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亮
微言一束,看似輕松率性、平易近人,卻是鍛煉出來的。何滿子先生的《古代小說藝術漫話》將一部中國古代小說的精華“表現”在這里了。他的那部小說史的手稿還躺在書桌上,這個小冊子卻“廉價”地面世了:弱水三千凝成了這一勺。這不是長篇小說壓成了梗概,哲學史抽筋剔骨成了范疇表、標題新聞,而是成功地將歷史概念化,又于此同時,將概念歷史化了。
《古代小說藝術漫話》的內在肌理就是這樣雙向互動交融而成的,都是骨子里頭長出來的肉,不是給什么“斯基”的“規律”作案例的,而是實事求是地總結出來的(這并不排斥使用什么現代的顯微鏡之類):將古代小說的敘事方法抽繹為敘述的、描寫的、表現的三種;于小說的形式結構中又煉出“意象結構”,它是通過形式結構播散出來的小說的精神能源之所在,它是有表現、評價、抒情的效能;人物對話是形象中最活躍的部分,可分為性格對話、情緒對話兩類;小說的節奏可分為敘述節奏和情節節奏兩種……。原書中的這些概念、分類都是步步跟著“故事”的,都是以“(《水滸傳》)‘武十回的情節是為人物的情節;‘宋十回則帶有情節為故事的傾向,”這種夾敘夾議方式甩出來的。以八萬字的篇幅幅射古代小說,無綱網不張,但又不是放之四海面皆準從而也“四大皆空”的藝術原理。小說之史與藝術之論在輕靈的漫話中相互發明、點面相生,莊蝶難辨。
馬克思說過:思維的最高階段是具體。“方法論熱”熱過之后,人們不再盯著你用的是“新三論”,還是“老三論”了,就看你的具體判斷地道不地道。滿子先生以專家寫小冊子,把專家之學化成人人可讀的《漫話》,舉重若輕,率然成章,堪稱地道。就是在“人物塑造是小說藝術的中心課題”這樣老話頭的題目下,也能讀到一系列具體的判斷:《金瓶梅》與《紅樓夢》之間大批才子佳人小說,有些也文字流麗、結構工致、但不令人感動,關鍵在于沒有塑造出烙人的形象;李漁的小說結構精巧新穎,文字流暢密麗,同時代幾乎無人可及,唯一的弱點是人物淹沒在情節里,象王三巧、杜十娘這樣活生生的人物一個也沒有。“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全書幾乎布滿了這種“史家判斷”。說實話這些屬于肉的內容比那些董理藝術規則的骨頭,更珍貴。
(《古代小說藝術漫話》,何滿子著,遼寧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十月版,2.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