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網絡文學跨文化傳播的歷史演進、互動關系與發展動能

【摘 要】中國網絡文學跨文化傳播主要歷經了三個發展階段：1.0時代基于作品輸出的跨文化傳播（2001—2013年），2.0時代基于平臺輸出的跨媒介傳播（2014—2017年），3.0時代基于模式輸出的跨市場傳播（2018年至今）。網文出海跨文化傳播場域中的關系互動頻繁，海外讀者受眾在信息解碼過程中體現出在地化解讀傾向，“文化折扣”與“文化共享”相互交織，傳播平臺的內外部互動博弈呈現多維度競爭與合作態勢，技術賦能推動智能文本“二次編碼”人機共生，形成了跨文化傳播文本內容重構的新樣態、新模式。中華文化的內核支撐與文化全球化的價值追求成為網文出海跨文化傳播的發展動能，這些動能因素相互作用，共同推動中國網絡文學在全球范圍的傳播和發展。

【關" 鍵" 詞】網絡文學；網文出海；跨文化傳播；傳播場域

【作者單位】謝日安，中南大學網絡文學研究院；歐陽友權，中南大學網絡文學研究院 。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網絡文學跨媒介敘事研究”（23CZW06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中圖分類號】G239.26 【文獻標志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5.10.005

自21世紀初起，中國網絡文學（以下簡稱“中國網文”）揚帆出海，歷經風雨，已演變為一場震撼全球的跨文化交流盛宴。2024年，中國網文的出海版圖繼續擴張，市場規模已超50億元［1］，彰顯出蓬勃的生命力。中國網文的海外傳播是跨文化傳播理論的生動實踐，從本土“匠心制造”到國際舞臺的“華麗輸出”，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經歷了從初期探索到快速發展的過程，從成品輸出轉向網文生態傳播移植，其“文化波”將中華文化傳播到世界各地，構建起一種超越地理界限的數字文化新生態，不僅成為中華文化走出去的重要載體，也成為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的重要力量。

一、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的歷史演進

1．1.0時代：基于作品輸出的跨文化傳播（2001—2013年）

隨著互聯網在全球范圍內的普及，以及讀者文學消費習慣的變遷，中國網文的跨文化傳播進程悄然啟航，其首站便定格在文化相近、市場潛力巨大的東南亞國家。自2001年起，中國玄幻文學協會（CMFU）將中文網絡小說從港臺實體出版拓展至東南亞市場，越南與泰國迅速成為中國網文海外傳播的兩大核心陣地。之后，起點中文網接過接力棒，2004年起正式面向泰國、越南等東南亞國家銷售中國網絡小說的海外版權，中國網文出海之路開始呈現規模化發展效應。

2009年至2014年間，中國網文的海外傳播經歷了從零散自發到主動出擊的深刻轉變，海外市場的開拓不再是零星嘗試，而是成為一項有組織、有計劃的文化行動。2010年前后，東南亞地區的圖書出版商對中國網文的熱情空前高漲，他們每年直接從中國大陸文學網站采購的小說版權數量突破百部大關。其中，晉江文學城以其豐富的作品庫和高效的版權輸出機制，成為中國網文海外實體書出版的領頭羊，累計授權出版的作品數量逼近3000部［2］，極大地推動了中國網文在東南亞地區的傳播。這一時期，中國網文海外傳播以實體出版為主導，主要依靠海外版權代理與出版機構運作，這些合作伙伴多為私營性質，它們憑借敏銳的市場洞察力和靈活多變的銷售策略，迅速捕捉市場風向，有效推動了中國網文在東南亞的落地生根。在泰國，諸如Jamsai出版社、以言情作品見長的Hongsanrnt出版社、SPB出版社以及Naiin出版社等，均在中國網文的海外出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據統計，2009至2013年間，越南譯介出版中國圖書841種，其中非文學類中國網文譯作占據顯著地位，多達617種。即便是在純文學品類中，中國網文的譯作也占據較大份額，兩者合計達到691種，占越南翻譯出版總量的近四分之三［3］，彰顯了中國網文在越南乃至整個東南亞地區的巨大影響力。

在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的初始浪潮中，言情題材在東南亞國家綻放異彩，成為連接不同文化背景下讀者情感的橋梁。這一時期，女性向網絡小說風靡東南亞并迅速占領市場，成為該時期海外傳播的熱門標簽，尤其在越南和泰國掀起了一股不可忽視的“中國言情熱”。2006年，中國網文言情作家曹婷（筆名寶妻）的作品被越南女作家莊夏妙筆譯成越南語后，在網絡上引起了轟動。之后，越來越多的中國言情佳作被譯介至越南，贏得了越南年輕讀者的廣泛喜愛［4］。到2009年底，閱讀中國網絡言情小說幾乎成為越南年輕一代閱讀文化的主流。2011年后，中國網絡言情小說在越南迎來“黃金時代”，數百部佳作被翻譯成越南語，其中桐華、葉落無心、匪我思存、丁墨、殷尋等作者的名字也隨之響徹越南文壇［5］。

與此同時，中國網絡言情小說在泰國也打開了市場，這與泰國本土文化特征密不可分。從古代帝王將相的輝煌史詩，到現當代都市市井的細膩描繪，愛情成為連接不同時代、不同故事的核心主題。因此，當中國網絡言情小說涌入泰國市場時，毫無懸念地成為閱讀市場的主角。這些作品涵蓋古代、現代、穿越等多種類型，以豐富多樣的題材和深入人心的情感描繪，長期占據泰國暢銷書榜單，成為書店中最引人注目的存在［6］。

2．2.0時代：基于平臺輸出的跨媒介傳播（2014—2017年）

2014年，“武俠世界”（Wuxiaworld）的誕生標志著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邁入2.0——平臺輸出新時代。當年12月，美籍華人外交官賴靜平（稱號RWX）創立了首個英譯中國網文平臺“武俠世界”，專注于翻譯和推廣中國網絡小說。“武俠世界”迅速崛起后，成為海外網友共建最大、最具影響力的中國男頻網文英譯陣地，引領了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的新一輪浪潮。之后，一批海外網絡平臺相繼開始譯介中國網文，面向英語世界的主要有Archive of our own（法國加拿大，創辦于2008年）、Novelusb（美國，創辦于2005年）、Quotev（美國，創辦時間不明）和Readnovelfull（美國，創辦時間不明）等。

除了深耕英語國家市場，中國網文的跨文化傳播還延伸至法國、俄羅斯、印度尼西亞等地，涌現出L' Empire des novels（法國）、Ficbook和Ranobes.top（俄羅斯）及Mtlnovel（印度尼西亞）等網絡平臺，它們通過推介中國網文成為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的新陣地。此外，國內網絡文學企業也開始嘗試海外平臺建設，如閱文集團的Webnovel、中文在線的Chapters系列、掌閱科技的iReader及縱橫文學的TapRead等。這些平臺翻譯的中文網絡小說從英語起步，逐步拓展至西班牙語、印尼語、印地語等多種語言，并逐步實現海外本土化運營。譯介作品數量也逐年提升，傳播范圍持續擴大，進一步促進了中國網文在全球范圍內的傳播。

隨著海外中國網文平臺的建立，出現了第一批網絡原生的中國網文翻譯者，他們經歷了從以興趣為主的自由翻譯者到職業翻譯者的轉變，既是中國“文學迷”也是“中國通”，與中文同好和文學同好一起推動形成中國網文出海的“蝴蝶效應”［7］。這些中國文學發燒友也成為這一時期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的“主力軍”，他們以英語為母語，以漢語為第二語言，架起了中國網文跨文化交流的橋梁。隨著中國網絡文學受眾群體的不斷壯大，越來越多的粉絲投身翻譯事業，自發組成民間翻譯小組，共同推動作品的跨文化傳播。這一趨勢促也使網絡譯介平臺由最初的個人興趣驅動，逐步演變為以翻譯平臺為核心、組織嚴密的團隊化運作模式。2016年，閱文集團與“武俠世界”合作翻譯了《斗破蒼穹》等20部小說，掌閱與Volare Novels（沃拉雷小說網）共譯了《畫骨女仵作》等小說，雙方通過眾包分工進行資源整合，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民間翻譯組普遍存在的譯作版權問題。

這一時期，都市言情與東方玄幻類網絡文學作品在海外備受追捧，這些作品承載著東方文化的獨特韻味，并巧妙地融入西方魔幻元素，引發了跨越地域的共鳴，成為中西方文化融合“再生”文本的典范。“起點國際”（Webnovel）平臺的崛起正是這一趨勢的生動寫照。“起點國際”的靈魂石積分榜上，《天道圖書館》以其深邃的構思與引人入勝的情節高居榜首，緊隨其后的是《許你萬丈光芒好》，《全職高手》作為電競題材的佼佼者也躋身前三，展現出中國網文多樣化的魅力。“武俠世界”作為這一時期中國網文譯介平臺的佼佼者，其玄幻、仙俠類作品占比高達68.9%［8］，《斗破蒼穹》《一念永恒》等熱門小說更是憑借單章評論數百條的佳績，體現了北美地區讀者對中國東方玄幻網絡小說的高度認可與喜愛。

在泰國，東方玄幻類小說的網絡傳播同樣火熱，傳統玄幻與現代元素的巧妙結合孕育出新型“武俠小說”，它們集仙俠、玄幻、科幻、懸疑、游戲于一體，為讀者提供了豐富的閱讀選擇。《將夜》《慶余年》《逆天邪神》等作品不僅在國內廣受好評，在泰國市場也同樣備受追捧，成為暢銷書榜單上的常客，與都市言情小說一起共同引領泰國的閱讀潮流。

3．3.0時代：基于模式輸出的跨市場傳播（2018年至今）

隨著國內文學平臺國際版塊的流量激增，中國網文商業模式開始從本土向海外拓展。2018年起，“起點國際”率先引入付費閱讀模式，次年更是推出月費會員制，讀者支付24.99美元就可暢享“起點國際”全站漫畫與小說［9］。這一趨勢激發了海外平臺的模仿潮以及海外作者的原創熱情。2018年4月，“起點國際”開放創作功能，實現了從單一閱讀到讀寫互動的跨越。短時間內，海外作者數量快速增長，單月內注冊人數超千人，上線原創英文作品逾600部［10］，體現了中國網文創作模式跨越國界的強大吸引力。海外讀者在閑暇之余，轉身為專業網絡作家，極大豐富了海外的UGC內容生態。截至2023年底，“起點國際”已培育海外網絡作家約40萬，相比三年前增長了三倍［11］。海外原創網文故事架構大都基于海外作者本身的文化背景，雖然在創作手法上參考了中國網文的游戲設定及升級打怪等技巧，但在文化意義上與中華文化關聯度有限，從跨文化傳播的角度來看，這類由國外作者創作的網絡文學作品大都呈現“本土化”傾向。

當前，中國網文海外平臺構建了由中文翻譯作品和海外原創作品組成的多元化內容矩陣。人工智能翻譯的廣泛應用大幅提升了中文作品的輸出效率與規模，成為驅動內容生態擴張的關鍵性技術力量。2024年，“起點國際”發布了6800部中文翻譯作品和約70萬部當地原創作品，其中AI翻譯作品占中文翻譯作品總量的47%［12］，構建了涵蓋15個大類100多個小類的多樣化內容格局，西方奇幻、都市、東方玄幻、游戲及科幻成為熱門題材。截至2025年3月，在“起點國際”男頻與女頻板塊“熱度值”排名前50的作品中，翻譯作品占65部（男頻34、女頻31），海外原創作品占35部（男頻16、女頻19）。在優質內容中，中文翻譯作品仍占優勢，得益于近年來AI翻譯的發展使得作品譯制變得更加便捷高效。

隨著國內網文IP生態鏈的日益成熟，中國網文的出海形態已從單一文本躍升為“全球共創IP”的多元生態［13］。中國網文IP被成功改編為影視、漫畫、游戲等多種形式席卷全球市場。在美國，Netflix、Dramafever等知名視頻平臺引入《甄嬛傳》《陳情令》《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中國網絡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大大拓寬了中國網文在全球的影響力邊界；韓國SBS電視臺將《步步驚心》改編為韓劇《步步驚心：麗》；《唐磚》則被日本改編為《大唐異聞錄》，進一步驗證了中國網文IP的國際魅力。在動漫領域，“起點國際”等平臺已翻譯并上線超過400部漫畫作品，其中，《放開那個女巫》《元尊》等修真題材作品深受海外漫迷喜愛。在游戲領域，《斗破蒼穹：怒火云嵐》作為閱文集團首個自主在海外發行的游戲產品，在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市場表現亮眼。

2020年以來，以短劇為代表的影視新形態和海外原生IP孵化機制的成熟，標志著中國網文出海進入引領全球文化新風尚的新階段。ReelShort、Flex TV、We Shorts等短劇應用在海外相繼上架，一系列高質量短劇作品在海外迅速走紅。如ReelShort憑借 Fated To My Forbidden Alpha 等爆款作品在海外市場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客戶端下載量攀升至美國地區iOS暢銷榜前列［14］。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正以多元的傳播形態和強大的IP孵化能力引領全球文化市場的新風尚，展現出中華文化的獨特魅力和無限可能。

綜上，中國網文作為一股不可忽視的文化力量逐步走向世界舞臺，其跨文化傳播進程主要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在傳播媒介、傳播主體和傳播內容上也呈現階段性特征（見表1）。網文出海傳播初期（1.0時代），實體書出版成為主要的傳播形態，國外出版商作為橋梁，將優秀的中文網文翻譯成外語，推動了中國網文在國際上的傳播。這一階段的中國網文在東南亞打開了市場，為后續的跨文化傳播進程奠定了基礎。進入2.0時代，外譯推介平臺逐漸嶄露頭角，國內網文平臺也開始創建自己的海外網絡文學站點，提供以都市言情與東方玄幻題材為主的中文網絡文學作品。隨著譯者群體的逐漸壯大，出現了一些專業的翻譯團隊和機構，他們利用網絡平臺將更多優秀的中文網文介紹給海外讀者，進一步推動了中國網文的跨文化傳播進程。3.0時代，中國網文的跨文化傳播進程邁上了新的臺階。原生海外作家的崛起為中國網文的國際化注入了新的活力，他們的原創作品既融入中國文化的元素，又貼合海外讀者的審美習慣，成為連接中西文化的橋梁。在傳播內容上，除了言情與玄幻，都市言情、西方玄幻、游戲競技、科幻等也成為熱門題材，形成了全品類的內容矩陣。網絡文學傳播形態更加豐富，中國網文通過影視（長短劇）、漫畫、游戲等多種形式走向世界舞臺，形成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的多樣化載體。

二、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場域中的互動關系

1．信息解碼：跨文化傳播受眾的在地化解讀

跨文化傳播根植于文化差異與陌生感，這種心理驅動促使人們跨越界限進行交流［15］。研究不同社會群體對文學的接受是文學傳播研究的一項重要命題［16］，中國網文之所以能夠產生跨文化傳播影響力，歸根結底是得到廣大海外讀者的認可，因此，海外讀者群體如何進行在地化解讀成為關鍵。

（1）在地化讀者的基本畫像

中國網文作為一種外來文化產品，主要通過與在地受眾進行文化互動交流，與之產生聯系并建立關系。閱讀者個人所面臨的生活境況、民族和地方身份，以及生命歷程和職業經驗等，構成跨文化傳播在地化解讀的基本面。根據“起點國際”和“武俠世界”訪問者的統計數據，以及國內相關行業分析報告，在性別分布上，中國網文的海外讀者群體展現出顯著的性別差異，其中男性讀者占據主導地位，比例高達約73.55%，而女性讀者相對較少，占比約為26.45%［17］。就年齡結構而言，年輕讀者群體是網絡文學海外傳播的主力軍，其中18—24歲的用戶最為活躍，比例達到50.92%。緊隨其后是25—34歲的讀者，占比28.17%。

從地域分布來看，“起點國際”的讀者遍及全球200多個國家和地區，北美地區尤其是美國成為讀者數量最多的國家，占比高達18.53%。此外，東南亞地區的印度和印度尼西亞分別以4.34%和4.11%的占比緊隨其后，俄羅斯和巴西分別以4.05%和3.97%的比例位列第四、第五，巴基斯坦的讀者數量也快速增長［21］。在閱讀習慣上，超八成讀者接觸中國網文超半年，六成以上閱讀量超10本，可見海外讀者群體對中國網文作品保持著長期興趣［18］。

（2） 在地化解讀中的“文化折扣”與“文化共享”

在霍爾的跨文化傳播理解中，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屬于一種低語境文化（Low-context Culture）的傳播［19］。在低語境文化中，信息傳遞高度依賴語言的表達，文本本身成為溝通傳播的核心力量，而環境或情境所隱含的信息則相對較少。因此，中國網文以怎樣的姿態進入特定地區的文化情境成為關鍵。對于海外讀者而言，中國網文作為外來文化產物，天然帶有“外來者”的身份，這種文化心理上的距離感，疊加不同文化體系間固有的結構差異，形成了跨文化傳播中的“文化折扣”現象［20］。一般在地受眾閱讀中國網文，更多是出于滿足興趣、打發時間等娛樂需求，與中國網文之間主要是通過“興趣”來維系的弱關系。但隨著在地受眾閱讀的逐漸深入，其也可能對中國網文本身以及中國文化產生一定的情感和認同，變成通過“情感”來維系的強關系，且這種關系強度會隨著社會環境和個人行為的改變而發生轉變，從而形成文化共享（cultural shareability）。在跨文化傳播的語境下，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往往基于各自的認知參照系來解讀同一事物，這種差異可能導致理解上的偏差，使得這些跨越國界的內容在異國他鄉的文化土壤中生根發芽，而不至于因“文化折扣”而失去原有的韻味與價值。同時，這些內容還要便于在地化受眾理解，這就需要構建一個連接不同文化之間的“合意空間”。

“武俠世界”在上線之初，為加深讀者對中華文化的理解，設立了“Chinese Idiom Glossary”等中國文化解釋板塊，同時在論壇版塊開設了漢語學習課程等內容，最大限度減少了解碼過程中的文化障礙。網站還通過中英文對照解釋中國成語、俗語以及復雜的家庭成員等稱呼，為海外讀者提供必要的文化背景知識，加深了他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與認同。這些成語與俗語承載著中華文化豐富的歷史內涵與民間智慧，它們的翻譯與解讀無疑為海外讀者打開了一扇通往中國文化寶庫的大門。

2．多維博弈：跨文化傳播平臺的媒介互動

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平臺的媒介互動是一個復雜多維的過程，涉及多個層面的互動與合作。其中，海外中文譯介平臺的內部博弈，以及中國網文國內譯介平臺與全球文學網站平臺的外部博弈，構成了網絡文學海外傳播場域中傳播媒介互動的兩個層面。

（1） 內部博弈：海外中文譯介平臺從以“外”為主到以“我”為主的轉變

當前，以“起點國際”為代表的國內企業創建的網絡文學站點，已經全面超越以“武俠世界”為代表的國外粉絲創建的中國網文翻譯網站。在全球網站排名中（按照網站流量數據），2023年8月，“起點國際”全球排名第2297位，“武俠世界”全球排名第11639位。到2025年6月，“起點國際”全球排名已上升至1299位，“武俠世界”排名則下跌至14323位，兩個平臺的差距進一步拉大［21］。在更加細分領域的文學網站排行中，“起點國際”排名第7位，“武俠世界”排名第105位［22］。這種差距也可以從兩個網站的定位中體現：“起點國際”的定位為全球最大的網絡小說社區，強調集“在線閱讀故事、虛構小說、長篇小說和漫畫”為一體的綜合內容平臺，旨在打造“全球最大”的網絡文學平臺；而“武俠世界”的定位為中國玄幻小說與輕小說平臺，側重在于構建以玄幻小說和輕小說為主的類型小說平臺。2025年6月，“起點國際”當月訪問量為27.02M，“武俠世界”為4.395M，“起點國際”的訪問量遠超“武俠世界”。

從流量熱門國家和地區看，在北美的美國，“起點國際”占81.5%，“武俠世界”占18.5%；在東南亞的印度和印度尼西亞，“起點國際”分別占95%%和65.4%，“武俠世界”分別占5%和34.6%；在南美的巴西，“起點國際”占95.8%，“武俠世界”占4.2%。可見，“起點國際”在全球各區域和國家的流量均大幅領先于“武俠世界”。

在用戶參與度方面，用戶在“起點國際”的平均訪問時長超過20分鐘（21：03），每次訪問頁數超過10頁（10.49），用戶在“武俠世界”的平均訪問時長接近13分鐘（12：53），每次訪問頁數為5.14頁，“起點國際”的跳出率（26.82%）也低于“武俠世界”用戶的跳出率（36.44%）［21］，由此可見“起點國際”用戶的黏性更高。

（2） 外部博弈：全球文學網站平臺與國內譯介平臺各具優勢

在全球網絡文學站點排名中，截至2025年6月，排名前兩位的Archive of Our Own、Wattpad領先優勢較為明顯，“起點國際”排在第7位。排名第一的Archive of Our Own（法國/加拿大，通常簡稱AO3，全球站點排名137，月訪240.4M）是一個非營利性的開源庫，網絡用戶可自主上傳網絡文學等網絡文藝作品。截至2025年6月，該網站已發布包括網絡文學在內的網絡文藝作品超過1500萬部，其中中文語種文學作品超過9萬部。排名第二的Wattpad（加拿大，全球站點排名224，月訪103.0M）為老牌在線網絡文學網站，由香港出生的加拿大籍華人Allen Lau于2006年創辦，整體占有率和下載量仍有優勢，但近年來國內譯介平臺移動端展現出強勁的發展勢頭。Webnovel、Fizzo、GoodNovel、iReader、MoboReader等網文客戶端憑借其豐富的內容資源、優質的翻譯質量、良好的用戶體驗以及精準的市場推廣策略成功吸引了全球范圍內的讀者，在多個國家和地區的APP下載榜單中名列前茅。可見，全球文學網站平臺在全球范圍內擁有廣泛的用戶群體和品牌影響力，以及成熟的國際運營經驗和市場渠道，能夠提供多元化的文學作品選擇。

近年來，國內網絡文學平臺通過一系列前瞻性的戰略布局，包括投資海外知名網站、文化傳媒企業以及出版社等方式，成功拓展了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的路徑，極大提升了中國網文的國際影響力。如：閱文集團投資韓國原創網絡文學平臺Munpia，與泰國媒體平臺Ookbee合資成立網絡文學平臺Ookbee U；中文在線、掌閱等企業也相繼與海外文學平臺開展合作。同時，國內網絡文學平臺還積極探索合作模式和傳播模式的創新，如閱文集團與傳音控股、新加坡電信等跨國運營商相繼達成戰略合作，共同探索中國網文的全球數字化傳播新模式；與新加坡旅游局、瑞士旅游局開展合作，共同探索“IP+文旅”的模式。通過投資與戰略合作，國內網絡文學平臺進一步拓展了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渠道，同時帶動翻譯、出版、影視改編等相關產業鏈的協同發展，促進了中外文化產業的深度融合與發展。這不僅得益于中國網文國內譯介平臺熟悉國內市場，擁有大量優秀的中國網文作品資源，同時也具備完善的翻譯和出版體系，能夠針對海外讀者的閱讀習慣和喜好進行內容調整和優化。

3．人機共生：跨文化傳播文本的內容重構

在低語境文化中，信息的理解主要依賴于語言本身，而跨文化傳播內容生成需經歷文本翻譯的過程，因此，網文文本在海外傳播場域中如何重構，成為影響中國網文出海效果的關鍵因素。

（1） 文本生成：“二次編碼”過程中的本土化傾向

對中國網文的跨文化傳播而言，翻譯者扮演著雙重角色：他們將中國故事用海外讀者易于接受的方式進行重新詮釋，不僅是小說文本的初次解碼者，也是“二次編碼者”，更是跨文化傳播的橋梁。海外讀者作為最終解碼者，直接接觸的是翻譯者通過“二次編碼”精心打造的譯文文本，這也是他們閱讀中國網文的直接窗口，而原文本則成為一個間接的、更深層次的理解對象。在“二次編碼”過程中，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呈現“本土化”和“使外國化”傾向［23］ 。

“本土化”是指中國網文在傳播到不同國家和地區時，為了更好地適應當地的文化環境、閱讀習慣和受眾需求而進行的本地化調整。“使外國化”則是指網絡文學在保持其原有特色和魅力的基礎上，通過創新性的表達方式和跨文化的交流手段吸引并滿足外國讀者的閱讀需求。以上特征具體體現在語言風格的本土化、文化意象的本土化、情節設置的本土化等方面。如武俠小說中的“錘煉真元”被譯為“training one's vital essence”而非直譯為“training one's true origin”，這種處理更符合西方讀者對“精華”“核心”等概念的理解。武俠小說中的“江湖”“門派”等意象在中文中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但在西方文化中并不常見，因此，譯者在翻譯時需對這些文化意象進行本土化處理，使之易于被目標讀者所接受。

中國網文的故事情節往往復雜多變，涉及多種文化元素和社會背景，在翻譯過程中，譯者需根據目標讀者的文化背景和審美偏好對情節設置進行適當調整，包括對人物性格、行為邏輯、情節發展等方面的本土化處理，使故事更加貼近目標讀者的生活經驗和心理預期。“二次編碼”的本土化傾向不僅要求譯者要準確傳達原文的意義，還需根據目標讀者的文化背景、閱讀習慣和審美偏好對譯文進行適應性調整，包括對語言風格、文化意象、情節設置等多方面的重構，以實現原文與譯文之間的文化共鳴與情感傳遞。通過本土化翻譯，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可跨越語言和文化的障礙，進入更廣闊的市場和讀者群體。

（2） 文本智能：遠程在場與人機交互對文本的重構

自2013年以來，隨著DeepL、谷歌翻譯、百度翻譯等一系列老牌翻譯工具陸續完成技術迭代，機器翻譯也逐步具備與普通人工翻譯一較高下的能力。巧合的是，中國網文作品在英語世界的傳播正是興起于這一時期。2018年，推文科技推出的多語言AI翻譯分發系統開始應用于中國網文翻譯領域，經過AI翻譯的內容能夠一鍵分發至全球60多家數字出版平臺［24］，實現了一鍵式規模化出海。2019年底，閱文集團旗下的海外站點“起點國際”正式開始發布由AI翻譯的網文作品，并同步上線“用戶修訂翻譯”功能，通過讀者的真實反饋來優化其自主研發的AI模型。2023年，閱文集團成立了智能與平臺研發事業部，大力推動AI大語言模型技術攻堅，主要應用于網文翻譯、IP出海等領域。2024年，“起點國際”暢銷榜排名前100的作品中，約40%作品由AI翻譯［12］，Al翻譯的應用使“起點國際”覆蓋的語種更加豐富，涵蓋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德語、法語、印尼語、日語等多個語種，其中AI翻譯的非英語作品的收入增長超過350%［12］。

目前，AI翻譯技術已經能夠實時、準確地將一種語言轉換為另一種語言，讓不同語言背景的人們能夠順暢交流，從而消除語言障礙。但我們也看到，文化差異仍然是AI翻譯難以逾越的障礙，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詞匯表達方式和語境存在顯著差異，這可能導致翻譯結果的不準確或誤解。而且，AI翻譯的質量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訓練數據的質量，如果數據質量不高或語言不完整，就會影響翻譯結果的準確性。

盡管AI翻譯技術已經取得了很大進展，但在某些特定領域或涉及復雜語境的翻譯中，仍存在技術限制。每種語言都有其獨特的語法結構、詞匯體系和表達方式，即使對于同一種語言，不同地區、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語言習慣和用法也可能存在差異，這使得AI翻譯系統需要處理龐大的語言數據和復雜的語言規則，以確保翻譯的準確性和流暢性。此外，AI翻譯在處理長句、復雜語境、專業術語等方面仍存在困難。更重要的是，AI翻譯難以完全理解并傳達人類語言中的情感、態度和微妙的文化含義，從而限制了其在跨文化傳播中的深度和廣度。從整體來看，AI翻譯在國際跨文化傳播中具有巨大的潛力和價值，但仍需克服文化差異、語言復雜性和技術瓶頸等問題，以實現更加準確、流暢和有效的跨文化傳播。

三、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的發展動能

1．中華文化的內核支撐

在全球化語境下，中國網文以其獨特的吸引力跨越國界，成為傳播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其深厚的內涵植根于中華文化的深厚積淀，從而使這些故事跨越文化障礙，打通海外讀者的“快感通道” ［11］，觸動全球讀者的心靈，形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跨文化傳播現象。

首先，中國網文跨文化傳播的根本動能，源于中華文化內核所提供的精神給養，那些成功“出海”的中國網文作品，其核心競爭力在于它們所承載的中華文化審美體系。在故事類型與題材上，從武俠的刀光劍影到玄幻的異界探險，從修仙的逆天改命到都市的異能崛起，這些網文作品既是網絡故事的演繹，也是對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想象的深度融合與創新。書法、京劇、瓷器等中國傳統文化元素豐富了作品的內涵，讓海外讀者在享受閱讀樂趣的同時，對中華文化有了更深的了解。與此同時，海外網文作者創作的作品也慢慢融入中國的仙俠、道法、武功等文化元素，如“起點國際”知名原創作家Awespec所創作的Genetic Ascension、Dimensional Descent、Grand Ancestral Bloodlines等小說在“起點國際”有著較高熱度，其中Grand Ancestral Bloodlines的閱讀量超過800萬次。小說通過主角對家族歷史的追尋和自身力量的覺醒，展現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武俠修仙世界，成為海外原創網絡小說中展現中華文化的典型之作。

其次，中國網文在講述故事的同時，巧妙地融入中華文化的哲學思想。如中國網文修仙小說中對“靈氣”的吸納、與天地共鳴以尋求突破的設定，玄幻作品中強調的陰陽平衡、五行相生相克法則等，都深深植根于道家與傳統哲學思想，將“天人合一”等哲學思想具象化為可感知的修煉體系與力量本源。在敘事內核層面，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入世精神與“仁、義、禮、智、信”的道德準則，構成了人物行動與情節發展的深層驅動力。在眾多歷史題材網文中，個人成長最終都會與家國命運、民族大義緊密相連，如《慶余年》中范閑“韜光養晦”，經歷了從“齊家”到“治國”的內在升華，這種將抽象的中華哲學思想融入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獨特的敘事設定和角色的成長軌跡之中的方式，大大拓展了中國網文的文化厚度與傳播深度。

最后，中國網文通過塑造理想人格進一步加深海外讀者對中華文化的理解與認同。中國網文作品中，主人公往往身負重任、心懷天下，他們的行為舉止、思想觀念都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與熏陶，這種家國情懷、社會責任的表達能讓海外讀者感受到中華文化的深厚底蘊與人文關懷。如《斗破蒼穹》中蕭炎的堅韌與不屈、《贅婿》中寧毅的運籌帷幄與家國情懷等，都是理想人格的生動體現。海外讀者認同的不是一個虛構角色，而是其身上所體現的在逆境中奮起、于危難中擔當的中華文化精神。而中國網文對于家庭、責任、使命等人類共通情感的描繪，使得中國網文成為連接不同文化背景下讀者心靈的橋梁。海外讀者在閱讀這些作品的過程中，能夠深刻感受到中華文化的獨特魅力。

2．文化全球化的價值追求

中國網文以其輕松幽默的語言風格、跌宕起伏的情節設置，以及強烈的代入感和參與感為海外讀者休閑娛樂提供了多樣化選擇。同時，其開放性和包容性也打破了傳統文學在題材、風格、語言等方面的限制，允許各種文化、觀念、思想在網絡空間中自由碰撞與融合。這種多元包容的文化觀促進了不同文化背景下讀者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尊重，體現了文化全球化中尊重差異、追求和諧的精神。這種對人性深度挖掘和情感共鳴的追求，跨越了地域、民族和文化的界限，具有普遍的感染力和吸引力。

通過中國網文的跨文化傳播，文化全球化的價值追求得以深入人心，成為引導人們行為、塑造社會風尚的重要力量，進而豐富了網絡文學的內涵和外延。如中國科幻網絡文學作品在深耕科幻文學的土壤上，巧妙嫁接中華文化的獨特視角，以敏銳的洞察力回應當代社會的深刻議題：科技飛速發展下的異化現象、能源枯竭的緊迫危機、人工智能倫理的復雜悖論、生態環境日益嚴峻的挑戰，以及人際間溫情與疏離并存的失衡狀態等。這些作品巧妙地將科幻的超越性想象與當代人的主體情感緊密相連，通過細膩的情感描繪與宏大的敘事架構，構建了一個和平共處、團結協作、共同進步的未來世界圖景。如“起點國際”科幻小說類別收藏排名第一的小說Super Gene（《超級神基因》），摒棄了傳統多物種對立的敘事框架，展現了作者對生命共存、生態平衡的深刻思考，呈現了一種超越物種界限的溫情，以及一個更加包容、和諧的后人類圖景。

中國網文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展現了中華民族對于和諧世界及未來社會的深切向往，作品中的角色與故事不是小說元素的堆砌，而是對人性光輝、文明沖突的深刻挖掘與展現。中國網文的跨文化傳播立體而生動地塑造了一個和平崛起、科技與文化并重的大國形象，向世界傳遞了中國對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深刻理解與實踐追求。未來，隨著科技的進步和全球化的深入發展，多元化的傳播媒介和傳播渠道將為中國網文的跨文化傳播提供更多可能。中國網文市場的日益成熟與國際化戰略的深入實施，將使創作者愈發聚焦于內容創新與品質提升，力求以更加深刻、獨特的文學作品觸動海外讀者的心靈。與此同時，原生海外作家的積極參與為中國網文注入了新鮮血液與多元視角，他們的作品不僅生動展現了中華文化的獨特韻味，也推進了中西文化在深層次上的相互理解和交融。雖然中國網文的跨文化傳播進程充滿挑戰，但我們相信，中國網文將以其獨特的文化魅力和廣泛的受眾基礎，在國際舞臺上綻放更加璀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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