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偉
一
想來想去,那不過是一封信而已。唯一的奇特之處是:那是一封寫給皇帝,而皇帝根本沒看的信。
從這封信公諸于世后,史家們就一直忙個沒完:信是用什么樣的墨筆寫的,是寫成一份奏折還是一張大字報?它是通過什么樣的途徑試圖上達天聽的,通過禮部、吏部、翰林院,還是托關系走后門?那是一封怎樣的信一一愛國主義的,民主反抗專制的,還是無理取鬧的?皇帝為什么沒看這封信,因為沒功夫,不屑一看,或者竟是不敢看?所有的這些問題和對問題假設的答案,都讓我們長了許多知識,懂得了那是怎樣的一個時代。
就像一陣季風,又到了這封信的誕辰,而且是100年誕辰。我敢肯定,人們會通過大眾傳播媒介再次獲悉這件事情,同時獲悉學者們、政治家們所給予它的新的時代意義。
說到這里,讀者已經明白:我是在講“公車上書”。那封信就是康有為寫的《上今上皇帝書》。
就在這封《上今上皇帝書》傳世不久,距今90多年前,在南京的“路礦學堂”里,有個瘦小的青年學生,正偷偷閱讀這封已被“禁讀”的書信。當他讀到“今地球既辟,輪路四通,閉關未得,則萬國所學,皆宜講求……”時,心情激蕩間,卻突然聽到一聲呵叱:“你這孩子有點不對了,拿了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來去看去。”
這個青年學生就是魯迅,呵叱他的是他一位本家老輩,那老輩要他抄了去看的“文章”便是大臣許應骙專門彈劾康有為《上今上皇帝書》的奏章。這份奏章說康有為“逞撅橫議”,“襲西報之陳說,輕中朝之典章,其建言既不可行,其居心尤不可測”。
比魯迅稍晚些時候,在偏僻的湖南湘鄉“東山學校”,又有個年紀更輕、身材卻很高大的學生,也在油燈下一遍又一遍地誦讀康有為和他的大弟子梁啟超的文章。后來他在敘述自己這一段學生生活時說:“我寫得一手好古文,但是我無心讀古文。當時我正在讀表兄送給我的兩本書,講的是康有為的變法運動,……這兩本書我讀了又讀。我崇拜康有為和梁啟超……”(斯諾:《西行漫記》)這個青年學生,就是毛澤東。
當我試圖重述整整100年前有關這封信的種種事跡時,不是別人,而是這兩個當年的年輕人、后來的偉人,首先牽引著我,成為穿越歷史暗夜的起點。難道冥冥中有什么深刻的意圖,或者,竟像已經嚼爛了的歷史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不知道。
但確有一種意象抓住了我:世紀末的意象。那是100年前的一個世紀末,而今天,世紀晚鐘再次敲響。總有什么可以接續起來的東西在。鐘聲是可以傳出很遠的,甚至可以穿越時間。100年前的那陣鐘聲,震醒了像毛澤東、魯迅這樣的年輕人,那么,它的回聲,我們當代的年輕人再也聽不到了嗎?一個世紀末消失了,另一個世紀末出現了。只要是世紀末,就意味著困惑和在困惑中漸漸升起什么東西——例如,一群新人和一個新的世紀。
二
那是一個真正的世紀末。不僅是形式(時間)上的,而且是內容上的。當那個世紀末在時間上來臨的時候,對國家是深深的屈辱,對人民是苦無出路的焦躁。同不斷欺負我們的世界列強打了好幾仗,但全部是敗績。最后,到了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
甲午戰爭以北洋水師全軍覆滅的敗績,以對日本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深深地留在了中國人的記憶中。整整100年了,中國的史家和藝術家仍在不斷地重復著這個故事,總有新的發現。而且,每一次新的發現,都強烈地刺激著中國人的心。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大清帝國在日本人面前一敗涂地?由于慈禧太后把海軍軍費修了頤和園;由于北洋水師用了不妥的戰術;由于北洋大臣李鴻章堅持“以夷制夷”的戰略,因而耽誤了戰機……可能,所有這些我們已經耳熟能詳的記載,都是戰爭失敗的原因。
在這些記載中,也有一些愛國者的影子晃來晃去,以證明著在那無邊的世紀末黑暗中,還存在著良知和正確,例如光緒皇帝和他的師傅、當朝宰相翁同和。如果真是這樣,那就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世紀末,一個皇帝和宰相創造的光明,應該足以使那個世紀末溫暖許多。
但事實是,北洋艦隊的成軍,完全在慈禧太后垂簾聽政的時代,自從光緒皇帝親政后,直到甲午海戰爆發,“我軍未購一船”。
《國聞備乘》對甲午戰爭有這樣的記述:
“甲午之戰,實在就是翁同和鼓蕩的。他是皇帝的師傅,光緒親政后,他以軍機大臣兼皇帝的老師,經常可以和皇上獨對,其他諸大臣不能盡聞其謀。”
“翁同和的手下,全是一幫子文人,如文廷式(珍妃的親戚)、張謇等,都稱翁為老師,日日夜夜都想著用不了多久就要當上大官了。朝鮮事變后,就是這一伙人嚷嚷著要朝廷出兵。當時,李鴻章是北洋大臣,認為海軍還不強大,兵器也不能比敵,不敢輕易就開邊釁。于是文廷式恃翁之力,密通宮幃,讓珍妃向皇上進言。珍妃沒日沒夜地慫恿光緒皇帝,把皇上說動了心,兵禍一下子就來了。”? 從這兩段記載,人們很容易得 ?出翁同和不但忠誠而且無畏的結論。但問題卻又不這樣簡單。還是來看看王伯恭在《蜷廬隨筆》中記述的他的一則親身經歷吧:? “甲午戰前,翁同和一力主戰,?李鴻章言不可輕開釁端……我去見翁同和,向他力陳主戰的錯誤。我想翁同和也是我的老師,他向來是器重我的。但翁同和聽了我的勸說后,笑我是書生膽小。我說:‘臨事而懼,古有明訓,豈能放膽嘗試?而且,我國無論兵器還是戰法,都百不如人,不能輕率地決定開戰啊!翁同和說:‘李鴻章治軍數十年,掃平了多少壞人啊!現在,北洋有海軍陸軍,正如火如茶,豈能連一仗都打不了嗎?我說:‘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今已知自己確實不如人,哪里有勝利的希望呢?翁同和說:‘我正想讓他到戰場上試一試,看他到底是騾子還是馬,將來就有整頓他的余地了!”? 謎底終于拌落了出來。翁同和 ?所以主戰,不過是要制造“整頓”李鴻章的“余地”。翁同和何以要跟李鴻章過不去呢?原來,在太平天國運動時期,翁同和的哥哥翁同書(安徽巡撫)在定遠被圍時棄城逃跑,犯了失守封疆之罪,而彈劾翁同書的奏章出自李鴻章之手。這一仇恨,翁同和居然記了幾十年。? 讀到這里真讓人毛骨悚然。這 ?已經超出了大敵當前主戰主和的問題,而是:在主戰的說詞背后,身為軍機大臣的翁同和,于中日交戰之際、國事成敗之時,不顧國家安危,也要挾嫌報復,以私害公。以一個秉持國政之人而謀國如此,害人如此,其心肝實在是太黑了些。
接下來是戰爭爆發和失敗后,在李鴻章調兵遣將、赴日談判時,翁同和都三番五次地為其設置障礙,一任李鴻章焦頭爛額,而他自己始終置身于清涼之地。戰爭進行中,各省大吏劃疆自守,好像這是件國家的私事一樣。在李鴻章危難的時候,有官員欲奏派一高級將領去幫助,請示翁同和,翁臉色一變說:如果這樣做,我下臺,把我的位置讓給他好了!
把這樣的事情列舉出來,說明世紀末的特征,似有不妥。但我想說的是一種深刻的失望:當一個國家需要振奮和自強的時候,我們看到的卻只有無邊的黑暗。這時,應該產生濟世救國的人物了。但顯然,無論是翁同和,還是李鴻章,都已是過時的人物。
也正在這時,有一個人站了出來。時值1895年3月,北京乍暖還寒的季節。作為戰敗國的代表,李鴻章拖著老病之身到日本求和去了。幾乎與此同時,康有為來到了北京。當時,他只是一介布衣,后面跟隨著的梁啟超等弟子,才剛剛十七八歲。似乎,這兩件事情無論如何不能擺在一起說:黑暗在前,什么也還看不見,閃電和雷聲遠在天邊。
三
托身明主、展才濟世,從來都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最高理想,這個理想只有極少數知識分子能夠實現。縱觀中國知識分子的沉浮史,比比皆是懷才不遇和懷才誤身者。李白“斗酒詩百篇”,其酒,是懷才不遇和澆愁之酒。所幸他雖然懷才不遇,卻不曾誤身,終有“詩百篇”留芳千古。而多數知識分子就不如他了,雖懷才,卻既“不遇”,又“誤身”,闖蕩到老,只唱著“歸去來兮”而自娛,連所唱的都不是自己創作的,于是“對景傷前事,懷才誤此身”,倒不如無才的好了!但正因為如此,“雖九死而猶未悔”者反倒更加受到知識階層的崇敬。在我們記述的上個世紀末,康有為就是這些知識分子中榜樣的力量。
康有為是從舊學中走出來的知識分子,如果不是他偶然從康家兩萬卷藏書中翻出了《海國圖志》等幾本新學著作,他將永遠沉湎于舊學,不能自拔。但新與舊的沖突差點把他弄瘋了。
那是在1879年,21歲的康有為茫茫然來到了廣東南海的西樵山,日夜苦思如何經世致用、大展宏圖。西樵山是有名的風景勝地,松柏交映,泉水叮咚,花香四季。一處靈山秀水,一個亂世狂人,演出了一場既痛苦又壯闊的心理劇。有時,他寫出詩文,譜上曲子,面對著高山大川,放聲歌嘯。有時,他披散著頭發,在清流間徘徊著,卻突然沖到瀑布之下,讓清冽的瀑水沖刷自己。他本來是到一個清靜之地來神定自己的未來,但其實,他只有枕臥在石窟瀑泉之間,在震耳欲聾的喧囂之中,才能入睡。于是,外間的人們,常常指著西樵山,對自己的兒子說:“那里有一個精神失常的康瘋子,你千萬不要學他!”比較客氣一些的人說:“那里有一個怪人。”
但從來都是:從怪人到圣人只有一步之遙。康有為以幾乎精神失常的代價,沒有悟出他的人生之路,終于走出了西樵山。1882年,24歲的康有為因赴北京考試,游歷了上海,購買了一批科技圖書和介紹西方歷史、地理、政治、法律的社會科學著作。一個零落不全的西方世界就這樣向他打開了。很偶然,他弄到了一臺顯微鏡。在那個顯微鏡下,他“看虱子就像車輪,看螞蟻就像大象,于是悟出,所謂大的和小的,原來是同一個道理呀!那電機、那光線(其實是電線),一秒鐘跑數十萬里,于是悟出,所謂長久和速度,原來也是一個道理呀!”他從此明白:“很大的東西之外,還有更大的東西,很小的東西之內,還有更小的東西;解剖一個東西,你永遠也解剖不盡,有一萬種東西,就有一萬種不同,根據元氣之混侖,就能推出太平之世啦!”但他根本不想成為科學家,他從科學中,不過看出的是政治意義。他在科學中點染上了濃烈的政治色彩,“日日以救世為心,刻刻以救世為事”,終于“盡破藩蘺而悟徹諸天”。而這一悟,就真的把一個怪人悟成了圣人,他的所學所感一下子融會貫通了。那一年,他沒有考中舉人,但他成圣了。
康有為與眾不同的地方在于:一旦悟出自己原來是個圣人,他就立即著手把自己的“圣道”賣給帝王家。1888年,當他又一次來北京考舉人的時候,寫了《上皇帝書》(即上清帝第一書),但“大臣阻格,不為代達”。在許多史家看來,所謂“改革與保守”的斗爭,從此就開始了。但實際上,以一布衣而直接上皇帝書,大臣倘不“阻格”,是要被治罪的。他的這一行動,除了顯示他,一個普通知識分子對朝廷指手劃腳的膽識外,談不上什么改革與保守。他明明知道這一點,仍然“知不可為而為之”,要的就是人們對他的膽識的注目。他成功了:文人、學者、名士、官吏,都在偷偷傳抄他的上書。以往誰也不知道的康有為,如今已經名聲大噪。于是,他高歌著“治安一策知難上,只是江湖心未灰”,從北京回到了廣東。
但他還是那么“瘋”。皇上不聽他的“上書”,他總要有人聽。1890年,他把全家遷往廣州,自開學堂。梁啟超等20個翩翩少年,最小的15歲,最大的19歲,“皆天真爛漫”,視康有為若神圣之師。
他教給學生的,名為學術,實為政治。白天講課時,他經常或拍案叫絕,或痛哭流涕,感染得他的所有學生都成了指天劃地、議論風生、慷慨激昂、以救世主自居之輩。傍晚,他則帶著20多個孩子在越秀山麓漫游,常常要他們根據他的講述即興作文。聽到妙處,他總會忽然大吼如獅,“聲往往振林木,或連臂高歌,驚樹上棲鴉拍拍起”。
好在康有為“瘋”而不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就是在給一幫孩子講學時,他也沒有忘記怎樣把自己的“文武藝”賣給皇上。北京的會試,他是決不忘記參加的,盡管他后來力主“廢科舉”。根據梁鼎芬的記述,康有為也決不是那種無視在朝大官,不求富貴之人。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他也一次又一次地對朝中大臣“屢次求見,上書諛頌”。
要不是一位歷史學家從日本外務省的中國檔案中搜得這份題為《康有為事實》的梁鼎芬稿,我們至今很難知道康先生的另一面。人是復雜的,偉人也不例外。我們可以為偉人的行為辯解,但我們不能無視偉人的復雜。
真是的,康有為除了講學就是上書,要不就是進京趕考,從來不治生產。那么,他的銀子從哪里來呢?梁鼎芬說:“康有為總是來京考試,流落不歸,天天寫信求人幫助給他點錢。如果有送他12兩銀子的,他就稱其人為‘大賢;送給他8兩、4兩的,他就稱其人為‘大君子”。
也許,我們不得不相信“圣人”也有極“世俗”的一面——梁鼎芬舉例說——康有為曾落魄上海,天天去狎妓,卻沒錢給。久而久之,讓妓家女使知道了,群到康有為所住的客棧索取,康有為覺得很不好意思,就往廣東逃。上船之日,各妓家女使都到船上來找他,搜了半天,找不到,開船后,有水手看見船板內有人,大驚,呼眾人來看,正是康有為先生。后來有人寫詩諷之:“避債無臺卻有舟,一錢不值莫風流”。
素有大志,不拘小節,從來是許多偉人的特點,康先生也不例外吧。康先生的偉大之處是:這些小節可以糟蹋他,他卻從來不被這些小節所糟蹋。無論有多少詆毀,他也要永遠偉大下去。
天賜良機,1895年3月,康有為帶著他最得意的弟子梁啟超,再次赴京會試。這一次,他和正走在赴日求和途中的李鴻章擦肩而過。他的偉大的日子來到了。
四
在這次進京會試中,康有為的另一種渺小和偉大,再一次同時展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這時所向往的,是成為翁同和那樣的人物:取得進士的資格,最好能考上狀元,從而在仕途上平步青云。
康有為知道,翁同和是當朝最有學問的人。這還是個科舉取士的國家,雖有曾國藩、李鴻章以武功不讓科舉的例證,不過是特殊情況下的產物。曾國藩以辦湘軍平定太平天國登科,李鴻章因辦淮軍掃蕩捻兵握權。但在國家和平時期,武夫之舉便敵不過文行舊軌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舉國士子還要仰望著科舉制度頂上那顆耀眼的明珠,在黃土道上一路奔波,在形同監獄的考場格子間里憋寫八股文。但一旦走出格子間,尤其是一旦中了狀元,那就有了獨占鰲頭的無上榮寵,可以“騰驤政路”了。翁同和就是在這幅“士子升官圖”中站在最中央的人。
啊,狀元,這是后來力主廢除科舉制度的康有為在當時心向往之的事情。他雖然已經有所西化,但當狀元的榮耀還是使他心動。當一個人被宣布他考了第一時,紫禁城中那輕易不敲的鐘鼓一下子響徹云霄了。于是,披紅裝,掛紅花,乘金輦,城官執韁,鳴鑼開道。這一時刻是舉國的慶典,公卿以下,莫不聳觀,就是朝廷里最大的官,也把寵愛的眼光遞過去,琢磨著是不是把自己待價而沽的小女兒嫁給他。“行者傳呼甚隆,觀者擁塞街道,人摩肩不可過,至有登屋而下瞰者”。這就是文人們對狀元出行景觀的描寫。“狀元登第,雖將兵十萬恢復疆土,凱歌榮旋,獻捷太廟,其榮不可及也。”這就是文人們對狀元被榮寵的感嘆。他現在還不是官員,但他只要當上官,就可能是大官,可能入閣拜相。中了狀元,又當宰相,人世間的得意之事,沒有超過它的了。這兩個科舉榮身的制高點,翁同和都登上去了。不,還有第三個制高點:他還當上了皇帝的老師!
康有為的高人之處是:雖然羨慕,但沒有被表面現象所迷惑,以至失去自己的方向。他年年進京趕考,狀元沒當上,史書讀了不少。他知道,宋明以來,先當狀元,后為宰相的人不少,但幾乎沒有一個是救國匡時的偉大人才。倒是那些能在八股時文以外,勤研實用經世之學問,并躬身力行的人,終能在時代潮流中脫穎而出。宋代的岳飛,明代的戚繼光,清代的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無不如此。
陰差陽錯,康有為這一次竟中了進士第8名,他最得意的弟子梁啟超卻名落孫山。當時,康有為在京都官員的眼中,已屬“激進派”人物,而主考官為守舊分子徐桐,他深怕康有為中了進士,因此凡是好像康有為的卷子一律棄之。不料,他“棄”的卻是梁啟超的卷子,而康的真正的卷子卻順利通過了。徐桐大為惱火,聲言絕不見康。
如果康有為滿足于這次科舉的成功,如果在被授予工部主事的官銜后,走上代代官員走過的老路,他將永遠被淹沒無聞。所幸的是,無論歷史的機遇還是他個人的準備,都使他走向了一條更為成功的道路。
4月中旬,《馬關條約》簽訂的消息傳到北京,突然觸動了康有為那顆愛國之忱和政治抱負混雜的心。戰敗國的悲哀,割臺灣澎湖賠大宗銀子的恥辱,使中國的知識分子振臂而起。他們有的上折,請拒和議;有的遞章都察院;有的堵住路口,攔截大臣之車;臺灣來的舉人更是涕淚號哭。康有為高出這些知識分子一頭的是,他立刻看出,這種情勢下“士氣可用”!
于是,他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不到工部上任,而是要發動一場史無前例的知識分子政治運動,在歷史的另一個走向上確立自己的地位。
他只花了一晝兩夜的功夫,就寫出了一份萬言書。第二天,聯合起18省的舉人,在北京松筠庵聚議,振臂一呼,發動了“公車(舉人)上書”。
他是冒著被殺頭的危險干這件事的。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
“舉人等……不避斧鑿之誅,甘犯冒越之罪,統籌大局,為我皇上陳之……”他舉著如此開頭的《上今上皇帝書》,帶領600名舉人,走在隊伍的最前頭,浩浩蕩蕩向著都察院進發。書中向皇帝提出了四項請求:
“下罪己詔鼓天下之氣,遷都定天下之本,練兵強天下之勢,變法成天下之治。”
“方今當數十國之覬覦,值四千年之變局,盛夏已至而不釋重裘,病癥已變而猶用舊方,未有不暍死而重危者也!”
如此“危言聳聽”的話,朝中大臣是誰也不敢對皇帝說的,就是康有為說了,他們也不敢讓皇帝聽見。都察院“阻格”了康有為們要求代奏的請求,說皇帝已經在《馬關條約》上簽了字,你們再鬧也沒用了。
這次“公車上書”到此為止。事情其實就是這樣簡單。但“數賢一振臂,萬夫論相屬”,康有為所起的振臂一呼的知識分子領袖作用,卻進入了中國近代史。
五
有幾件“公車上書”以后的事情必須交代一下——
首先,1895年5月2日的“上書”,只是康有為“上書”的第二次。此后,他不屈不撓,到1898年戊戌變法前,又有五次“上書”,終于受到光緒皇帝的注意,成為偉大的戊戌變法的精神領袖。
其次,在戊戌變法中,光緒皇帝終于“用”他,但卻沒有“重用”他。這一點,是我和許多史家的分歧之處。不錯,在變法中,皇上給了他可以直接“奏事”的特權。而他也堅定地相信,盡管還會有曲折,但他已經接近大權在握的歷史時刻。新的時代到來了,皇帝需要一批新的人物。改革就意味著新人和新的權力分配。也許,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總有一天,改革的旗手會變成朝廷的中樞。他覺得,由于皇帝的接見,他進入權力內層的道路已經鋪好,他踏上那條道路的勢頭是不可阻擋的。
但康有為錯了,錯得厲害。從變法開始到政變發生,100多天時間里,光緒皇帝似乎只是在狠狠地使用著他,使用著他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包的大腦,讓他寫了一道又一道的“改革諭令”,卻從來沒給他升過一次官。這是不合情理的。王照,禮部主事,按變法初期的官職,與康有為同級,只因上了一個“請皇帝和皇太后到國外,比如到日本去看一看”的奏折,就官升兩級,賞給了三品頂戴。而康有為,變法103天里頒下的100多道改革諭令,至少有一半是他起草的!要給他升官,應該有更多的理由。難道皇上忘了?不可思議。難道皇上是有意為之?更不可思議。光緒皇帝沒有理由連個給康有為升官的暗示都沒有。
總之,戊戌變法中的主要人物康有為,并沒有受到光緒皇帝的重用。
期待的與被期待的,往往是兩回事。對歷史,對個人,都是如此。
但從公車上書到戊戌變法的進步卻昭示著:盡管有過多的失敗和血腥(戊戌六君子最后上了斷頭臺),信仰仍然贏得了最后的不朽。對康有為來說,這是他最后的勝利。盡管有徘徊,他最后還是被信仰支配了。在那個世紀末,他要自己承擔的時代任務就是要把新事物的火星,吹成熊熊大火,那是理性之火,他先在自己身上、自己學生的身上燃起,以便讓舉國蒙昧無知的人們看見。5年間,他領導舉人們進行了5次公車上書,終于使星星之火得以在一個最沒有希望的世紀末燎原。
——寫作此文,與康有為“公車上書”的日子,同樣是一個世紀末的春天,其間相隔整整1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