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一八五七至一八五八年手稿)》,開辟了世界史研究的社會-人類學視野。在這里,他對人類歷史的敘述,不是一般地從政治和經濟出發,而是極為獨特地從“社會所有制形式”的角度,把“文明”作為考察人類歷史的基本范疇。
文明起源于“游牧”,然后才是定居。最偉大的定居文明就出現在亞洲,而這與水利有關,大型的水利工程孕育了亞洲的水利農業,這與歐洲的旱作農業不同,因此,馬克思稱之為“亞細亞所有制形式”。
與“亞細亞所有制形式”相比,在歐洲和世界其他地方,從游牧到定居的過渡,都持續了很長時間,且歷經反復,長期的“半定居”狀態,創造出不同的文明形態——如歐洲古代城邦所有制形式,就建立在劫掠的基礎上,這就是馬克思所謂“古代所有制形式”的特點,而羅馬帝國特別是“神圣羅馬帝國”,則采用了在定居的城市里收稅,以此供養游牧部落的形態,而馬克思把這種形態稱為“日耳曼所有制形式”。
馬克思所謂的“日耳曼所有制形式”,涵蓋了歐洲中世紀的文明形態,在世界范圍內也具有普遍性,馬克思所分析的日耳曼的“神圣羅馬帝國”,就類似于中世紀偉大的阿拉伯歷史學家伊本·赫勒敦在《阿拉伯人、波斯人、柏柏爾人古今歷史大綱》中研究的“帝國”,阿拉伯各帝國,就是以定居的城市里的稅收,供養游牧部落當兵,而這是一種把生產與武力融合在一起的方式,“神圣羅馬帝國”,阿拉伯諸帝國,中國的唐朝,都是這樣的帝國。
隨著城市制度的發展,隨著“市民社會”的壯大、稅收的增加,資本的積累形成了。資本的積累、技術的進步,推動、導致了航海對于游牧的取代,海路對于陸路的取代,結束了歐洲半游牧、半定居的帝國形式,代之以西歐“民族國家”的崛起。“海洋時代”以資本積累和技術進步為條件,以市民社會-民族國家競爭為政治形式,馬克思認為,這是一個資本的時代。
魏源與馬克思的寫作時代幾乎同步。如果用魏源的詞語來概括馬克思的敘述,馬克思所謂“與生產方式相結合的不同人類文明形態”,就是魏源所謂“行國”(游牧)、“居國”(定居)和“海國”(海洋)。
中華文明,就發源于草原與中原的結合部,產生于游牧與農耕的結合帶,“行國”與“居國”,草原游牧文明與中原農耕文明的融合,同樣是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而中國的所謂“大一統”,首先是指塞外與中原的融合、混合與一統,這一進程,幾乎囊括了五千年中華文明史。
近代以來,中國面臨著來自海洋方面、海洋文明的挑戰,而如何融合“行國”“居國”與“海國”,從根本上說,這就是在“數千年未有變局”中,維護、締造中華文明統一性、包容性的問題。
所謂圣人之心,不以山海為遠,總是相通的。
當然,魏源與馬克思還是有所不同,在馬克思那里,雖然文明是多元的,而不是“同源”的,但他的敘述依然是歷史性的,即不同的所有制形式,因而不同的“文明形態”之間,乃是歷史演進的關系,或曰“歷時性”的關系;而在魏源那里,行國、居國、海國則是互相包容,乃至互相轉化的有機體,它們的存在是共時性的,或曰“多元共生”“多元共存”的;在魏源的視野里,相對于海國所代表的現代生產方式,游牧與農耕不是在歷史演化中,勢必要逝去、勢必要被拋棄的“傳統”,而是作為“活著的過去”“活著的傳統”,彼此聯系,彼此轉化,彼此協調,并存于當下——換句話說,正是居國、海國與行國的互動,方才構成了文明的生命有機體,構建著人類文明共同體。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的研究,可以視為對馬克思一魏源視野的簡要綜合,他率先提出了所謂“大歷史觀”。大歷史觀是以“文明”為基本范疇描述人類歷史的方法,進而,為了批判近代以來西方的“民族國家”形式,他又提出了“世界性國家”這個重要范疇。所謂“世界性國家”,作為一種制度形式,致力于不同生產方式,不同文明形態的互相包容、互相聯系、互相轉化、彼此協調,從而把人類文明視為“有機體”,把人類社會視為命運共同體。
湯因比的一個先見之明,或曰一個驚世駭俗的觀點,更是認為,在人類歷史上,曾經存在過幾個“潛在的世界性國家”,而當今世界,卻只有唯一一個尚存于世的“世界性國家”——而這個國家就是新中國。
饒宗頤說:作為唯一一個尚存于世的“世界性國家”,中國歷來主張以世界的眼光看歷史,把人類歷史看作一個整體,《春秋公羊傳》講“太平世”,《大學》論“平天下”,鑄就了中華文明“為萬世開太平”的博大襟懷。中華民族的“大一統”主張,立足不同文明形態之間的聯系、互動、轉化,“包納四夷”而成天下,這個文明的始終追求,就是天下的和平、升平與太平。
天下,就是人類文明有機體,就是人類命運共同體。
這當然不是一種古老的理想,而是在嚴酷的現實逼迫下而產生的求索乃至抗爭,這種求索與抗爭,往往就是從血與火里來的。
新中國是怎么來的?為了新中國,死了多少人?毛澤東曾經說過,他是經常考慮這個問題的。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后期,是中國社會-人類學產生自覺的時代,吳文藻通過建立“邊政學”,建立了中國的“邊疆”和“文明交融走廊”的學說,費孝通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重要論斷,譚其驤則對探索中國多民族融合的制度形式、邊疆制度建設,做出了開創性貢獻。
社會-人類學的自主性,是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覺的先聲,而這種學術與文化自覺,只有放在馬克思-魏源的理論框架中,才會看得更為清楚。
文化自覺,是制度自信的基礎。
我的《天下:包納四夷的中國》一書將出新版,這本書最初成書于二〇〇五年,那時我正在東京大學任教,那時的我自由自在,從沒有起什么“為往圣繼絕學”的念頭,更沒有把寫文章當作科研任務來干的心機。還記得我在東京寓所收到樣書時的情景——那是深秋的夜晚,東京的街上傳來的是賣烤白薯的吆喝聲:“営き——い!”其聲悠揚,如泣如訴。
世界是如此靜謐,年輕,真好啊!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天下:包納四夷的中國》新版,韓毓海著,商務印書館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