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 青
睡在天上。睡在路旁。睡在土里。
起點(diǎn)變得模糊。一棵樹
親吻另一棵樹;一朵云替換另一朵云。
柔軟的細(xì)節(jié)最先消失:
螞蟻搬運(yùn)沙粒,雨水又沖來一些。
誰會祈禱永恒呢?又是春天了。
撫平我。或者磨損我。就像
山上的石頭也曾痛苦地
盤結(jié)在一起。后來終于不得不舒展了。
一些草本植物,已在封山的雪中
蜷縮著死去。但山還在那里
承接過許多的復(fù)活——對草來說
十分殘忍的復(fù)活。你只能擁有一個(gè)春天。
牧童很多年不來了。從山腰望去
水田平整,閃閃發(fā)光,拖拉機(jī)犁起
去年春天的舊泥;白鷺起起落落
搜尋小蟲的行跡。我的祖父和祖母
睡在天上,睡在路旁,睡在土里。
牛角尖之歌
那我問你:月光在跌入
工業(yè)園的漂洗池后,能否再一次
輕盈起來?那我問你:
夜間巡邏時(shí),手電筒關(guān)閉后
那束想象中的光,能否穿越微塵
逃逸到宇宙的邊際?
我將得到答案。天體沿軌跡
勾勒晦明不定的啞語
那我問你:播撒稻種的祖母
一定要被最后一茬稻稈
埋葬在田野里嗎?
那我問你:愚公移山的舊聞
為什么,還在人類居所里
痛苦地流行?
我將得到答案。聽診器里
心臟追捕濕重的回音
那我問你:億萬年的板塊漂移
和造山運(yùn)動,與白蟻們壘起土丘
有何不同?那我問你:
當(dāng)河流被海水吞下,這到底
是一種無奈的終止
還是出發(fā)?
我將得到答案。找紙筆記下
宇宙中錯亂的電碼
是的,我將得到答案。我不停地
自我解答;一種解答
沖決另一種解答
在思想的洪泛區(qū)
有人低聲說話,帶著兒時(shí)
夏季夜雨的口音:
我將得到答案,并在
醒來后就遺失了它……
一 窺
雨后天氣,窗邊的
八月已停滯。蟬的叫聲
在漫天的夏云里
飄來飄去
——這舊年的雪
剩寥寥幾片,寄居在耳蝸里
演奏出一紙
空空如也的純白
你因而窺見了時(shí)間的詭計(jì):
我們正是那些
來來去去的雨、雪和云氣
升騰、墜落,或者
就任由自己飄著
我們就那樣
以變幻不定的表情,循環(huán)在
一種業(yè)已悠久的生活里
春夜,或衰老學(xué)手冊
在傍晚挖掘一口井
或打開一扇幽深的門。月亮上升
月光明朗的下半夜
水面即窗戶——水上有柚子花
從依舊年輕的月亮上跌落
(播撒種子的人,翻身夢見稻穗)
多年以前,從稻田里走來
背負(fù)著竹笠、漁火
和溪水蜿蜒的愛情。多年以后
那緩緩把人浸沒
并吞咽的衰老,即一扇幽深的門
月光濕潤,老去的人
生活于一口幽深的井
可是春天,春天
依舊躲藏在柚樹的花苞里
等一聲路過的贊嘆
就出逃:逃到月光明朗的地方
逃往多年以前
止不住泠泠作響的愛情
播撒種子的人
在衰老中翻身,跌進(jìn)夢的下半場
月亮上升。播撒種子的人
從年輕時(shí)就開始
為自己挖掘一口井。月亮上升
把一粒柚子花,抖落到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