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以來,大歷史學科研究領域關于研究方法所涌現出的諸多嘗試——從情感史到閱讀史、從文化相遇史到人類記憶史、從新帝國制度史到全球環境史、從科技史到大眾史、從口述史到微觀史——以爭奇斗艷、繁茂異常的新景觀成為西方音樂史學轉型的重要外部推力。隨著全球化步伐的深入及至當下遭遇挫折,音樂作為人類聽覺文化最重要的載體,依然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圍繞“如何認識音樂的時間綿延和空間綿展”所展開的一系列新探索,為西方音樂史研究的取向與路徑提供了來自內部的革新動力。正是在這雙方的共同作用的背景下,二十多年來,伴隨著美國音樂學家馬克·海吉勒為代表的新一代音樂史學研究者的成長,全球音樂史研究漸成氣候,以全面且系統的視野與方法,撼動了西方音樂史學研究的中心論根基,為新的音樂史書寫開辟了新氣象。
馬克·海吉勒的新著《走向全球音樂史——人類音樂進程中的跨文化交匯、融合與轉型》,既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音樂史學研究,也不是一部按照以往套路便可閱讀的音樂學著作。該書一改西方音樂中心維度的傳統七段論體例,即古希臘羅馬時期、中世紀時期、文藝復興時期、巴洛克時期、古典主義時期、浪漫主義時期、二十至二十一世紀,而是以千年紀為單位,將音樂的全球發展歷程分為由三個千年組成的三大階段,以跨文化的視角將全球范圍內的人類音樂一網打盡。該書以“走向”二字表達了其學術探索的階段性特征,創造了一個從全球視角而非中心論角度審視人類音樂發展歷程的契機,極大地滿足并挑戰了讀者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全書以催生亞、非、歐舊大陸首次雙向全球貿易與旅行網絡的絲綢之路文明為起點,上溯安達盧斯文明經由伊比利亞半島對歐洲產生深遠影響,細析一五〇〇至一九二〇年間大西洋文化圈與新世界網絡背景下的歐洲、非洲及美洲原住民音樂的融合與嬗變,揭示同一歷史時期歐洲帝國擴張與異域情調對音樂全球化的助推作用。具體而言,第一部分聚焦非洲-亞歐舊世界網絡,探討絲綢之路的先聲及隨后的第一次重大交匯,即絲綢之路的形成,而后是第二次重大交匯,即安達盧斯、拜占庭與歐洲時代的來臨;再詳細闡述早期文明中心音樂的相似性,如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地中海-愛琴海和印度河流域音樂在音階構成、樂器形制等方面的共通之處,以及絲綢之路如何成為音樂交流的重要通道,促進了羅馬、中國、波斯、印度等地區音樂的相互影響。第二部分關注新世界網絡、第三次重大交匯及加速融合的時代,講述哥倫布時代音樂在美洲的散播與交流,以及音樂跨文化現象在美國的興起,展現歐洲、非洲和美洲原住民音樂在新大陸的融合與發展。第三部分探討全球化網絡與持續性轉型,分析美洲音樂交匯的繁盛與影響,以及技術在音樂交融與即時交流時代所起的作用,如數字技術對音樂風格演變、傳播和消費方式的深刻改變。書的終章聚焦數字技術時代下的即時交互所導致的音樂形態與風格的全面革命,并重新叩問音樂的文化間性與跨文化的本質。
首先,該書側重以跨文化視角構建音樂史。馬克·海吉勒認為全球音樂史應從跨文化融匯的角度切入,才能更為全面地理解人類音樂歷史的發展。在涉及絲綢之路時,他詳細闡述不同文化背景下的音樂如何在這條貿易通道上交匯、融合,以動態流變的方式,形成個性化的音樂風格和區域化的文化現象。這種視角突破了傳統音樂史寫作中以單一地區或文化為中心的時空局限,強調不同音樂文化之間的交互影響,展現了全球音樂文化原發性的多元共生。
其次,突出音樂文化的多元性與關聯性。在著力展現世界各地區音樂文化多元性的同時,馬克·海吉勒強調其相互之間的歷史關聯性。從尼羅河-印度河走廊到北非、伊比利亞半島,再到撒哈拉以南非洲、東亞/東南亞等地區,筆鋒所及,無不在尊重每種音樂文化的獨特性之余,強調文化體發展的時間特征。時刻不忘關于不同地區音樂文化的深入研究,其目的在于揭示其互動影響的歷史關系。除去該書明確告訴我們西方音樂的源頭遠至蘇美爾人、波斯人、埃及人以及不再開篇就是古希臘,以往西方音樂史教學中極少論及的美洲音樂出身問題,成為該書新世界網絡構成中的濃墨重彩——討論非洲音樂對美洲音樂的影響時,馬克·海吉勒詳細分析了罪惡的黑奴貿易如何將非洲音樂搬運至美洲,如何與當地音樂融合變異,最終如何形成拉丁美洲和美國別具一格的音樂風格,從而令美洲音樂成為全球音樂資源流變的一部分。
復次,立論重視具體實例與理論闡述的互證。馬克·海吉勒在闡述全球音樂史的過程中,列舉了大量音樂家、音樂作品和樂器等實例,分章特設了全球樂器樣本分析,凸顯了實例與理論之間相互印證的關系。結合個人學術所長,馬克·海吉勒難能可貴地深入分析相關音樂理論、記譜法、節奏模式的流變與表現等。在討論西方音樂和聲發展之路時,側重分析馬肖、杜費、若斯坎等作曲家的作品,闡述和聲從早期到成熟階段的演變過程,并將之與同時期其他音樂風格做關聯分析,令讀者既直觀、深入地理解歐洲區域音樂發展的理論與實踐,又完成了對西方音樂史價值的祛魅。
作為目前為數不多、在相關主題研究領域真正具備史學意義的全球音樂史寫作,該書更是一部對當代中國音樂歷史學科及專業建設——無論史觀、史料、史撰等基礎與格局的拓展,還是建構從中國出發的“全球音樂史”自主知識體系——都極富參考借鑒價值的佳作。
對于中國當代音樂史研究而言,這部著作的特殊意義在于:從學理層面看,它更為雄辯地解放了長期以來中外音樂史研究中存在的西方中心論或中國中心論的桎梏,以更為全面且客觀的態度為我們提供了全球音樂文化的發展脈絡;從學術視野層面看,它讓我們了解到中國音樂在全球音樂發展脈絡中的位置和作用,看清中國音樂與其他地區音樂的交流及中國音樂的長程發展規律,看清中國音樂演變的歷史選擇;從史料資源層面看,它帶來了中國音樂史少見的新解,書中關于印度音樂與中國音樂的交流、遍布全球的樂伎樂奴乃至閹人樂工現象、絲綢之路沿途宗教風俗對音樂的區域濡染、佛教音樂如何與中國音樂融合等內容,極大豐富了中國音樂研究的知識領域;從研究方法層面看,它提供了多元的實踐經驗,綜合運用了多學科和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借助人類學田野調查方法深入了解民間音樂文化,反哺史學書寫,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研究中國音樂在不同歷史時期與其他文化的交流問題;從文化價值層面看,它有助于提升我們的民族自豪感,增強對本土音樂文化的認同,這種基于全球音樂史關于本位文化的價值重估,對于推動中國音樂走向世界,吸收世界優秀音樂文化成果,顯然具有重要意義。
在學科建構之初,中國音樂作為研究對象就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然而,“中國音樂”作為概念與術語也有著不同的理解維度,其內涵與外延需要辯證地考察。筆者曾在《中國音樂與國家形象》一文中梳理了“中國音樂”這一概念的理解與闡釋角度:一是宏觀描述,淡化定義,強調隨歷史變遷而產生的中心轉移;二是具象描述,明確定義,在傳統與現代的對立中以之作為劃分依據;三是由“自我主體-他者客體”文化批判理論與方法出發,以“中國性”為中國音樂的核心,并在與其他概念的比較中得以確立;四是強調中國音樂概念的復雜性與多義性,以折中的態度,以實用和分類的方式替代定義。時代的前進和學術的進步呼喚我們在去中心論的同時,以全球音樂史的方式審視中國音樂史,或許會令我們更為清晰地看清自己,看清世界以及自己和世界的關系。
馬克·海吉勒的寫作令人耳目一新,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該書勢必推動世界范圍內區域與國別音樂史研究在知識體系、研究方法和價值觀念等方面的整體革新。然而,相比之下,該書所踐行的學術行動和巨大的創新勇氣背后所傳達出的西方音樂學者對西方中心主義的主動批判,更是要格外挖掘的內在意義。
事實上,當中國音樂學者尖銳批判西方中心論卻常常墮入中國中心論時,擺脫來自中心主義的嚴厲批評和內在反省可謂西方音樂史學術界的長期愿望,而全球音樂史的研究正是這一愿望新近探索的成功突圍。并非馬克·海吉勒本人在書中一筆帶過的那樣輕松,突破中心主義的嘗試在西方音樂學界不可謂代價不大。其中,最嚴重的一次尷尬和窘迫至今令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參與《劍橋世界音樂史》寫作的所有學者在面對最終成品時,從主編到執筆,無不深感遺憾甚至痛心。這一受命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匯集當時全球各國最具實力的音樂史學家和民族音樂家群策群力的世界級項目,事與愿違地形成以史學與人類學為各自基礎的對立陣營。后者因強調文化的共時性和差異性,拒絕以音樂的歷時性和普遍性來設定全書體例,最終這一鴻篇巨制的多卷本著作被迫成為資料匯編——名為世界史,實為地方志;史觀缺位,無統一時間線,無內在連貫性,因存在諸般弊病而完全不符合史學規范。民族音樂學家在處理不同地區音樂關系時,淡化史學研究所關注的時空影響和交流,致使各音樂文化成為孤立存在的個體;全球音樂網絡已經成為人類文明的有機節點卻完全無法納入,而某些無文字民族或群體的音樂在此處理下更是成為游離于全書體例之外的浮冰。一部原本希冀突破西方中心論的音樂史書寫,終因結構的一盤散沙徹底暴露出“去中心化”的集體無能。
這一貌似主要因民族音樂學自身問題而導致的“滑鐵盧”,其實還存在英美音樂學界對歐洲大陸音樂學研究注重史學的傳統做法進行有意無意的反叛或反抗的隱含原因。任何學術研究都不可能脫離大學術環境和大時代前提。西方音樂學脫胎于古典學中的歷史學積淀,且素以歐洲為默認時空區域;而西方音樂史研究主力的三駕馬車——意大利、法國和德奧,從音樂學學科始創之初便以史學方法為基礎,不可避免地自帶西方中心視角和地方本位色彩,因此,對于西方中心論的批評與指責,最根本的原動力并非來自非西方國家,其主力軍恰恰是隨著人類學、社會學對音樂學的影響而出現的西方民族音樂學者群體。由于這一問題涉及全球化以來西方音樂學學術史整體發展的曲折歷程,涉及英美音樂學界對歐洲傳統音樂學術領域的高度追慕,深度借鑒又急欲擺脫學術搬運工、傳聲筒的弱勢心態,涉及歐洲對英語音樂學研究圈所謂“西方”身份是否接受和承認的微妙情感(特別是美國),涉及二十世紀后半葉愈演愈烈的西方音樂學術紛爭旋渦而導致的怪象叢生、山頭林立、詭譎異常的復雜局面。我們雖不能將《劍橋世界音樂史》的問題全然歸咎于民族音樂學,但其廣受詬病的諸多問題并非孤立存在;更不容否認的是,這部著作實則是“二戰”后西方音樂學主導學術話語權、多方學術政治力量重新博弈并角逐全球音樂史敘事權這一宏大圖景的冰山一角。
將馬克·海吉勒其人其著的意義投注在上述背景之下是否更顯可貴和可敬?在其著作開篇章節的字里行間,明顯流露出針對西方中心論的反抗態度和變革勇氣,他代表了新生代學者對該論調的徹底揚棄,明確以“全球音樂力”這一概念和觀念直面西方中心論的不足以及自身的使命感:“‘全球音樂力’是一系列相關視角、概念和能力的集合,其目的在于令二十一世紀以來的音樂家在音樂文化日益多元、文化交流日益密切、跨文化活動日益頻繁的音樂世界中更加茁壯成長,簡而言之,它是一種應對更為全球化的音樂世界的能力。”
這部在史觀和史料方面有著全新整合意義的著作,業已突破《劍橋世界音樂史》的民族音樂學的研究范式與觀念,成為傳統音樂學偏重歷史研究和民族音樂學偏重文化研究二者的聯結點。二十世紀出現在音樂學、民族音樂學和音樂分析三大理論研究領域之間的爭端、分歧和較量,面對全球音樂史的出現,應該說開始孕育出一種新趨向。不同專業背景的學者在消除專業邊界的過程中,以新的方法論推動音樂學學術研究進入一個新階段。《走向全球音樂史——人類音樂進程中的跨文化交匯、融合與轉型》的出現無疑是一種召喚,令音樂學理論研究告別邊際主義、單一主義、孤立主義,不再狹隘、偏執、自大,為學科轉型與學術創新開啟新航向:重塑古今音樂觀,重新定義音樂的概念,重新構想音樂的傳統與現代,重新認識音樂的功能與意義。
我在翻譯和研究該書的過程中,除了不斷被喚起關于從中國出發的全球音樂史研究的內在動念外,想得最多的就是“全球音樂史”術語背后所隱含的那種或許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吊詭。每當我們打開世界地圖,按照地形和政區的思路對音樂做平行觀察,我們會得到一系列被稱為信息的答案;而按照學科和專業劃定的方式做縱橫對照,我們又會得到一連串被稱為音樂知識的結論。然而,我們是否注意到一個被遺忘的事實,那就是“全球”原本就是音樂的自然屬性。人類所有關于藝術的發明與創造,只有音樂的存在和傳導基于空氣,而空氣恰恰是全球一體的,照此原理,音樂也就從來不容任何外力做任何方式的分割。那么,全球音樂史的提出原本就是人類的局限和極限綜合作用下的返璞歸真。
(《走向全球音樂史——人類音樂進程中的跨文化交匯、融合與轉型》,[美]馬克·海吉勒著,畢明輝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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