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和戰爭

裘克安

英國文學教授喬治·斯坦納^①說，現在全世界人二十四小時生活在有線電視的包圍圈內，使我們的知覺分散，各種眼前的、無關的信息使我們不勝其負擔，無法集中注意力讀足夠的書，來充實我們的內心世界。他說，書籍的經典時代只延續了四百年，現在已告結束。他表示懷疑，文學還能不能存活。這是一種極其悲觀的觀點。

另外卻有人作了調查，發現從一千五百到一九八0年，歐洲人，主要是西歐人，讀小說的人數大為增加，從零增加到了百分之六十。就是說西歐識字的人中百分之六十都在讀小說。這一點據說十分重要。

美國學者巴頓·豪厄爾在一九八九年出版的《戰爭的終結》一書^②中提出一個新穎的論點，認為由于歐洲共同體范圍內的人多數讀小說，這個范圍內將永遠不再有戰爭。

這是一種樂觀主義觀點。所謂讀書可以結束一切戰爭，當然是一種唯心主義的戰爭觀。不過豪厄爾的書在西方頗受歡迎，已經有人將它比做一百五十年前法國學者托克維爾的《美國民主制度》，將成為長期有人閱讀的名著。現在將其部分論點介紹出來，略加評析。

豪厄爾認為，書中還記述他訪談的不少歐洲人士也同樣認為，人類思維已經歷三個發展階段。

第一階段，第一相思維(firstdimensionofthinking，dime－nsion也可譯“維”、“度”、“空間”)。和其它動物無甚差異的整體感覺、直覺和思想。此時期人是無語的，不自覺的。

第二階段，第二相思維(seconddimensionofthinking)。隨著語言和語言思維的出現，經驗先被分解為碎部，然后被直線式地串成系列，形成因果關系、邏輯和理智。人的整體的心靈(psyche)被撕裂，自我意識(self－consiousness)使心靈出現傷口。古希臘神話表現了動物式的生之歡樂，到了古希臘悲劇，出現了人的傲慢僭越感(hubris)，人開始感到自身的二元矛盾。代表人物就是俄狄浦斯國王(OedipusRex)。古羅馬政治家老加圖(Catothe Elder)執著于自己的理性思維，“必須毀滅迦太基”，他心中容不得半點為迦太基人的考慮。

第三階段，第三相思維(third dimension of thinking)。這有很長的發展過程，而且出現反復。最早的跡象就是不出聲的默讀。原來古代人讀書都是要出聲的，直到紀元三八五年圣奧古斯丁首先注意到默閱的現象。默閱意味著想象思維和內心世界的開拓。歐洲文藝復興標志了第三相思維的大發展。

·二度空間的平板的繪畫，由于透視法的發現而發展為有立體感的繪畫。

·邏輯和力學的內向發展(internalization)創造了現代科學。

·故事的內向發展導致了小說型創作。首見于十五世紀末西班牙猶太人羅哈斯(Fernandode Rojas)的劇本La Celestina。隨后是五百年的“小說爆炸”。

豪厄爾說，書分兩類，一類是科技知識性的書；一類是小說、詩、哲學、文學批評這樣的書。后者需要創作者和讀者一道合作，心靈交相作用，其結果是擴大讀者的內心世界，增加移情心(empathy)，心里就開拓更多的空間，容納得下更多不同的觀點、不同的感情。

這里附帶說一下，關于文學的這種發展變化，我碰巧也有類似的論述。去年，我在讀到《戰爭的終結》這本書以前，在香港《大公報》發表過一篇紀念英國詩人勃朗寧的文章，其中我寫道：

重要的是這種相對主義的文學態度，要求人們設身處地，用不同常人的理性的、非理性的、意識的、潛意識的、下意識的、直覺的、激情的知覺，去揭示復雜的事情和復雜的人物。

打譬喻說，文學藝術假定是從平面發展到立體，又從三度空間發展到四度空間，從四相發展到五相、六相，那么在這個發展中，勃朗寧是起了促進作用的。我們很難說，黑白畫、多種灰色的畫、彩色的畫，一定是哪一種比哪一種好。但事實上文學藝術推動著人的思想感情是從簡單、單調而向深入和復雜發展了。

所不同者，豪厄爾進一步說，當今世界，只有歐洲有那么多人讀小說，其余地方，例如第三世界，人們只忙于讀知識性的科技書，或者為“信息時代”所麻木了。

歐洲有那么多個人讀了小說，發展了第三相思維，歐洲就出現意識革命”(revolution of eonsciousness)，而使歐洲共同體有可能產生和發展。

歐洲共同體的基本思想，就是超越界限，就是在不抹煞各成員本身個性的前提下，理解并容納其他成員的差異。以民族國家為基礎的民族主義被超越了，但同時也反對成立超級政府和超國家。一切事務商量著辦。許多歐洲青年，既關心本民族的傳統，也關心全歐洲的利益，又關心全地球的生態環境(綠色和平運動)。思想是多層次的，寬容的，平和的。

因此，歐洲從今不再會有戰爭，戰爭在歐洲已經是不可想象的了。

這倒是一幅很吸引人的圖畫呀。

豪厄爾此書寫于東歐起變化和兩個德國統一之前。如果是現在來寫，恐怕他更為樂觀了吧。

豪厄爾批評一九五六年蘇聯出兵匈牙利，他也指摘美國出兵格林納達、越南、尼加拉瓜以及中央情報局和和平隊干涉他國的做法。他還談到歐洲處在美國之砧和蘇聯之的中間，并且特別怕中程導彈的威脅。然而這些只作為陪襯，他過分突出了“意識革命”的作用。

我們知道，戰爭是階級間，民族間，國家間，政治集團間，宗教集團間權力和利益的激烈沖突的產物。歐洲之所以四十五年來未發生戰爭，基本原因是由于美蘇兩個集團對峙的力量達到相對平衡，都不愿意輕易地火，不愿意毀滅這塊物質和精神文明高度發達的地區。二次大戰以后，西歐在美國援助下逐漸恢復了實力，它雖然站在美國一邊反蘇，同時又要顧及自己的利益，特別是在世界市場上同美國、同日本進行競爭的利益。面對核威脅和核廢料及其它工業廢料的危害，西歐壯大了的中產階級自然產生和平主義傾向和環境憂患意識。現在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冷戰緩和下來，蘇聯東歐集團基本瓦解，兩個德國統一，情況有了很大變化。但歐洲共同體成員的利益仍然基本一致，它們相互之間合則利，分則不利。因此歐洲內部發生戰爭的可能性較小，這是基本的。文化水平和思維方式即使起作用，那也是次要的。

另一方面，我們注意到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世界上實際中小戰爭一直未斷。不過這些戰爭都發生在西方國家以外的亞非拉地區。這類戰爭的根源仍是帝國主義侵略及其同霸權主義的爭奪。在出現跨國公司的同時，大資本集團對外轉嫁經濟危機，轉嫁債務，也轉嫁了戰爭。中東、拉美、非洲許多戰爭背后都有大資本集團的魔手。所謂富國愿意幫助窮國了，那只不過是假話，或者不過是暫時幫助一下，以便隨后加強剝削而已。所有財團，包括西歐財團在內，從根本上說是不愿意建立公平的國際經濟新秩序和政治新秩序的。即使資本家作為個人多讀了一些小說，也無補于事的。

豪厄爾《戰爭的終結》一書貌似公正。它這樣寫道：

無論中國或俄國都不是美國式的民主制度，也永遠不會的。人民在自由和平等中生活可以有許多方式，不是僅有一種方式。

它還表示希望以后除歐洲共同體以外，還建立起北美共同體、俄羅斯共同體、中華共同體和火山緣(即環太平洋)共同體，大家相互理解，相互協商，相互開放，讓貿易和思想通行無阻，永無戰爭。

可是最令豪厄爾難辦的是如何解釋美國跟西歐的差別和關系了。據他說，情況似乎是這樣的：現代慨慷仁慈的第三相思維是開端于美國羅斯福的新政和二次大戰后美國援歐的馬歇爾計劃。然后最令歐洲人心激動和企望的是肯尼迪總統的“卡米洛特”形象^③。然而不知怎么搞的，美國丟棄了新政和馬歇爾計劃的精神，肯尼迪也很快被人謀殺了。美國發動了一系列侵略戰爭，而且長期在德國駐軍，以致西歐到處滋生反美情緒。豪厄爾也說不出為什么，開創第三相思維的美國卻背叛了第三相思維，到處追逐物質利益。但他卻盲目而固執地相信，美國還會回到“意識革命”的道路上來。說是只要美國領導人理解了歐洲共同體的思想基礎，就會改變到處插手(meddling)的做法，轉而愛惜和平。不僅如此，美國還會發揮“領導作用”。

二次大戰結束以來，美國到家門口以外去到處插手，進行戰爭的歷史記錄非常突出醒目。英法打過埃及。英國跑到馬爾維納斯群島去打仗。法國支持一些非洲國家的內戰。美國等支持以色列的侵略，插手多次中東戰爭和內戰(如黎巴嫩)，縱容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鎮壓黑人的內戰)。這種我稱之為“轉嫁戰爭”的現象，完全被豪厄爾抹煞了。

對于二次大戰結束以來沒有發生世界大戰，或者歐洲(西歐)沒有發生戰爭，或者也許今后相當一個時期不發生戰爭，當然還是要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去分析和找到原因。所謂讀書可以結束戰爭，那當然是站不住腳的

不過像豪厄爾《戰爭的終結》這樣的書，讀一讀和介紹一下還是有用的。一則可以了解西方唯心主義的歷史觀和戰爭觀，可以從零星紛繁的國際事件中跳出來，綜觀一下幾十年來的世界歷史。一則也可以了解一下西歐和美國有文化的人的心態，這類心態雖不能左右當政集團的決策，從長遠的觀點看也還能產生一定的影響。最后，關于科技信息和文藝思潮各自不同的作用，作為一個問題而提出，也是值得思考的。豪厄爾引用了T·S·艾略特《巖石》中的兩行詩，頗有意思：

在知識中我們丟失的智慧哪里去了？

在信息中我們丟失的知識哪里去了？

R.RattonHOWell：WarsEnd.Saybrook，1989。

①GeorgeSteiner，他論文學翻譯的《巴別塔倒塌以后》(AfterBabel)，一九

七五，已經成為當代名著。莊繹傳對此書有一節譯本，書名《通天塔》，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一九八七年出版。

②此人一九二一年生，普林斯頓大學畢業，曾在哈佛商學院研究國際管理學。

③Camelot，英國中世紀傳說中亞瑟王宮廷所在地。傳說亞瑟王統治初期和他的圓桌騎士們表現了極為高貴和純潔的騎士精神。卡米洛特象征一種理想主義的光輝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