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封建經濟中的競爭與壟斷

蕭國亮

競爭與壟斷，在政治經濟學理論上一般屬于商品經濟的范疇。但我在多年研究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的過程中，發現中國封建經濟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存在著競爭與壟斷。當然，我在這里所說的競爭與壟斷，與資本主義商品經濟下的競爭與壟斷不盡相同。

在中國，自秦用商鞅之法，廢井田，使民得買賣土地，這是兩千多年來中國封建經濟的特色。由此產生了地主經濟下的競爭與壟斷。中國有個古話說：“千年田，八百主”。史籍又有記載說：“俗語云：百年田地轉三家。言百年之內，興廢無常，必有轉售其田至于三家也。”(錢泳：《履園叢話》卷四)可見土地所有權轉移的頻繁。出現這種現象的根源，乃是地主經濟的競爭機制。在中國封建社會，小農善于經營，可以“累其贏余，益市田數畝”(張履祥：《補農書》卷四，生計)，上升為自耕農或小地主。小地主經營得法，也能上升為大地主。另外，商人發財致富，亦可購買土地，成為地主。相反，奢侈腐化，不善經營，大地主也會下降為小地主，小地主破產為自耕農，乃至佃農，身無立錐之地。故《吳下諺聯》曰：“世無不休之富，不歇之貴，是無不敗之勢也。”這是經濟上的競爭。

科舉之途，是政治上的競爭，“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一旦如范進中舉，即登富貴之門，田連阡陌。范仲淹少年時，家貧無資，讀書僧舍，劃粥三餐。后發名成業，出入將相，居家作義田給族眾，亢宗百世。此類事例，不勝枚舉。最后，還有暴力的競爭。項羽觀秦始皇巡幸時說：“彼可取而代之”。劉邦說：“大丈夫，當如此。”果然數年之后，項劉之輩，起于隴畝之中而成霸王之業。歷次改朝換代，總有布衣寒士在暴力競爭中躊躇滿志，成帝皇之業，封萬戶之侯。這些都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競爭方式。而土地所有權，就是這種種競爭的目的。“因為一切古老國家都把土地所有權看作所有權的特別高尚的形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五卷，第703頁)，把擁有土地看作最可靠的財產。

上述競爭機制的存在是中國封建社會優越于西歐中世紀之處。由于競爭機制的存在，個別地主的新陳代謝，保證了地主階級的長存。自耕農有上升為地主的希望，刺激著他們的生產積極性，使農村經濟的細胞充滿活力。商人可以投資土地，乃是消弭封建經濟異己力量的良法。“書中自有田千頃”，不僅為中央政府提供官吏的新鮮血液，而且還有助于封建意識形態——儒學的傳布。“彼可取而代之”，更是能化腐朽昏庸帝王為開明圣主，保持封建帝制于不衰。正由于如此，所以在封建社會的歷史時代，中國封建經濟、政治、文化的發達，長久處于世界領先地位，贏得西方人的羨慕與敬佩。一部《馬可·波羅游記》就是明證。

但是，競爭的結果就產生壟斷。僅以清代為例，“乾隆盛世”，距清朝開國僅百余年，在地主經濟的競爭機制作用之下，當時就已經出現“貧而后賣(田)，既賣無力復買，富而后買(田)，已買可不復賣。近日田之歸于富戶者，大約十之五六，舊時有田之家，今俱為佃耕之戶，每歲所入，難敷一年口食”(《皇朝經世文編》卷三十九)。競爭導致貧富兩極分化，土地高度集中，這也就是壟斷發展的結果。馬克思說：“土地所有權的前提是，一些人壟斷一定量的土地，把它作為排斥其他一切人的，只服從自己個人意志的領域。”(《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五卷，第695頁)土地集中的壟斷現象，反映在政治上層建筑方面，決定了封建國家的壟斷性質。歷代封建國家擁有官田、皇莊之多，說明它是最大的封建壟斷者。不僅如此，封建國家還把壟斷推廣到手工業、商業領域，建立官府手工業，實行種種禁榷制度，企圖牢籠天下之利。逼得商業資本不是成為封建國家的附庸，就是投資于土地，參加土地占有的競爭。壟斷雖然發展到頂峰，但競爭卻依然存在，而且加劇。土地集中，不僅使地方豪強成為土皇帝，甚至還進一步覬覦皇權，企求更大的壟斷。但在土地集中的另一極卻是貧困的積累，無立錐之地的貧民越來越多，民不聊生，民怨鼎沸，民變蜂起。結果造成大亂：農民起義風起云涌，打出“均貧富、等貴賤”和“均田”之類的旗幟，地主豪強趁機鉆營，混跡其間，暗中要取皇權而替代之。農民起義最終成了改朝換代的工具，壟斷雖然被暴力打破，但社會經濟、文化亦遭慘重破壞。唯獨土地買賣仍是不移的法律，競爭與壟斷機制又再度發揮作用，重演一場治亂循環的歷史劇。

所以，中國封建社會發展緩慢，長期延續。待到西歐度過中世紀的千年黑夜，跨進資本主義時代之時，西方人對中國的看法才為之一變。亞·斯密說，中國“許久以前，它就停滯于靜止狀態了”。其實，中國封建社會的發展自有其獨自的規律，發展緩慢，長期延續，并非“停滯于靜止狀態”。馬可·波羅與亞·斯密的見解之所以迥然不同，是因為西方社會在自十五、六世紀以來的三百年間有了突飛猛進。坐在飛機上，看馬車在大道上奔馳，難免有馬車“停滯”之感了。這種“停滯”之感，只是錯覺而已。

封建社會，以農業為立國之本。在農業社會里，土地是最主要的生產資料。因此，土地的賣買，所產生的競爭與壟斷機制，即使中國在古代為世界文明創造了貢獻，使中國封建社會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中，處于世界領先地位。同時，它也使中國在近代落后于西方各工業國的原因所在。所以，土地買賣及其所產生的競爭、壟斷機制，乃是中國在近代落后的根源。

封建地主經濟的競爭、壟斷機制隨著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也壽終正寢了。但是，更充分地認識中華民族在封建社會這一段時間內的壟斷與競爭，對我們不無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