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之死

一八七四年五月的一天，在曾經喧鬧的潘公館，身家顯赫的廣東富商潘仕成正病恢恢地躺在床上。家里突然闖進來一群潘氏族人，因為財產糾紛，他們一怒之下將潘仕成摔在地下。事情驚動了南海知縣杜鳳治，等他趕來處理時，潘仕成已經奄奄一息了，不久后就去世了?？v觀潘仕成的一生，經商、收藏、玩壺、實業，樣樣都玩出了別人無法企及的高度，至今“潘壺”依然為紫砂壺收藏界的天花板。大半生無比榮光的潘仕成為什么落得個如此凄涼的下場呢？臨死前的潘仕成肯定很后悔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承充了官府的鹽商。

鹽，作為老百姓的必需品，自漢武帝鹽鐵官營之后，歷來都是中國傳統王朝汲取財源的重要物質。榷鹽收入不僅較為豐厚，而且比較穩定，堪稱朝廷財政的定海神針。唐末，稅法怠弛，榷鹽成為重要的財政收入渠道；宋末，楮幣貶值，榷鹽收入同樣有效地補充了朝廷財政。榷鹽收入還是許多朝代重大軍事活動的經費支撐，從唐代的安史之亂到明代的王陽明平叛，莫不如此。但是，老百姓的每天用鹽其實是有限的，在一定時期，官府控制的人口也是有限的，那么，為什么榷鹽可以猶如朝廷財力的聚寶盆，似乎有源源不斷的潛力來滋養財政？黃國信最新推出的著作《規制如何生財：清代鹽政基本原理研究（1644～1850）》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解答。

康熙十七年（一六七八），戶科給事中余國柱上了一個題本，題本中說道：朝廷財政收入三大來源田賦、關稅、鹽課中，“田賦少加則厲民，關稅少加則阻商”，唯有鹽課，隨著人口的增加，可以酌量增加，而且不會增加老百姓的負擔，“于商民兩無病也”。清朝的官員們很清楚，田賦不能加，商稅不能加，鹽課可以放心加。鹽課對朝廷財政收入增加來說，是特別重要的稅源。

官府對鹽專營的目的肯定是為了高額的財政收入。鹽作為一種特殊的商品，它的稅率是非常高的，根據黃國信的研究，清代鹽的稅率比其他普通商品高了5.94倍。即使如此高的稅率，如果把鹽當成普通商品去自由流通，鹽稅就會是固定的，鹽還是不能發揮如此神奇的財政作用。為了讓鹽生財，官府設計了一系列的制度，這就是紛繁復雜的清代鹽政。清代鹽政包括準入許可、配額控制（鹽引制度）、定價管制、過程監管等一系列規制手段，其核心就是將食鹽生產與貿易盡可能掌控于朝廷之手。簡單地說，就是商人需要首先獲得賣鹽的資格，然后政府給每個注冊成功經營食鹽的鹽商發放“鹽引”。所謂“鹽引”是經營食鹽貿易的具體憑證。官府就是通過“鹽引”來控制商人可以賣鹽的多少。相應地，官府發行多少“鹽引”，產鹽的灶戶就只能生產多少食鹽，否則，生產出來也無法銷售。官府就這樣控制了生產和銷售的數量。為了更好地控制商人，官府又設計了一系列監管制度。譬如在流通領域，清代“鹽引”有四個角，過一個關卡剪一個角，最后賣完鹽，“鹽引”變成了八個角，再交回地方衙門。

政府通過“鹽引”控制食鹽的生產和銷售，實際上是管制經濟學上的“配額限制”手段。配額可以是純計劃性的，也可以是計劃與市場結合的。眾所周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中期的配額限制，就是計劃性的。每一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都與“配額”聯系在一起。一個月可以買多少斤肉，一個月可以吃多少斤油，甚至細到一個月可以買多少白糖，都要憑票供應。這是大家很熟悉的計劃經濟的狀況。但是，清代的食鹽專賣和我們熟悉的計劃經濟模式不一樣。首先，清政府發行的“鹽引”是給商人的，不是發給老百姓的，商人拿到“鹽引”，必須成功地通過市場賣給老百姓，另一方面，老百姓不需要像明代那樣，拿著憑證去市場上買鹽，而是自由地去市場上買鹽，買多買少由老百姓自行決定；其次，政府還劃定了鹽區，鹽商只能在固定區域銷售食鹽，所以，有所謂淮鹽區、粵鹽區等，淮鹽如果在粵鹽區銷售，即為走私，反之亦然。因此，清政府對食鹽貿易的管制中，商人是關鍵，通過鹽商經營來獲得鹽課收入，鹽商經營就自然要用到市場的手法。

采用計劃與市場相結合的手段來調控食鹽專賣市場，就必然涉及一系列的協商與調整制度，例如：食鹽價格如何確定？“鹽引”發行多少？每個鹽區銷售多少食鹽？等等。清政府通過兩個重要的原則來進行制度調適，即試錯原則和平衡原則。

清政府自然希望獲得最大量的鹽稅收入，但是，鹽課征收要通過市場實現，不能無限制地征收。那么，到底每個鹽區征收多少鹽課才是合適的呢？這個時候試錯原則就發揮作用了。實際上，清政府的許多次鹽法改革都是在“試錯”。政府經常嘗試在某鹽區不斷提高鹽課，當鹽課高到鹽法幾乎不能正常運行了，就暫停舊鹽法，實行新鹽法，新鹽法穩定后，又重新開始新一輪提高鹽課。這就是試錯原則。

清代嘉慶、道光年間，兩江總督陶澍面臨一個很苦惱的問題，由于內務府找長江中下游那些大鹽商要了差不多二百萬兩白銀，鹽商有點撐不住了，經營變得非常困難，開始大量拖欠鹽課。為了解決鹽課積欠問題，陶澍想了一個辦法，他把所有鹽商拿到的食鹽專賣資格全部取消，理由是積欠政府鹽課，然后制定新規，誰愿意經營鹽的貿易，只要向政府重新購買一個鹽票即可。這么一洗盤，政府從一批新鹽商手上就拿到了一筆錢，對朝廷財政至關重要的兩淮鹽政也得以繼續經營下去。陶澍的做法，歷史學家稱之為“淮北鹽票改革”。在這次改革中，政府犧牲商人的利益，獲取了鹽課的重新增長。

既然鹽課是通過市場來實現的，那么，必然有交易成本。平衡原則就是要平衡鹽課課入量與征課交易成本，最終實現以最小的代價來達到鹽課量的最大化。其中，清政府要平衡的關系有很多：鹽課征收水平與灶戶以及商人的負擔能力，利用并逼迫官員努力征課與保護官員利益，私鹽總量與提高緝查私鹽力度，民眾食鹽供應與鹽課收入水平，等等。在解決了這些平衡關系之后，鹽法出現大的差錯的概率就會降低，盡可能在還沒有出錯的時候，把問題控制下來。

應該說，清代鹽政是制度不斷適應和調整各方利益及現實需求的產物。正因如此，清代鹽政才顯得紛繁復雜，而且鹽政又事關國計民生，所以，清代留下了大量的關于鹽政的文獻資料，鹽政研究也一直是社會經濟史研究的長盛不衰的主題，關于鹽的研究成果也因此汗牛充棟。但是，真正說清楚背后原理和機制的學者不多，日本學者佐伯富曾稱這一現象為“鹽糊涂”。鹽政之所以令學者迷糊，是鹽政涉及多項制度、多方利益和多層關系。

與清代鹽政密切相關的一個制度是清代官員的考成制度。由于劃定了固定的食鹽銷售區，每個鹽區就有相應的考核指標。為了盡量完成考核指標，如果能在別的鹽區銷售食鹽，鹽課完成自然更有保證。于是，在清代，看似合理合法而充滿官場爭斗的“好戲”就上演了，那就是越界賣鹽。

其中，最為典型的區域是贛、粵、閩、湘四省邊界地區。贛、粵、閩、湘邊界區域販賣私鹽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早在北宋，贛南地區的人民每到農忙后就自發組織起來，成群結隊地到潮州地區搶牛羊和買食鹽。北宋贛南人為什么愿意舍近就遠到遙遠的潮州地區買鹽？按照官方的規定，贛南屬于淮鹽區，也就是說，贛南人必須購買淮揚地區的食鹽才是合法的。但是，淮揚地區離贛南地區距離太遠了，鹽商把食鹽運到贛南成本很高，經濟上根本不劃算。鹽商為了獲利，只好在鹽中摻砂石，導致贛南地區的官鹽價格既貴質量又差。相反，隔壁的廣東出產的鹽，不僅細白，而且價優。贛南老百姓因此不惜鋌而走險，到潮州販賣私鹽。到了清代，情況并沒有根本改變。只不過，由于清代政府的控制更為嚴密，老百姓販賣私鹽不敢如宋代那樣明目張膽地進行。老百姓行為收斂了，在考成壓力之下的官員并沒有放過這一機會，他們開始以各種名目突破行鹽區限制，堂而皇之地在江西推銷粵鹽。

嘉慶十二年（一八〇七），兩廣總督吳熊光上奏皇帝，說食鹽運輸到粵北，因為運輸和儲藏的原因，導致食鹽“色黑難賣”，要求允許廣東鹽商把鹵水重新熬制再賣，就是所謂的“熬鍋”。廣東鹽商費盡心機地把食鹽重新熬鍋，當然不是為了提高食鹽賣相，真正的理由是方便廣東食鹽走私到江西或者湖南去。廣東鹽場的鹽是曬制的，色澤雪白；兩淮鹽場產的鹽全是熬出來的，色澤灰黑，所以廣東鹽商如果把粵鹽賣到兩淮鹽區的江西，稽查官員一看顏色就知道這是走私的粵鹽，所以容易被攔截。為了遮人耳目，粵鹽必須改頭換面，變成色澤灰黑的淮鹽。朝廷很快批準了廣東方面的要求，于是，廣東鹽商在粵北和贛南設熬鍋，最多的時候在贛南一個叫攸鎮的地方就設有六百八十多口大鍋在熬鹽，聲勢壯觀，非常引人注目。面對粵鹽的入侵，江西和湖南官員自然會向皇帝打報告，要求廣東方面停止熬鍋。不過，皇帝對這種糾紛，態度是暖昧的，因為無論是廣東還是江西、湖南的鹽課收入，都是朝廷的收入。

熬鍋的故事中，展現了廣東商人和官府合謀獲得鹽課收入最大化的一面。實際上，在清代鹽政的具體運作中，商人和官員既有合作共贏的一面，也有被壓迫和被利用的一面。清代鹽政之所以會被朝廷視為財政的重要倚靠，一個隱晦的原因是，鹽政不向老百姓直接收取，而是找鹽商收鹽課。商人一直被視為無商不奸，找他們收錢既沒有道德壓力，也沒有意識形態壓力。鹽的高利潤，也讓很多商人因此獲利頗豐，形成一個特殊的高消費群體。毫不夸張地說，清代鹽商撐起了繁華奢侈的揚州消費的半邊天。

另一方面是，當朝廷視鹽商為彌補財政收入的重要對象的時候，針對鹽商的各種攤派就接踵而來，軍事活動、大型修建、救災賑濟等朝廷需要臨時增加的開支都會要求鹽商“捐輸”。乾隆三十八年（一七七三），朝廷平定大小金川之亂，臨時需要用錢，加上賑濟等其他活動，鹽商一共向朝廷捐輸了六百七十多萬兩銀子。所以，有學者認為，作為鹽商其實是一種職役，就是朝廷派給商人的差役，即使不愿意也強迫你擔任。問題是，鹽商的錢不是強制收取來的，而是通過市場賣鹽獲得的，鹽商也有經營不善的時候。特別是道光以后，白銀外流，鹽商資本嚴重不足，掀起了一股鹽商倒閉潮。

可憐的潘仕成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被迫承充了鹽商，而他接手的時候，他的前任已經留下了巨額的虧空，潘仕成縱有萬貫家財，也經不起這樣舊賬新債的疊加。最終，這位曾經富甲一方的廣東商人就在貧病交加中凄涼離世。他死之后，清廷的財政也每況愈下，靠規制從食鹽專賣中汲取財源的鹽政也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大清王朝覆滅的命運。

（《規制如何生財：清代鹽政基本原理研究（1644～1850）》，黃國信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〇二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