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俊子
中國和英國,有些共同點。一個是東方文明的代表,一個是近代西方文化及其擴張的主體。兩國都有光榮的過去,因而都有些歷史的包袱,以國民保守講究傳統著稱。
不過,細心一些,你會發現,兩國國民保守的方式和效益有重要差別。漫步在牛津的街頭,不管是教舍,教堂,還是警察局,雜貨店,房子的外表都是古老哥特式的、城堡似的,許多都斑斑剝剝。新建的超級市場什么的,要么在邊上,要么在地下。英國老師告訴我,在牛津,任何房主都不得擅自將自己房子來個舊貌換新顏。一定要修,不僅報批公文要過市政府官僚們的關,而且整出來的房子外表得和原來一樣。我不禁驚詫地問:什么都不能變嗎?太保守了!老師笑道:房里面沒問題,你住的房子不是有電視電話電爐嗎?
對了,英國人是守傳統的。夕陽的余輝照在牛津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尖頂圓頂上,和一百年前或五百年前一樣,沒有日新月異的氣象。然而,房頂下,時代在前進,人的自由沒有被約束。像精心保護束之高閣的君主制一樣,英國人的守傳統更多是美學上的形式性的,實質性的創造沖動和要求并沒有被守住。形式守舊,實質創新,相伴兩不厭。
相比之下,我們的國民有點反過來的味道。炮艦和美元的合奏使本來形式上實質上都和老祖宗很一致的中國人感到被動。于是我們想和傳統分家。對許多人,這就等于或始于燒廟砸佛像。不知道是否和國人作表面文章的本事有關系,若要咱民眾們去反傳統,首先重視的問題也是掃蕩雕欄畫棟亭臺樓閣。舉例子當然不能放過文革。我清楚地記得一九六六年紅衛兵上街破“四舊”,游行到我們大門外,一大幫豎起梯子掄起槌子將房檐上并列的一行八個小石雕獅子砸碎的情景。然而另一方面,由老太婆的舌頭們組成的社會輿論可以置小媳婦于死地。多少年多少代都是如此。尊孔尊到最高點的大清官吏們很不在乎那些敦煌經典。我們那些藝術品般的古典遺產或是“破”得所剩不多了,或是賣得所剩不多了。然而國人的思維和心靈千年里都只在老宗法傳統里打轉。
我們在形式上表面上破壞傳統勇于達到十分灑脫的火候,內在里我們卻一直都是它的奴隸。形式的激進打扮著實質的守舊。結果是,在一個又一個的世界浪潮面前我們不但依然被動,我們還失去了自己古色古香的美貌,暮鼓晨鐘的風情。火柴盒式的水泥大廈內傳出《女兒經》念誦聲。
怎么辦呢?恢復老字號的牌樓,重新修廟祭孔把打碎了的石獅子粘起來吧?此舉倒是獲得了海內外左中右不同圈子的中國人的同聲喝彩。然而這是左派右派們唯一一致之處。若問為什么修廟,答案馬上對立了。對許多旨在復興中國文化的海外華人,修廟在于恢復形式和其內涵的統一,祭孔儀式可以鞏固儒家傳統的實質延續。意義既是文化的又是政治的。顯然,這些感受到西方世界精神危機的知識分子,不大會用“精神的解放”之類的詞來表達對修廟的期待。相反,他們常有這樣的例子來鼓舞“中國及世界的出路在于儒學復興”的信念:某大學新近又有一中國文化討論會,某洋教授盛贊儒學之美,中國國術“風靡歐美”,等等。其實,這樣的論證方法不僅可證明儒學的“復興”,還可以證明其他一切都在“復興”。且不說在西方對傳統美德家庭價值的復歸根本用不著歸到儒家上去,這也是不可能的。我們知道,多數喜愛或孔子或京劇或天橋把式的西方人了解和熱衷的只是些皮毛和形式的東西。如果指望他們會因此淡薄其西方的內心,如自由意志天賦人權的信念,那你就錯了。在西方人身上,即使形式上的“中國化”,也不會有實質的變化。通過形式而得到儒教內涵的路子在此不通。
看來通過儒學這拯救世界機會只好由中國人獨享了。的確,對內心里依然很傳統的我們,光復過去恢宏的文化外在形式是加固傳統規范的好方法。不過,都知道,回到老籠子里去只能是讓我們繼續被動挨打。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么為什么不學學英國人呢?不妨切斷舊形式與其內涵的聯系,珍惜傳統的文化符號形式,但不讓它來傳遞其束縛精神的效應。毫無疑問,一方面,我們的歷史遺產有獨特的美,它們有權力要高速公路高樓大廈避開,它們應該在最好的博物館里讓子孫后代們欣賞。然而另一方面,我們的后代應該有第一等的心靈自由,開放性和創造性,不受任何已有的教條、經驗的束縛。一句話:將舊符號形式與其來源和含義割裂開來,讓它和現實的創新和平共處,互不侵犯。
當我們指點一個文化傳統的優缺點和價值時,我們應該分開來看:(1)它作為一個歷史存在的價值;和(2)它作為一個支配限制該文化繼續發展的規范的價值。對(1)的評價應該用它自己當時的標準,而不是現在的或別的文化的標準。因此,即使它對現代進步是妨礙的,我們也不能低估它當時的存在價值。所以任何一個傳統文化,只要有其獨特性,它至少有值得在一定程度上保留和鑒賞的美學價值。然而,在評價一個傳統的第二種價值時,我們應該用現時的標準,情況和需要。一個傳統如果和現實的要求沖突,不管它在過去是好還是壞,它作為規范是得不到辯護的,特別是當它對你的行為說“不”時。所以評價(2)和評價(1)的結果無關。一般來說,一個傳統獲得瞻仰多是在它的第一個意義上。而欣賞一個傳統本身是一回事,把它奉為指導現在行為的規范則是另一回事。進步的需要永遠是優先的。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于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