗位或背靠顯赫的家族勢力,便能屢騙屢成,施小計而有大獲。與此相反,一個心智頗高的騙子,但無權力或無背景,想獲得成功常常要付出比前者多幾倍的努力。
這也連帶出一個問題來:如何實現大家在欺騙機會上的平均化?
這便涉及政府管理體制問題,亦即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所提出的國家政治體制改革問題。
必須對各級政府機關各級政府官員進行有效制約和監督。必須嚴格地做到:監管市場經營活動的部門或官員本身不能從事市場經營活動,例如制定國債政策的部門及其官員不能炒賣國債。這好比是,不準裁判員下場比賽,不準他以球證和球員的雙重身分參與角逐。裁判直接下場比賽,是進行機會不平等的競爭,也是當前官員腐敗最突出的表現之一。
3,欺騙的權利。此為欺騙的法律條件。即大家在相互欺騙過程中所受到的法律懲處與法律保護上大致差不多。
否則的話,在一個處處受到法律保護的騙子與一個處處受到法律懲處的騙子之間,也形成不了相互欺騙的格局,故而也就達成不了相互放棄欺騙的契約。
例如,一個有特殊社會背景的騙子,當他被別的騙子騙了之后,可以借助法律來懲治對方,討回便宜;而當他騙了別的騙子之后,卻能不受法律追究,安然無事。因此,對于他來說,欺騙人或被人欺騙,都不會受到多大傷害,故而不會感到有放棄欺騙的必要。
這也連帶出一個問題來:如何實現大家在欺騙權利上的平等化?
答案很簡單,準確地說,講起來很簡單而做起來很困難;這就是要加強法制,尤其是要加強憲政建設。
王蒙先生說:
對普通老百姓來說,最大的道德就是遵紀守法,對國家公職人員、官員來說,更應強調無私奉獻。現在的矛盾是,對守法要求很低,對道德調子很高。唱高調只有兩 個結果:制造偽善;用高調打擊別人。
表面上看,今天中國人的道德秩序很糟糕,實際上并非無據可循。中國人的道德參照系有三部分:一是儒家傳統道德,其核心部分是五倫。五倫中的封建色彩在近代以來遭到了猛烈的抨擊。而它對秩序、穩定的強調與市場經濟并不矛盾。二是革命傳統道德。這實際上是一種軍事共產主義,是一種非常態下的道德,比如“國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這種非常態的東西是一定要被常態的東西所代替的。但也有一部分是常態的道德,比如“自力更生”“艱苦奮斗”“聯系群眾”等,這些內容任何時候都需要。三是西方文明所形成的道德。比如個人自由、自我設計、享樂主義等。西方的道德也有魅力。不可能讓青年人都只講犧牲。人有權關注自己的利益、幸福。關鍵是適度。有一次,我去喝早茶,剛坐下,來了五六個大款,頓時大哥大在桌上擺了一圈,茶還沒到,大哥大已是此起彼伏地響成一片了。這是什么?與其說顯示出的是一種財富,還不如說是一種野蠻、愚昧。其實西方人也反對把人作為消費動物,他們比我們想像的更注重文化情調。西方的AA制也是挺好的。至少它免除了“口頭上大方、心理上計較”的變態心理,因為沒有人愿意無緣無故沒完沒了地掏錢請客或被請。
市場經濟本身并不能直接導致道德的后果。市場經濟改變了一些道德觀念,比如從安貧樂道轉變為對自身利益的關注,從過分謙讓到學會競爭等。但這并不意味著,一種好的道德會自然形成。
市場經濟規則和道德有各自的適應范圍。比如,售貨員與顧客之間作為一種市場關系,一分錢一分貨,就得討價還價,斤斤計較,這不是道德管轄的問題,是市場規則的要求。而另一種情景,比如冬天破冰救人,如果用市場規則來評論就很不適用了,它不是劃得來和劃不來的問題,是良心,是“絕對命令”,是先天綜合判斷,是不證自明的。在這里,必須把市場關系和道德關系分清楚,否則就會張冠李戴,甚至走入極端——或者用市場利益關系去取代一切人際關系,即“金錢萬能”;或者用道德關系取代市場經濟關系,即“道德萬能”。道德,有一部分是對市場經濟的適應、規范、推動;有一部分是對市場經濟的補充、匡正,甚至是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