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強
加爾布雷思在他的《經濟學與公共目標》中強調要關心和實現所謂“公共目標”。在加爾布雷思看來,正統的西方經濟學家往往把“公共目標”的概念偷換了,他們把由大商號組合的計劃系統的目標替代了公共目標,而資本主義的經濟與社會問題均是由于人們對“公共目標”的忽視造成的。那么,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呢?加爾布雷思提出了這樣一個論點:“發出以公共目標反對專家治國論者的目標的天然呼聲的,不是政府的行政部門,而應當是立法機關”。(第217頁,著重號是我加的)于是他便設計了一套國家調節經濟的體制上的新模式。
一、對“新古典派模式”的批判
加爾布雷思構想的一種體制上的新模式是建立在對“新古典派模式”的批判的基礎上的。
在加爾布雷思那里,所謂“新古典派模式”包括的范圍很廣,他把十九世紀以來的所有的資產階級經濟學流派,其中包括凱恩斯主義,都列入所謂“新古典派模式”。加爾布雷思首先勾劃了新古典派所設計的調節經濟的模式,然后,針對這種模式提出了若干質疑:
第一,政府能否全面有效地控制市場?
加爾布雷思認為,不論是新古典派,還是其中的新凱恩斯派,都企圖通過市場來實現政府對經濟的全面調控。而在現實的經濟生活中,一些具有壟斷權的強有力的商號并不服從新古典派所信賴的市場權力。由于新古典派模式“把對經濟體系的全面控制同商號的權勢隔離開來”,(第30頁)造成了其控制過程的實際扭曲和不可能全面奏效。他認為,問題就出在傳統的“經濟學中的分工理論”。
第二,政府能否真正地代表公眾利益?
加爾布雷思認為,新古典派模式中,“政府是處于經濟利益之上的,尤其是處于商號的勢力或權力之上的”。(第25頁)他指出,實際情況并非如此,一些商號總是千方百計地影響政府,通過獲得政府的支持來控制市場。
加爾布雷思沒有忘記,馬克思主義也認為資產階級的政府是不能代表公眾利益的,政府只是資本家的執行委員會。因此他便斷然非難馬克思主義是“用對經濟社會的不適當見解的這一個來代替那一個”。(第34頁)以表白他對政府職能的懷疑是與馬克思主義有著根本的區別。
加爾布雷思質疑的結果是“新古典派模式”從出發點到運行過程都是有重大缺陷的,從而表明這樣的模式不可能實現他所謂的“公共目標”。
二、現代資本主義經濟的二元系統結構
一般認為,現代資本主義經濟依然是市場經濟,雖然有國家干預和計劃化等傾向,但市場的規律依然制約著整個資本主義經濟。加爾布雷思認為,現代資本主義經濟不是單一的結構,而是由兩大部分組成,即:計劃系統和市場系統。
所謂計劃系統,是由一千家左右的大公司組成的,它能有計劃地進行經營,實行計劃生產和計劃銷售,擁有操縱價格的權力,也就是說它可以支配消費者。計劃系統不是直接受控于資本家,而是掌握在技術和管理人員,即所謂“專家組合”的手中,因而計劃系統的目標不是追逐最大限度的利潤而是“商號的發展”?!鞍l展就成為計劃系統的,也就是大商號在其中居于主導地位的社會的主要目標”。顯然,計劃系統具有超越市場力量的優勢。
所謂“市場系統”,則是由大約一千二百萬個中小商號,即小商小販、小企業主、農場主、個體經營者等所組成。這些較小的商號力量單薄,無權控制價格,不能支配消費者,因而市場系統是受市場力量支配的,由市場的變化決定其命運。
加爾布雷思不僅說明了“兩個系統”的區別,而且論述了它們之間的聯系。他指出,“計劃系統”在很大程度上是“市場系統”所處的那個環節的一部分,二者是并存的。市場系統所使用的動力、燃料、機器、設備、原料和交通運輸,是計劃系統所提供的,市場系統的參加者所購入的消費品和勞務中的很大一部分,也是計劃系統供給的。同時計劃系統又是市場系統產品的買主,就農業來說,情況最為明顯(見第56頁)。加爾布雷思認為,兩個系統在社會經濟活動中是互相依賴不斷發生著交換關系。但在交換中,雙方的權力和所處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市場系統于買進時,在價格上顯然不能不服從于計劃系統的規定,在出售其產品和勞務時,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價格也不是由它自己控制的,實際上不得不屈從于市場力量之下,顯然,這樣的交換對市場系統是十分不利的,兩個系統權力與地位的不平等,又必然造成收入的不平等。加爾布雷思還由此得出結論說,市場系統受計劃系統的盤剝,這正如第三世界受發達國家的盤剝一樣(見第176頁)。
加爾布雷思還認為,在經濟發展中,總的來說,市場系統總是在走向穩定,因為它具有自我限制的能力,具有自我糾正的力量。而計劃系統如果不依賴政府調節的話,生來就是不穩定的。但市場系統的穩定只是就單個來說的,“計劃系統中衰退和通貨膨脹的后果,會帶著破壞性作用,流向市場系統。不穩定因素來源于前者,而后者從衰退所受到的損害卻大于前者”。(第177—178頁),
因此,加爾布雷思指出:“計劃系統和市場系統的關系,它們不同的發展進度,前者對后者的剝削,由此造成的收益不均衡,是現代經濟的主要特征?!?第134頁)也就是說,加爾布雷思把兩個系統的對立,看成是現代資本主義經濟的基本矛盾與沖突。
在加爾布雷思看來,上述兩個系統造成的矛盾與沖突非但不能解決而且愈演愈烈的關鍵在于政府的偏好。如前所述,加爾布雷思并不反對政府對經濟的干預,問題在于政府出于怎樣的立場,如何進行干預。加爾布雷思認為:“現在政府不是資產階級的執行委員會,而比較地近似于專家組合的執行委員會?!?第174頁)也就是說,政府成了計劃系統利益的代表。他甚至尖刻地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以后,凱恩斯革命實際上已被計劃系統所同化。此后,政府政策所密切反映的是計劃系統的需要?!?第181頁)換句話說,新古典派模式衍化至今,其運行過程中所實施的政策都是為計劃系統服務的。他認為,無論是貨幣政策還是財政政策,它們的反復使用“等于是一再限制與計劃相對的市場系統的發展”。(第191頁)而本來是禍水之源的計劃系統則嫁禍于市場系統,結果,“市場系統對于從它自身產生的需求動向還能控制,卻極容易受到發源于計劃系統的風暴的打擊?!?第181頁)正是由于調節者的偏說偏行從而造成了經濟生活的不公平。
既然矛盾與沖突是源于兩個系統的對立,而抑制或擴大這一矛盾與沖突的關鍵又在于政府的調節。因此,建立一種國家調節經濟的新模式的命題便應運而生了。
三、以公眾代表機構為基點的新模式
加爾布雷思在剖析了資本主義經濟弊病之后,便開始考慮開出治理弊病的處方,并從國家調節經濟的思路設計新的模式。
在設計新模式之始,加爾布雷思便排除了實行其所謂的標準社會主義的補救方法的可能性。他認為社會主義是“用公有制來消除私人權力的行使”,(第215頁)但“如果政府自身就是這種權力的工具,公有制就不會成為對私人權利行使的一個有希望的解決辦法?!?第215頁)他還不無偏見地認為,現代社會主義經濟中政府所采取的辦法雖然與新古典派模式中對計劃系統采取的辦法有所不同,但就兩者的最終需要和目的而論,都是要“爭取公眾接受計劃者的目標?!?第217頁)與此同時,加爾布雷思也排除了采用自由主義方法的可能性,他毫不掩飾自己對國家干預的信奉。
在指出諸路不通以后,加爾布雷思便提出了所謂“新社會主義的觀念”,在這一觀念指導下,他設計了一種國家調節經濟的新模式。在加爾布雷思的新模式中,政府的作用是雙重性的,“政府是問題中起作用的一個主要部分,同時也是進行改革時的一個主要對象”。(第238頁)加爾布雷思提出了一個激進的口號:把政府解放出來。解放的辦法就是運用公共識力使其脫離計劃系統的控制。那么,究竟由誰來運用公共識力,從而代表公眾利益呢?當然,只能是一種國家機器,在作為行政機關的政府已不可靠的情況下,加爾布雷思抬出了作為公眾代表機構的國會,把它作為其模式的基點。
加爾布雷思之所以這樣來設計模式也是基于外部條件的變化。他認為,自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由于政府對經濟干預的愈益深入,從而產生了與計劃系統共生性的政府官僚,政府與計劃系統很容易處于控制與反控制的狀態中?,F代公司則是由專家組織來操縱的,對財政資源的控制有限,“因此,比較可行的辦法還是把可用的人力和物力集中在總統選舉方面”,(第242頁)這樣,在計劃系統看來,立法機關的成員,“始終存在著倒向公共利益的危險”。(第243頁)加爾布雷思例舉了一連串國會與政府在經濟決策上的分歧的事實,來證明國會是可以維護公共利益的,當然,他也不否認國會有“讓政府官僚,也就是終于讓計劃系統對它實行控制”,(第244頁)的可能。但他認為,只要在立法機關的選舉中不采取連選連任的辦法,就易于保持國會的純潔性。不管怎樣說,加爾布雷思認為:“對政府的解放來說,國會居于要害地位?!?第245頁)而且,“任何總統,如果沒有國會的壓力和支援,就難免要成為政府官僚機構和計劃系統的犧牲品?!?第245頁)可以理解,對并不想改變根本制度的加爾布雷思來說,公眾代表機構確實是他可以打出的最后一張王牌了。如果說,“公共識力”是加爾布雷思模式中的杠桿的話,那么,國會就是支撐這一杠桿的基點。
當新模式的原則與框架確立之后,就可以對現代資本主義的經濟狀態進行調節了。至于應該進行怎樣的調節,加爾布雷思認為:“首先需要積極提高市場系統的權力和能力,提高它與計劃系統相對下的發展程度,從而從這一方開始,縮減這兩個系統之間在發展方面一貫存在的不均衡狀態。這里應采取的步驟是,從事縮減兩個系統收益的不均等,提高市場系統的談判力量,減少計劃系統對它的剝削。我們把這個叫做“新社會主義”。(第217—218頁)實際上,加爾布雷思要實行的是對市場系統的傾斜政策,這里大有矯枉必須過正的味道。他還提出了一系列的措施,給市場系統以大力的保護與扶持。不僅如此,他又對計劃系統提出諸多的控制與調整方法,要“使之適應公共利益而不是規定公共利益”(第218頁),而最終達到國家調整的不是一種經濟而是兩種經濟的結果。顯然,在加爾布雷思看來,新古典派模式中的國家調節走向實際上是扶持計劃系統。抑制市場系統,加爾布雷思的新模式的運行方向則是針對這種情況,反其道而行之,從而實現他所謂的”公正的均衡”。
四、加爾布雷思模式的抑制與思考
應當承認,從邏輯上說,加爾布雷思提出了一種國家調節經濟的比較完整的模式,姑且可以稱之為加爾布雷思模式。當然,加爾布雷思本人對這一表述也許不會直接了當地肯定。在一九八七年出版的《東西方對話》一書中,當蘇聯經濟學家梅尼希列夫稱加爾布雷思的學說為“加爾布雷思改革”時,這位西方經濟學的權威之一當即表白:“我要提醒我們的讀者,使用這個詞的人不是我。”或許,這并非謙詞,加爾布雷思固然不會認識到自己的學說在理論上的缺陷,但他也確實感受到了其模式付諸實踐的困難。可以說,加爾布雷思模式是庸信的理論加完美的邏輯,時而也進發給人啟示的思想之花。
首先,必須指出,加爾布雷思雖然是以批判新古典派模式的面目出現的,但他所設計的新模式與新古典模式在本質上并無區別。兩者在立場上都是維護資本主義制度,具有庸俗的成分。
其次,加爾布雷思模式的運行規則有含混之處。這是因為加爾布雷思的經濟學說本身也存在著矛盾與沖突。一方面,他認為解決資本主義經濟弊端的關鍵還是在于用另一種國家調節方式與政策來替代這一種國家調節,而自由主義學說是不可取的。但另一方面,他對市場規律又不乏溢美之詞,諸如方便的美德,受市場規律支配的企業更富有獻身精神等等(第73—80頁)。而且認為正是由于擺脫了市場規律支配的計劃系統的出現,才產生了一系列經濟發展中的問題,諸如衰退與通貨膨脹等(第183頁)。他還對凱思斯進行了尖銳的批判,認為凱恩斯“沒有看到,隨著經濟的發展,權力會從消費者轉向生產者”(第319頁),從而會產生對計劃系統的偏差政策。按照加爾布雷思的感情傾向來看,似乎應該力使權力由生產者返回消費者,在他設計的模式中也是對市場系統寄予了最大的同情。但按照加爾布雷思的理性判斷,他又明確反對“把一切問題都放在市場機構以內,一切動作都服從市場命令”(第319頁)。因為他非常清楚市場規律不可能也不應該起絕對作用。那么,通過對市場系統的傾斜政策的實施,兩個系統趨向均衡以后,究竟是什么樣的規則起主導作用呢?對這一點,加爾布雷思沒有也不可能解釋清楚。
其三,加爾布雷思雖然力圖創造所謂“真正的政治經濟學”。但他仍然是在資產階級國家學說的范圍內思考問題。他確實看到了戰后資本主義的變化,重視不應被忽視的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等“制約因素”,并且指出了依賴行政機關的缺陷。但他所能依靠的后盾也只是立法機關,更為幼稚的是,他認為只要改變立法機關連選連任的做法便可實現其純潔性,從而保證“新社會主義”原則的推行。后來,他大概是意識到了這一結論的簡陋,于易在一九八三年出版的《權力的分析》一書中,基于原有的模式,他又探討了諸如工會、協會等組織群體和大眾傳播工具等輔助性制約力量的作用(《權力的分析》第108—118頁)。但在“制約因素”究竟如何與現實經濟緊密結合的問題上,他的探討依然是膚淺的。如果說有值得重視的創造之處的話,那么他將立法機關或者說公眾代表機構作為其模式基點的設計思路確實能給人以啟示。因為在當代的社會制度中,公眾代表體制的作用是具有共通性的。
(《經濟學與公共目標》,加爾布雷思著,蔡受白譯,商務印書館一九八○年六月第一版,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