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學
在最好的意義上,一個作家的人格與創作應該高度統一。就此而言,雪萊更是個典范。古往今來,的確不少舞文弄墨者對自己寫的東西并不怎么當真,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而已!但雪萊卻不,他視詩人為世界的“立法者”,相信其言行是可以規范社會道德與政治風氣的,所以他的創作就無不成為真誠心靈的認真表露。這就給了我們一個機會,通過其詩可準確了解其人,特別在思想與主張這些方面。
后人把雪萊稱為革命家,因為他對舊世界的一切——道德、法律、宗教、政治等——做了一番徹底摧毀的工作,這些都貫穿在他的詩作里。令人驚訝的是,他十八歲時寫的《麥布女王》就幾乎已經包含了其宇宙觀的主要之點,無論新穎的洞見卓識,還是荒謬的偏執舛誤。毫無疑問,《麥布女王》在構成雪萊主義的發展上,不失為第一塊里程碑。
這篇富有濃郁浪漫主義色彩的長詩采取中古式的夢幻手法,主在表現對人類之社會演變和精神發展的憤怒及對理想未來的憧憬,因此情節極為簡單:象征希望的收生婆麥布女王以仙法將少女艾安蒂的靈魂攝入云霄,把人類社會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一一展現,于是這蒙恩的精靈目睹了暴政的統治、教會的淫威、商業資本帶來的災難,總之種種墮落、不義、痛苦與不幸;然而光明的未來卻如詩如畫,處處洋溢著“愛情、自由、健康”……
對整個社會發展史的全盤否定和強烈譴責是這部詩最引人注目之處。在詩人看來,歷史就是一連串數不盡的痛苦,標志乃奴役或曰暴政。由于被稱作“君王”的傻瓜“是最卑鄙的欲望的奴隸”,還有各式各樣的寄生蟲——“社會的雄蜂”——組成暴政的基礎,那么作為前者之滿足、后者之存生的代價,就必然是蕓蕓眾生們的鮮血、汗水和眼淚,于是戰爭、掠奪、壓迫綿延不絕,成為歷史進程的主旋律,導致人間世界“遍地呻吟”。
暴政的惡果還不僅只在于它直接造成的災難,從更深刻的意義上,更在其扼殺天真、毒化意識。強權的利爪與宗教的虛偽攜手,使生命的蓓蕾在萌芽期即遭摧殘:
他還沒有落地便被人捆綁,
所有的鎖鏈都在他誕生前鑄造;
以至幼小的乳兒還說不清“媽媽”這個字眼,便“揮舞他玩具的刀劍”,把那小胳膊作了棍鞭,儼然扮演一個“英雄”;而童稚所學的巧語,到了成年就用作詭辯,“殺害了無辜的同胞居然還理直氣壯”。另一方面,人們世代作奴隸,卻很少伸出手,把暴君的御座推翻,“萬惡的權勢封閉了真理的嘴巴!”“服從,滅絕了天才、道德、自由……”
專制制度得以世代維系的奧秘之一原來如此!這倒不失為一種新穎的灼見,即使從邏輯上也講得通,人類之喪失自由,難道與人類自身的弱點,虛榮、自負、茍安、奴性這類東西無關?
然而人類的不幸究竟是怎么開始的?它之最初的“因”在哪兒?這個為歷來哲學家所關注的問題,雪萊又是如何看待呢?詩人認為,萬惡皆生于自私,它,“厚臉皮,硬心腸,又淫穢,又兇惡”;為掩遮其嘴臉,就借來“公理”和“正義”的面紗,玩一些愚弄的勾當,其實它“即是暴政的前因,又是它的后果”。浪漫主義時代譴責自私,視之為惡的根源,由此向往初民狀態,哪怕原始的野蠻性也比私有制文明來得美妙。這種價值觀念起源于盧梭,他曾說,第一個圈出土地并宣布屬于自己,且發現人們居然相信他的鬼話的那個人,就是造成不平等的私有制文明的發明者。顯而易見,雪萊所表述的觀點,與那位被稱為“浪漫主義之父”的偉大人物有著深刻的精神上的聯系。當然,自私是私有制的心理基礎,而在雪萊看來,這可恥的私有制所帶來的最壞的后果是商業的產生。
在詩中,詩人對已經整個兒控制了社會物質與精神生活的西方商業文明,亦即資本主義這頭怪物進行了激烈的批判,所達到的深度,可以從與若干年后問世的《資本論》對資本的剖析之印證中得以體會。然而雪萊的觀點遠不是辯證的。一般來說,由于重熱情,輕算計,浸淫于物欲主義的近代工商金融業是盧梭之后的浪漫主義者所萬分鄙視的。寧可要簡樸的牧歌式生活,因為它符合“自然”,怡情益智;而不要繁榮的商賈經濟,因為它悖逆“天理”,腐蝕心靈。在對資本主義痛加針砭時,雪萊看到的似乎只是財富,所謂“人類的孽障”的罪惡,但在全部社會發展史的長鏈上它卻是極其重要的一環。雪萊那過于詩化的頭腦似乎不愿考慮,任何進程都伴隨有陣痛,即使新生兒的誕生,也少不了母親流血的代價。所以如此,除了表明詩人對當時社會現實的極端憎惡之外,恐怕還潛蘊著更具實質性的契機,即在對事物進行判斷時,優先將審美的標準代替了功利的標準,這反映出浪漫主義者在創作之心理意識方面的一個顯著特征。
對“暴政”的批判必然涉及對宗教的批判,與絕大多數浪漫主義者之篤信宗教不同,雪萊和正統信仰水火不容。不過,雪萊的批判多少有點感情用事,雖然激烈卻也不能指望從根本上解決什么。這無疑由于涉及信仰之于人生的關系這個復雜問題,遠不是單憑一腔憤怒就可一了百了的事。或許,信仰有著異常頑固的心理基礎,存在于人性的極深處:渴念永恒的意向,敬畏或神秘的情緒,是非與善惡的感覺之類。從不朽去追求永恒,從精神體驗去穩定情緒,從抽象原則去分別善惡,這就衍生出“神”一類的觀念——妙在它壓根不想以理性的判斷為根據。盧梭就斷言先于理性的良知向他啟示了神的存在,由是而肯定了信仰主義。文藝復興特別啟蒙運動以來,不少思想家無情抨擊教會但并不否定宗教的合理性,有的如馬基雅維里甚至主張它在國家生活中應占顯要地位,連伏爾泰都聲稱,即使沒有上帝也要造一個出來。我并不以為這是可以指責的,因為顯然,此乃把宗教看作社會聯結的紐帶,而非以其真實性為理由。雖說真實與有用是兩碼事,然而扎根于心靈深處的東西是不能漠然置之的。雪萊基于對宗教虛偽性的憎惡而對之所作的批判是可貴的,不足之處在于歷數宗教過錯的同時也一塊否定了人類本性中一些屬于熱情或激情之類精神現象的地位或價值。就純粹哲學的或者形而上學的意義而言,這未免是對精神生活中一些更深沉的因素例如宗教之寄托情感、凈化心靈的功能之類太過輕視,換句話說,等于把人類經驗里涉及信仰的那些方面一筆勾銷了。
其實雪萊也絕不是徹底的無神論者,他相信物皆有靈,這個“靈”蘊含于物之本身。在他的哲學系統里,大如山岳巨石,小如顆谷微粒,也不管有機體還是無機物,統統都是“有活力、有生命的精靈”,哪怕最渺小的原子,也有它“說不盡的愛與恨”,“靈魂是宇宙一切事物共有的因素”。這里,靈不同于宗教神學所謂的始因,即超乎宇宙之外、不受時間限制的“因”,而是融化于自然中的“自然精神”,這樣就否認了超自然的本源,例如基督教的上帝。此乃典型的泛神論觀點,也是雪萊宇宙觀的根本。泛神論認為神與自然是不能區分的,宇宙間的一切都是神的一部分,世界就是受神,無寧說自然規律支配的。在《麥布女王》中,詩人把這個支配者稱為“必然性”,而必然性,即不知“終點、休止、腐朽”為何物的大自然精靈,乃“綿延無盡的萬物的生命”。這就是說,大自然作為實體是永恒的,它自有其規律,并不以外力的影響而生、而滅、而轉移,相反它的權威卻制約著所有的物質或精神運動;在必然性這個實體之外,任何東西都不獨立存在,而只能按著各自的歸宿之道而運行:
沒有一粒原子的騷動
不是去完成一項切實和必要的任務;
它們只因為必須如此行動,
非如此行動不可,才如此行動。
我們的周圍混雜著必然與目的,這是差不多在哲學的濫觴期,荷馬時代希臘人的觀念里就有了的。看來,世界上絕沒有無緣無故的東西。這使我想起羅素對斯賓諾莎哲學的一句概括:“一切事物都受著一種絕對的邏輯必然性支配。在精神領域中既沒有所謂自由意志,在物質界也沒有什么偶然。”顯而易見,這與雪萊的詩所表達的意思不謀而合。事實上,雪萊受斯賓諾莎的影響很深,他的詩歌中之隨處可見的“精靈”、“美的精靈”、“大自然的精靈”一類泛神論概念,就與斯氏哲學不無關系。同斯賓諾莎一樣,詩人完全否認了“所謂自由意志”,他在為本詩所作的注釋中指出:“自由”之用于精神,類似“偶然”之用于物質,都是從對因與果之當然關系的無知中產生的。這樣看來,那么要發生的就總要發生,一定的未來之到來之如一定的過去之過去一樣存在于歷史的必然里,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這也許會使視人為萬物尺度的哲學感到憤慨,因為人仿佛成了一粒無足輕重的原子,命中注定毫無作為。其實,雪萊并沒有藐視人類的意思,而只不過試圖擺脫人本論的狹隘圈子而努力于從形而上學的高度審視世界罷了。
尋求人類的幸福是雪萊畢生的目標,從此出發,才對黑暗的歷史、殘酷的現狀忍無可忍。但他不是那種狄奧根尼式的犬儒主義思想家,在洞穿世界的荒謬之后一笑置之,超然物外。相反,他的學說不獨在破壞,更在建立,批判是與憧憬聯系著的。《麥布女王》以極抒情優美的筆調描繪出一個光輝的未來——它便隱藏在那必然的歷史進程中。
這是個比圣經中的伊甸園更富詩情的烏托邦。其中,“融洽的情愛鼓舞著一切生命;大地豐腴的胸脯喂哺萬物”;地球上充滿福祉,連千萬載冰封雪蓋的南北極、黃沙無垠的茫茫大荒也出現盎然生機;就是煙波浩渺的滄海汪洋,似乎也一掃萬古凄清,溢滿輕靈的云朵、歡樂的聲音。那個災難、混亂的世界一去不返,代之以安寧與秩序;物從其類,友好相處:獅子“不再渴求鮮血”,它蹲在太陽底下和溫順的小翔羊戲耍……而作為萬物的靈長,人類的變化也許更大,他將永遠結束那“一生是一場痛苦郁結的噩夢”之命運,不再被當成貨物買賣、當成牛馬役使,或者任意遭屠殺;他將解除肉體與精神上的鐐銬,甚至不再受欲望、疾病的折磨。“大家平等相見,同仁互惠”。總之,煩惱、悲傷、愚昧、罪惡等侵蝕人的禍患遠遁:
啊,快樂的地球,真正的天堂!
或許由于這個烏托邦構想過于美好,不免讓人覺著好笑。的確,自柏拉圖以來最迷人同時最虛幻的空想也莫過于此了。但是如果僅僅把它看作某種詩學上的需要或可說太不了解雪萊,詩人的氣質里有種動人的純潔性與崇高性,他是徹底真誠的。除了藝術的因素外,本詩的預言并非兒戲,至少作為熱烈的向往是認真對待的。自然,當作社會前景的藍圖來看它有嚴重的缺陷,但那是一個不成熟少年人企求不可能事物所致的那種可愛的缺陷,用不著太過糾纏的。其實撇開這些不談,詩人的理想世界也正是其宇宙觀念合乎邏輯的發展。泛神論者相信自然的意志趨向于善,而最高的善乃所謂天人合一;人類“因破壞了大自然的規律”而受到懲罰,所以必須與其取得一致方能獲得幸福;隨著道德心日益升華完美,這一天終究會要到來。宇宙精神之萬古不易的法則在此,由是之故,美好未來恰恰是必然性之邏輯發展的結果。
因此之如前述,雪萊的必然性觀念并非意在貶低人類,就像斯賓諾莎的哲學體系也不在否定人的價值一樣。實質上,考究人與自然的關系,乃二者所共同體現的精神。斯氏從最高范疇“神”或“自然”這個實體一直推演到人的自由幸福,使本體論落腳于倫理學。在他看來,人之達到幸福,得以自由,必須認識自然,獲得與其一致的知識,用知識制服熾情。有幾分自決,便有幾分自由,因此所謂自由,實際上就是對于必然性的認識。了解這些,對認識雪萊是很重要的,因為這里埋藏著他思想的淵源。詩人相信,到達幸福境界的最大秘密,就在于以“取用不盡的知識學問,啟發道德的心靈”。看來幸福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即使在這樣如朝暾之嫣紅般的理想國里;但也并不是可望不可即的,即使在如此黑暗和愚昧的現實中。幸福意味著心靈的圓滿,自由乃是理性的充分實現。一旦人臻于此種境界,他就再也沒有痛苦,甚至死,也不那么可憎了:
必然的死亡輕輕地、緩緩地來到:
平靜的生命便在它的手觸下,
一些不呻吟,幾乎一些不害怕……
這又與斯賓諾莎“自由的人絕少思想到死”的箴言一脈相通。既然死屬于萬古不變的必然性,那又何必讓它攪擾得心緒不寧呢?讓死的恐懼或哀痛纏住心是一種奴役,而對必然性的把握還不就是要解除這類奴役?盧梭說:“人是生而自由的,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自以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隸。”《麥布女王》就意味深長地寫到暴君的困惱:身臥龍床卻難得有個安穩覺,“睡眠里沒有一忽沒有夢”。事情就是這樣,剝奪了別人的自由并不等于自己獲得了自由,人類的不幸從根本上說就因為悖逆了自然。只要人一天認識不到這一點,他就一天不能真正解除精神的鎖鏈。
歸根到底,理想國的實現也就是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的實現。同斯賓諾莎,甚或同盧梭一樣,雪萊的哲學無非努力于讓全人類接近這種完滿;而若達此目的,則就需要“男人與女人,滿懷著愛和信心”,平等而純潔地,“登上道德的高峰”。埃文斯認為雪萊最重要的作品《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表現的是“道德拯救人類的偉大主題”,其實《麥布女王》又何嘗不如此?道德是這位愛人甚于愛己的年輕詩人改造世界的法寶,他天真地相信它的無窮力量,盡管這個字眼的含義在他那里還過于抽象。無論如何,相信縹緲的世界并非不真實的,必須是一顆絕對真誠的心靈——
勇敢地前進吧,
讓道德來指點你再接再勵地去尋找
那條條到達這個偉大變化的必經之路……
一九九○年二月二十八日于山東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