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戰”之外：作為發生裝置的戰爭與人的歷史抉擇

一、“反戰”話語的深層困境：追問戰爭敘事的起點與視角

二〇二五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八十周年，兩次世界大戰的重創和歷史慘痛教訓雖未能讓戰爭就此在地球上終結，但卻在人類的集體意識中植入了共同的理念——“反戰”。帶著對戰爭的厭惡和對和平的期許，我們在看到一部戰爭題材的藝術作品或者書籍時，似乎腦海里都會下意識地閃過一句話：這部作品是反戰的嗎？王升遠在其新著《妥協與對抗——日本知識人的戰時與戰敗》（以下簡稱《妥協與對抗》，

下引此書只標注頁碼）中對“反戰”話語做出了諸多思考。他在《弱者的抵抗》一文中便指出，人們常將《第二十二條軍規》和《紅豬》定位為反戰作品，而身份認同、民族情感、生活實感等都會讓人們在反戰的實際內涵上缺乏共識，難以跳脫出敵我之辨和加害-被害的二元關系（145頁）。

回到歷史現場，我們同樣期望在那場血腥與暴力的戰爭中，能夠出現一位“反戰英雄”，借此來捕獲暗夜里人性、理性中的一線微光。那么，在十四年戰爭中，日本文化界和思想界存在過反戰的聲音嗎？對此，作者認為，作為受害國的一方，我們會基于期許給某個日本文學家貼上反戰標簽，而事實上，在風雨如晦的戰爭年代，政治高壓使得反戰的聲音微乎其微，公開反戰已不可能，反戰話語只存在于諸如日記等私人寫作層面（11、12頁）。但是，了解此真相，讀者亦不必失望。在專制政治體制的暴力威脅、利益誘惑和意識形態宣傳攻勢下，不違背良知為權力背書、保持沉默本身即是操守。日本文學家永井荷風便是這樣一個特例。說是特例是因為，在威權之下，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投機趨時、順應時局的知識人，無論是大正與昭和前期的文壇操盤手菊池寬，還是因戰爭文學名利雙收的火野葦平，抑或是在戰敗后GHQ（駐日盟軍總司令部）的“開除公職”風波中為保住自身文學家身份和職業而四處奔走的尾崎士郎。

而關于反戰的底線問題，《妥協與對抗》舉出鶴見俊輔的“不殺人”一說作為一種啟發性回答，同時指出從戰后鶴見在接受小熊英二訪談時的回應可知，將不殺人作為反戰的原理性思考本身仍是一場思想實驗。因為無法證實如果真的被命令去殺一個人，是否仍有勇氣保持理性和良知。而在動漫電影《紅豬》中，曾為意大利法西斯效力的飛行員波魯克看破了國家以民族和愛國之名壓抑個人的權力實質，選擇化身為豬（146頁）。藝術的虛構手法映射出“身而為人，我很抱歉”的無奈，波魯克選擇以放棄人的身份來表達對權力的微弱抵抗。

無論是歷史中真實發生的戰爭，還是動漫電影中通過想象構建起的戰爭情境，我們都能夠從中看到超越“反戰”主題本身的諸多重要命題。例如，在《哈爾的移動城堡》中，哈爾選擇遠離政治中心與世間紛擾，帶領蘇菲進入自己的秘密花園，試圖營造一方私人避世之所。然而，正如書中所指出的那樣：“電影畫面中，當那個龐然巨艦從秘密花園的小房子的屋頂上空掠過時，那種權力對個人隱秘生活無所顧忌的悍然闖入和野蠻破壞是不言而喻的。”（157頁）此番場景不僅是一幕虛構的影像，更揭示了一個現實中屢屢重演的命題：權力如何無聲地介入個體生活，戰爭如何將人裹挾其間，不同處境中的人又如何做出各自的抉擇，其限度又在何處。在這個意義上，《妥協與對抗》是一部不將反戰作為價值判斷終點的作品，而是把戰爭作為一種“發生裝置”，聚焦于極端語境下人的具體處境與歷史抉擇。戰爭不僅僅存在于前線的炮火之中，它亦存在于大后方，在知識人與民眾的心腦之中構造了一種有機化的情境，使得個體生命的掙扎與抉擇、妥協與對抗成為一個難以逃避的倫理難題。這些在極端語境下展現出的人的復雜狀態，構成了本書所呈現的另一種戰爭史敘事視角。

二、權力和暴力夾縫中的人：極端語境下知識人的情境與心境

《妥協與對抗》所呈現的，不是理想化的“英雄”或“叛徒”敘事，而是身處權力與暴力夾縫中的知識人，在不得不做出抉擇時的真實情境與心境。書寫的重心不在于獲取某種置身事外的批判視野，而更像是一次深度的“理解練習”——理解人在歷史重壓下的搖擺、遲疑、轉身甚至服從、作惡。但理解并非為“妥協”辯護，而指向了后來者對自我與當下的省察：研究極端語境下的人，需要在同情之理解和正視結果之間找到理性而不失溫度的平衡點。而這不僅依賴于扎實的實證研究，也有賴于對歷史情境的深度洞察。前者確保研究基于可證偽、可追溯的事實，是對“所見所聞”之真實的嚴謹確認；而后者則要求研究者具備穿透性的思考能力，以捕捉隱藏于表象背后的歷史結構與人之復雜心態。

如果說實證研究提供了對“表層真實”的可靠把握，那么洞察力則指向了這些真實所揭示的深層邏輯與意義架構。二者互為支撐，共同構成了理解極端語境下個體選擇與行為的基礎。在《1938：“非常時期”的一場越境私奔及其文學史余波》一文中，曾與情夫山本良吉私奔蘇聯的女主人公岡田嘉子在前者逝世數十年后出版了回憶錄《無悔的生命》，并在日本放送協會公開的一段影像視頻中強調自己不喜歡后悔。對于這段史料，書中并未將其解讀為“無悔”的證言，而從“不后悔”和“不喜歡后悔”兩者微妙語義上的差異入手，結合史實材料，進一步闡釋了所謂的“不后悔”，實則反映了嘉子在那場非常時期的非常事件中，出于對昔日戀人的愧疚和對其清譽的捍衛而做出的情感選擇（30頁）。

細致考察歷史情境中的人事關系是《妥協與對抗》重敘文學史的基礎。人、文學與歷史之間唯有構成一種有機的、內在交織的關系，文學史書寫方才落到“實”處；文學史研究唯有為歷史做證，超越無法實證的意象拼接和空泛的理論推演，方能在今天“文科無用論”的時代風潮下仍繼續保持有其生命力。在戰敗后的“開除公職”風波中，尾崎士郎與火野葦平雖積極展開自我辯護與申訴，其言行在GHQ“論跡不論心”的清算邏輯下，確可被視為自我正當化的策略性回應。但是，《妥協與對抗》并未將其言行一概視為回避責任的修辭策略并對其全盤否定，而選擇激活潛在其中的歷史與思想資源。事實上，尾崎和火野的脫責案例，正透視出了處于斷裂和重組之中的戰后初期日本文壇生態，二人之時局因應所折射的，正是知識人個體在不確定性與極端政治環境下的脆弱狀態。這種脆弱性并非道德意義上的個別失守，而更可能是廣泛存在于知識人群體中的均值狀態。永井荷風、谷崎潤一郎、正宗白鳥等沉默者固然意味著某種難得的“消極抵抗”，然而只思考他們則難以理解整個文壇的“彎曲的脊梁”和道德崩潰，這便是均值的意義。

脫離情境審判歷史中的人，其根本原因在于對人的理解受到了道德化想象的制約。當以道德為標尺審視過去，在面對歷史中“不完美”的個體時，會急于將其粗暴歸結為某一民族或群體的“惡劣特性”，進而陷入對人性、民族抑或國家的某種本質化的、非理性化的思考。回望歷史，與其一味將錯誤、問題歸咎于某一類人的人性丑惡，毋寧去追問：究竟是何種制度與機制，讓人性之惡被無限地釋放？

三、歷史記憶的“四重真實”："戰爭史的無用與誤用之辨

王升遠在對《里斯本丸沉沒》導演方勵的專訪中提出了歷史記憶的“四重真實”：第一是戰爭日記、戰敗日記等“彼時彼世”的個人化的歷史體驗；第二是“此時彼世”的記憶文本、體驗之談，代表著對過往歷史體驗的再現和回溯；第三是當下學者和藝術家對前兩種歷史真實的處理中折射出的當下政治語境、價值觀念、歷史理解之真實；第四則指向了受眾，指向了導致盲視與遺忘的社會、歷史、國際關系致因，關于同一事件，有心者可以從不同國家、地區中與自己相同、相異的諸多觀點、評論中將自己的認知相對化，從中識別出對相關事實茫然無知的自我（《信睿周報》二〇二五年六月十五日）。多維歷史記憶的交錯，使得歷史不僅僅是一個靜止的事件鏈條，而是多向度的、動態變化的系統。通過某一種歷史獲得的“教訓”，如果沒有基于對四重維度的歷史記憶真實之反思和全景化的理解，所謂教訓就容易脫離歷史情境，淪為工具化的、斷章取義的“歷史知識”，而這便是歷史誤用的開始。

今人常言“以史為鑒”，卻很少問“在怎樣的情境下，以怎樣之史，以為何人之鑒”。歷史教訓的選擇性誤用之結果便是昨日之悲劇在今日反復上演，歷史經驗遂淪為政治權力的作惡工具。加藤陽子在《日本人為何選擇了戰爭》（章霖譯，浙江人民出版社二〇一九年版）中總結人們從歷史事件中得來的錯誤經驗教訓時，引用了美國歷史學家歐內斯特·梅《歷史的教訓》（The"Lessons of the Past）對美國深陷越南戰爭沼澤之因的考察。歐內斯特指出，政策制定者常在自身所認知的范圍內進行參照比較，而對過去的思考和認知深度則決定是否會誤用歷史。美國在越南戰場上的失策在于兩點對歷史的誤用：其一，將朝鮮戰爭的停戰視作必須避免的前車之鑒，從而執意追求戰爭的全面勝利；其二，將失去中國市場的歷史經驗誤讀為過晚介入的結果，因而急于干預他國內戰并扶植親美政權。從美國誤用歷史教訓的案例中可以看出，歷史不能只用來銘記，因為我們自身亦深嵌于歷史的抉擇之中。關鍵不是銘記，而是銘記住了什么。

一場戰爭的歷史總伴隨著敵我、勝敗之分。但是，如果歷史敘事仍停留在單一的敵我框架中，那么歷史敘事里“宏大戰爭”中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與生命，就會在以“萬”為基本單位的冰冷數字中灰飛煙滅、殞身遁形，他們似乎從未真實存在過。《妥協與對抗》最為動人心魄之處便在于對于戰爭歷史中的“人”之關切：“戰爭在宮崎這里，是人與非人性者之間的斗爭，無問敵我。反戰，反戰，而問題卻往往出在戰之前、戰之外。我們必須能動地、不懈地追問是什么導致了‘戰’、把人們逼向了‘戰’，而不是將‘戰’作為不可改變的事實本身予以被動接受，因為后者只能導致一種不可思議辨的自我催眠和野蠻的道德綁架。”（158頁）

在有關戰爭的論述中，如果將“是否反戰”設定為價值判斷的基軸，那便易使某一場戰爭被特殊化、本質化，從而遮蔽了對戰爭共通機制與歷史教訓的經驗化理解，也限制了跨越立場的對話與更具普遍性的思考。戰爭的歷史教訓并非停留在觀念性的“反戰”層面，更隱匿于政治權力如何侵入個體生命，壓迫主體選擇的日常機制之中。這就要求我們不囿于官方所建構的有關戰爭的“獨家記憶”，去追索那些被強權和體制力量碾壓的個體聲音，那些在極端情境下掙扎、妥協或抵抗的日常抉擇。這些看似邊緣的經驗，實則是構成戰爭“全歷史”（total"history）的核心內容。正是這種對微觀個體生命經驗的關注，才能讓今人體認到：戰爭并非已然結束的過去事件，也非他國疆域內的“例外狀態”，它以更加隱蔽、制度化的方式，持續影響著今人身在的政治與社會結構。對于每一個地球球民而言，我們或許并不身處戰火之中，但仍生活在戰爭邏輯延伸出的權力秩序之下。

“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和會流淚的眼睛，給我再去相信的勇氣，越過謊言去擁抱你。”這是《夜空中最亮的星》的一句歌詞，或許也是面對歷史時我們應有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