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衍 李子云
我不止一次說過和寫過,我不是一個作家,更不是一個文藝評論者,在半個世紀的歲月中,我只是文藝園地里的一個雜工,干了一些碎活。我喜歡文藝,讀了一些書,但這不是有系統的學習、研究,而只是無計劃的“雜覽”。從抗日戰爭前后起,我寫了一些不合格的劇本,和相當數量的雜文隨筆,現在看來,我寫的東西極大部分是為了配合政治,為政治服務。文藝為政治服務這個口號,經過多年的實踐檢驗,證明了它不僅不很完善,而且很明顯地帶有左傾思潮的烙印,但是我重讀這些文章,卻并沒有后悔的心情,也不想加以修改,因為任何一個人,在一個特定的時代和環境中,不可能不受到歷史、社會條件的影響和制約,因此,去年出版了兩冊作品選集和一本雜文隨筆集,我都讓它留下歷史的斑痕,而沒有加以裝飾和掩蓋。
今年,上海文藝出版社要出一套“作家談創作”叢書,其中有我的一本,這對我說來確實是一個難題。“談創作”的文章,我寫過不少,可是如前所說,我是一個業余文藝工作者,更沒有系統地學過文藝理論,我寫過的這一類文章,都是我個人習作過程中的一些不成熟的、乃至帶有主觀性的感想和記錄。從三十年代中期到四十年代末,我寫得最多、最雜,也可以說,寫得比較恣肆。五十年代以后,我擔任了行政職務,講話和做文章就不免要受到所處地位的限制,在左風壓人的時候,也難免有違心之論,歌德之詞。但是,有一些論點,例如文藝服務的對象要廣、應該包括知識分子、小資產階級,文藝的題材要寬,作家可以和應該寫自己熟悉的東西,文藝(包括創作和評論)的作用是感人而不是訓人,文藝工作者要多讀書、多聯系人民群眾、擴大知識面,要重視技巧,反對“直、露、粗、多、假”等等,則是前后一致的。我的這些想法——,也可以說是我探索過程中的一些經驗,在十年浩劫中都成了我的“滔天罪行”,甚至直到今天,也還有人認為這些都是“資產階級文藝思想”,我不想理會這些,自反而索,我是九死無悔的,因為我講的都是真話。
按照茅盾同志的說法,這個集子的文章都已經是“陳年冷飯”,現在再把它集合起來,一方面可以讓人們看到我在半個世紀中走過來的足跡,同時,對于開始從事文藝工作的年青人,也許還有一點參考作用。
這本書是李子云(曉立)同志給我搜集、編輯的,她還給我刪節了一些重復的章節,和校訂了一些以前版本中的誤植,對此,我對她的辛勤勞動表示感謝。
一九八一年六月,夏衍在上海。
夏衍同志無論在文章中或口頭上,常常自稱為業余文藝工作者(他連“家”都不承認,而只認為是“者”),他看了這本“論創作”的篇目后,再一次宣稱,說他的正業是新聞和統戰工作。過去,我總以為這是他過謙之辭。從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開始,在文藝戰線上工作了六十多年,而且對中國新文藝的發展做出了不容抹煞的貢獻的文藝界前輩,怎么能說文藝不是自己的正業呢?后來,我讀了他更多的文藝以外的作品,才知道原來是自己生也太遲,對他的革命經歷和作品了解得太少,只局限于他所從事的一個工作方面來認識他。而從他五六百萬字以上的文章看來,他的為數不少的多幕劇和獨幕劇、電影劇本、長、短篇小說、報告文學,以及有關文藝的論述,最多也不過占他全部文章的五分之一。他所寫的報章社論、政論、時事述評、以及針砭時弊的雜文,數量遠遠超出文藝作品。如此說來,他對黨的新聞工作的貢獻確實不亞于對新文藝工作的貢獻。
夏衍同志在他長達半個世紀以上的革命活動中,一個重要的特點是,他所從事的活動方面很廣,還不僅僅是新聞與文藝兩個方面,并且長期參與統戰、外事工作。而在文藝戰線上,從左翼文藝運動開始,他又長期負擔過組織、領導工作。這些政治活動必然給他的創作上帶來一定影響。他的有關文藝論述的文章,有不少是從組織領導工作角度來進行評論的,或指導當時的文藝運動,或總結一個階段的工作經驗。比如,抗日戰爭時期,他寫過不少指導當時戲劇運動的文章。隨著中國話劇運動的發展,從“愛美”、業余走向專業,與抗日救亡運動是密不可分的。中國的新的戲劇文學也正是在這樣的戲劇運動中發展起來的。夏衍同志談劇運的文章有一部分不是全談創作卻又與劇本創作有關。再如,全國解放以后,他負責電影行政領導職務,對電影工作的講話和文章數量也不少,其中很大一部分針對電影行政領導、體制及影片攝制等問題,特別是導演工作,而不是專門談論電影劇本創作。對這兩部分中有兼及創作問題的,我原想選用幾篇,但是夏衍同志最后審定篇目時,都堅決刪除了。他只留下專門談論創作及改編的。當然,他的有關電影的論述已經編成《電影論文集》出版了,有關戲劇的部分,也可再另外選編一本《戲劇論文集》。
盡管夏衍同志自己刪減了不少文章,但是,他的這本“論創作”所涉及的范圍仍然比較廣泛。他曾開玩笑地說,除了詩歌之外,其他的文字樣式他幾乎無所不寫。是的,小說、散文、雜文、報告文學、電影文學、話劇劇本,他都寫,都有經驗之談,評論之作。因此,就依照他個人作品的序、跋、前言、后記;談文學;談戲劇;談電影,分為四輯。
夏衍同志還經常聲明他不是理論家。這當然是他的自謙,不過這倒也正是他談論創作的一個特點。他的文章多從實際出發,從他自己的創作實踐、從當時的文藝創作的實際狀況出發,也就是說,他的談論創作很少泛論,比較崇實。將他的近五十年中所寫的文章集合起來(這本集子中最早的文章寫于一九三六年),可以看到左翼文學主張的發展演變。左翼文學崛起就揭起了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旗幟,反對為藝術而藝術的主張。左翼文學是在與封建余孽、與殖民地文化、與國民黨御用文人、以及第三種人的斗爭中發展壯大的。因此,不論三十年代,還是抗日戰爭時期,他也都是鮮明地主張為當前最大的政治服務的,全國解放以后,他擔任了文化行政領導職務,他也提出過要求文藝配合當前政治任務的號召。他在《自序》中說,他寫過不少為了配合政治、為政治服務的作品,而“文藝為政治服務這個口號,經過多年的實踐檢驗,證明了它不僅不很完善,而且很明顯地帶有左傾思潮的烙印”,但他“都讓它留下歷史的斑痕,而沒有加以裝飾或掩蓋”。夏衍同志在這里總結了一條重要的教訓:要求文藝直接配合當前政治任務,作為宣傳政治主張的工具,確實給文藝創作帶來不良后果,造成不少公式化概念化圖解政治的宣傳品。當然,從革命文藝來說,文藝也不可能完全脫離政治,并且應該對政治發生一定的(包括間接的)影響和作用。而這種影響和作用是必須通過文藝本身的特性和規律才能達到的。從夏衍同志全部論創作的文章來看,其實,他多年以來,都是堅持不渝地主張尊重、重視文藝自身的規律與特性。他一貫強調文藝作品必須“通過形象、通過人的思想感情來感染人”,反對從主題出發,反對外加的傾向性;他一貫主張文藝創作必須從生活出發,真實地反映各種各樣的廣闊的社會生活,反對圖解政策、公式主義和把生活簡單化;他一貫主張作家必須寫自己所熟悉的與關心的,要求作家隨時隨地聯系群眾、注意積累素材,反對在創作上裝腔作勢、弄虛作假;他也一貫主張作家要不斷提高藝術質量,強調作家學習的重要性:學習馬列主義、豐富各方面的知識、繼承民族文化傳統、砥礪藝術技巧。因而,他的“配合政治、為政治服務”的作品,也還是依照文藝的基本規律來配合的。特別應該指出的是,他總結左傾思潮影響下文藝創作上的一些弊病,都是反對了簡單地為政治服務的主張的。他一九六一年六月在全國電影創作會議上的講話(發表時題名為《把我國電影藝術提高到一個更新的水平》),指出了電影創作中的宿疾是“直、露、多、粗”,到粉碎“四人幫”之后批判“陰謀文藝”及其變種——由“陰謀文藝”改頭換面而來的所謂“轉換文藝”時,他又增加了一個“假”字,歸結了我們文藝創作中多年以來普遍存在的主要問題,而這些主張,在十年浩劫中,卻被當做資產階級文藝的代表性論點,遭到反復的批判。
在編選這本集子的過程中,也使我受到很大的教益,這不僅讓我有機會系統地學習了這樣一位文藝前輩的創作經驗談,而且,這些文章所表現的知識的廣博、文章的嚴謹、文字的洗練,都堪為我們學習寫作的楷模。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對青年作者的關懷,從文章可以看到,半個多世紀以來,不論是在戲劇還是電影方面,他都面對青年:支持青年、愛護青年、指導青年,而不是對他們挑挑剔剔、冷淡、甚至排斥。這種態度是有成就的前輩們所共同的,它既使我們感動,又讓我們尊敬。
編這本集子,在查抄資料和編選中得到王
李子云
一九八一年六月
(《夏衍論創作》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