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謝克和帥克

星　燦

在《好兵帥克歷險記》作者哈謝克的故鄉捷克斯洛伐克，帥克已經成了家喻戶曉、老少皆知的人物，他有形無形、隨時隨地生活在捷克斯洛伐克人民中間。

在國外，《好兵帥克歷險記》一書也久負盛名，被譯成幾十種文字流傳于世界各國。斯諾拿它與魯迅的《狂人日記》相比較，法國小說家布洛克將它同世界最偉大的古典作品相提并論，說“假如捷克只產生哈謝克這么一位作家，它對人類就作了不朽的貢獻”。

提起帥克，其實他是個很不出眾，很不顯眼的小人物。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他是個靠販狗為生的普通老百姓，入伍后，是奧匈帝國軍隊中的一名普通士兵，可是卻長久地、普遍地為大家所喜愛。哈謝克自己在《好兵帥克歷險記》的序言中也說：“我非常喜歡好兵帥克。當我向讀者諸君介紹他在世界大戰中的種種奇遇時，相信諸位也會同情這位謙卑的、被埋沒的英雄。”

帥克不是“官方認定的白癡、傻子”嗎？為什么作者和廣大讀者恰恰“非常喜歡”他，“同情”他，視他為“英雄”呢？我想，這正是《好兵帥克歷險記》這部幽默諷刺杰作的奧妙、意義和精華之所在。

乍一看，對于奧皇、奧匈帝國軍隊及其各級長官，帥克忠順得幾乎無以復加。正當捷克壯丁為了擺脫不義戰爭、充當炮灰的命運，或有意裝病、或自毀成殘、或逃往外國時，帥克卻在風濕癥疼得走不了路的情況下也要坐著車椅去從軍；正當他的同胞對殘酷統治他們的奧匈帝國切齒痛恨時，他卻公開宣稱為效忠皇上，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他究竟是怎么“效忠”的呢？用他自己的話說：“每次都是好心辦成壞事”，幫倒忙。他越是忠順地執行上司的命令，鬧出的亂子就越大，他的上級長官就越給他弄得狼狽不堪，丑態百出，無可奈何。你說他傻吧，他既不受氣，也不吃虧，更不低人一等。在帥克的眼里，什么皇上、將軍、大公，統統不在話下。人家提起斐迪南大公，他卻聯想起撿狗屎的小人物；人家告訴他大公被暗殺了，他卻琢磨著胖的瘦的哪個好打，買支白朗寧可以連胖的帶瘦的一下干掉二十個。他發起那股效忠皇上的傻勁來，連那些身佩黑黃綬帶的警官也自愧弗如地低下頭來無言以對；只要帥克打開話匣子來上一句“想當初……”就會滔滔不絕無所不知地舉出一大串充滿人民智慧的傳聞軼事。憑著他那張明月般的笑臉，那雙天真無邪的藍眼睛，那副鎮定自如的神態，那一套套頭頭是道的辯解詞，總能在極其艱難甚至險遭處死的逆境中逃出惡魔的手心，化險為夷，同時，讓那些殘暴愚蠢的奧匈帝國的官僚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落得個喝糞水、挨臭罵、給自己養的狗群撕碎吃掉的種種可恥下場。他是傻子？那也只是一個“官定的”傻子而已，他周圍的親朋好友、難兄難弟、廣大的人民群眾從來不這么看。他們對帥克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心領神會，常常發出會心的、贊賞的笑聲。他們看出帥克是個“聰明的傻子、天才的傻子”。他們很自然地把帥克與捷克民間故事中出了名的人民的傻子——機靈鬼洪查聯系在一起。在民間故事中的洪查機靈調皮，盡干“傻事”，戲弄財主老爺，牽著他們的鼻子走，輕而易舉地要得他們暈頭轉向。捷克老百姓心里明白：帥克不是別人，正是他們心愛的洪查到了奧匈帝國的軍隊里，而且比洪查表現得更出色、更機智、更有力量。

我們知道，自一六二○年白山戰役之后，捷克民族就處于異族統治之下，進入黑暗時代，長達三百年之久。但是，被壓迫的人民沒有屈服，仇恨的種子，一直埋藏在人們的心里。有時爆發為熊熊烈火，有時表現為憤懣的沉默，有時則通過群眾的喜笑怒罵、幽默諷刺，進行著一種曲折的、韌性的反抗。哈謝克的帥克就是捷克人民在同外族統治進行斗爭形式的一種特殊典型，是捷克人民數百年來所孕育成長起來的一個憨厚老實、聰明機智而又幽默詼諧的典型人物。通過他，人們感覺到捷克人民對反動的奧匈帝國的仇恨和蔑視；通過他，人們看到，這個古老帝國的大廈已經腐朽不堪，它的不肖子孫——將軍、官僚、神父等，象蛀蟲一樣從里往外，已快將它蛀蝕一空；通過他，更表現出人們對這個帝國所狂熱進行的大屠殺的非正義戰爭的反抗。《好兵帥克歷險記》還充滿對不幸的、弱小的捷克民族的愛，表現了捷克民族在奧匈帝國這個民族牢籠中的尊嚴。誠然，帥克不是什么叱咤風云的英雄，但他的確在斗爭，在破壞反動政權，在反抗邪惡、不義和民族壓迫。可以說，他在哪里出現，那里的帝國軍隊就被他攪得雞犬不寧，不得安生。所以，捷克人民喜愛他，敵人討厭他，受了他的愚弄，卻又無可奈何。正如伏契克一言所道破的：“帥克掌握了讓派遣他打仗的人輸掉的藝術。他采用的方法不是規避怠工，而是一本正經地執行他們的命令。”奧匈反動派的命令本身就是虛偽荒唐、破綻百出的，因此，愈是忠實執行，就愈能顯出其反動性。帥克的形象集中了捷克人民的智慧和幽默感，以這種特殊的形式，在帝國主軍隊中替人民群眾“搗亂”、出氣、立功，把腐朽的軍隊，連同支撐這支軍隊進行不義之戰的垂死僵尸、即將傾倒的大廈——奧匈帝國的一切殘暴丑惡揭露得淋漓盡致。

伏契克說：“帥克是個國際典型，是所有帝國主義軍隊的士兵典型。難怪哈謝克的書這么快就在各處扎下了根，難怪在那些哈謝克的名字根本不為人們所熟悉的地方也出現了許多‘帥克。”直到今天，這本書仍是世界各國人民反對黑暗、反對專制、反對一切非正義戰爭的銳利武器，帥克仍是伴隨他們斗爭的好伙伴。

是的，人們很熟悉和喜歡《好兵帥克歷險記》這部作品和它的主人公帥克，但對它的作者哈謝克的了解卻不夠。不了解哈謝克幽默開朗、機靈頑強的性格，不了解他異乎尋常的艱辛坎坷、飄忽不定的生活是體會不透產生《好兵帥克歷險記》這部偉大作品的深厚根柢的。

一百年前(一八八三)，雅洛斯拉夫·哈謝克誕生在布拉格一位中學教員的家庭。剛滿十三歲就死了父親，跟隨寡母過著清寒的日子，小小年紀就不得不輟學去到一家雜貨鋪當學徒。后來雖然結業于商業學校，在銀行里謀到一個小職員的位子，可不到幾個月就被解雇丟了飯碗，從此終其一生，再也未能找到一個長久穩定的職業，僅僅靠微薄的稿費收入，勉強糊口。

貧困的生活和煩人的小市民環境使哈謝克喘不過氣來。他懷著渴望自由、探險求知的欲望沖出了這個使他窒息的環境，投入大自然的懷抱。身無分文就徒步而行，無處住宿便在野外過夜，一次又一次漫游祖國大地，甚至中歐各國。先到摩拉維亞、后到斯洛伐克、匈牙利、西里西亞、保加利亞、德國、奧地利……這種身無分文的旅行，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實際上是“沿途乞討”。這樣的流浪雖然遭致警察的干涉、拘留，卻使他了解到廣大城鎮、鄉村勞動人民的生活、疾苦，為他一生的創作吸取了無窮無盡的智慧和營養。

當他還只有十四歲的時候(一八九七)，就參加了布拉格舉行的暴動。據他自己后來在《捷克人》雜志上的回憶：他扯下了戒嚴令和象征著奧地利主權的鷹頭徽章，砸爛了皇家辦公樓的窗戶，并參加了燒毀一個德國人家的墻柵的行動。他因為鬧事，和警察發生沖突，參加無政府主義者組織的游行示威而多次被抓進警察局監獄。哈謝克根本不在乎這些，他還惡作劇地去找他們逗趣：有一次，他假裝跳河自殺而被巡警送進了瘋人院。他在那里呆的時間不長，卻獲得了關于瘋人院的寶貴的生活體驗。又一次，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開始三個月的時候，哈謝克在布拉格的一家旅館里又表演了一場鬧劇。在他的登記卡上寫了個俄國名字，說他出生于莫斯科，來自基輔。被警察局懷疑是一個危險的間諜。當警察局有人認出帶來的不是間諜而是微笑的哈謝克時，他們大吃一驚，又氣又惱。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千時，哈謝克回答說他想看看奧地利警察局是否還在運轉，為此他被監禁五天。

除了流浪、旅行、鬧點兒事、和警官老爺們過不去之外，他還經常下布拉格的小酒家、小飯館，這就自然扎到了大城市的底層人民之中。在那些地方，他一方面從他們身上了解到身負生活重擔、飽嘗人間辛苦的下層小人物的生涯，一方面又以他特有的出色口才和樂觀幽默的天性給他們講述各種趣聞軼事，無情地嘲笑奧匈帝國的官僚機構、資產階級政客和社會上一切丑惡現象，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一九一一年，帝國大選時，哈謝克干脆組織了一個名稱奇特的所謂“在法律許可范圍內的微小進步黨”，他自任主席，以便能作為議員候選人，打著效忠的旗號到各種大小會上去發表演說，公開嘲笑這個腐敗的社會制度和那些老爺政客市儈。警察局對哈謝克十分惱火，四處打聽他的住處，他們跑遍稅務局、瘋人院、市政局……結果一無所獲。

假如說，哈謝克這一切“越軌行為”使帝國的老爺、走狗們惱怒不安的話，貫穿哈謝克一生的戰斗的文學創作活動則更使他們切齒痛恨。

少年時代的雜貨鋪學徒生活、顛沛流離的漂泊旅行、大城市底層人民的生活知識、與官場警方的沖撞較量、淪落到瘋人院、販狗場、警察局、監牢、俘虜營的辛酸遭遇，為他一生浩繁的文學創作提供了雄厚的生活基礎，再加上他那能穿透這個罪惡社會的銳利的洞察力和由蔑視一切強暴丑惡、與之抗爭到底的膽略而表現出的鋒利如刀劍的諷刺天才，使他創作出了卷帙浩繁的優秀的幽默諷刺文學作品。

一九一一年，在哈謝克的小說里，第一次地出現了好兵帥克的形象。那時，正值哈謝克擔任“在法律許可范圍內的微小進步黨”的主席，他在克拉羅夫斯基·維諾堡一家飯館的集會上嘲笑了奧匈帝國腐，朽王朝，同時，其面部表情又象一個忠順的帝國公民。由此他產生了要用同一手法來嘲笑奧匈帝國的軍隊的念頭，因為這個軍隊是帝國主義者用來壓迫捷克民族，凌辱被迫服役、受德國軍官虐待的捷克人和使其日耳曼化的主要工具之一。據他的夫人回憶，就在那個時候的一天深夜，哈謝克興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在一塊小紙片上記了些什么就去睡覺了。次日，哈謝克夫人把它當廢紙掃進了垃圾堆，哈謝克著急地把它找了回來。紙片上寫的是：“連隊里的傻子”，下面打了個著重號。再下面寫著：“他自己前去應征，接受檢查，說明他可以當一名正式的士兵。”幾天之后，以帥克為主人公的短篇小說就在拉達主辦的《漫畫雜志》上出現了。哈謝克的摯友拉達為帥克創作了精采的插圖。

一九一五年，哈謝克應征入伍，編入布杰約維策第九十一團。第三營營長札格勒、十一連連長布拉格人盧卡什、軍需上士萬尼克，這些人物后來都在《好兵帥克歷險記》中出現了。一九一五年六月，哈謝克和盧卡什的勤務兵斯特拉什利普卡一起逃到俄國人那里。斯特拉什利普卡在連隊是一個出名的會講笑話的調皮鬼，哈謝克把他塑造成了好兵帥克這個不朽的形象。在俄國的第二年(一九一六)，哈謝克就在基輔創作了《好兵帥克在俘虜營》，用小冊子的形式在士兵中發行，受到普遍歡迎。十月革命后，哈謝克加入了紅軍行列，并成為一名共產黨員(布爾什維克)。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一九一八年十月成立了資產階級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一九二○年十月哈謝克欣然回到了祖國。《論壇報》剛一發表哈謝克歸來的消息，便招來了資產階級報紙對他的圍攻。哈謝克遭到了極不公平的待遇。他找不到職業，連個可以安身的地方也沒有，但哈謝克的意志沒有消沉，對瘋狂的資產階級也未讓步。他在《紅色權利報》上發表諷刺檄文來回敬他們對他的攻擊，并加入了共產黨作家行列。也正是在這最艱難的時刻，哈謝克于一九二一年開始寫作他的諷刺巨著《好兵帥克歷險記》，將他的全部生活經驗、對人民的愛和對不義戰爭、對一切暴君與丑類的仇恨傾注其中。這時，他的健康狀況已顯著惡化，由朋友收留，搬到利普尼采定居下來。在幾位朋友的協助下，小說開始以小冊子的形式陸續出版，著名畫家約瑟夫·拉達為帥克繪制了五百多幅插圖，這些富有感染力的插圖從此成了《帥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小說由哈謝克和他的朋友親自沿街叫賣。

哈謝克接著寫他的《帥克》第二卷至第四卷。可惜，他的健康狀況繼續惡化，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不能伏案寫作，只得口授，由友人代書，在他剛滿四十歲的那一年(一九二三年一月三日)，終于因心臟麻痹和肺炎，過早地含憤離開了人世，未能完篇。

哈謝克逝世后，只有一個十一歲的兒子和幾個朋友伴送他寂寞地走完坎坷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安息在利普尼采。當時還很少有人意識到死去的是一位偉大的捷克作家，一位資本主義世界的偉大的批評家，一位為美好的明天而奮斗終身的偉大戰士。

按照哈謝克的本意，還想讓他的主人公帥克在十月革命后提高覺悟，作為一位革命戰士參加中國的革命戰爭……可以告慰于哈謝克的是：帥克已經到了中國，中國人民已通過肖乾同志的節譯本、木偶片和電影認識了帥克，同他交上了朋友。現在，《好兵帥克歷險記》全譯本出版，這將會給中國讀者提供一個更完整的帥克形象。

(《好兵帥克歷險記》，〔捷克〕哈謝克著，星燦譯，外國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四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