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2024年秋季,美國哈佛大學宣布取消30多門課程,其中多是歷史與文學類課程,到今年上半年,復旦大學的一紙改革方案宣布將本科文科招生比例從原本的30%~40%大幅壓縮至20%左右,兩大人文教育重鎮的改革,引起了人們對于文科發展的熱烈討論。
這兩次改革也一度被認為是“文科衰落”的縮影。一時間,“文科式微”的言論甚囂塵上,不少人在感慨技術的進步正加速“文科無用論”的蔓延,也有不少人在為文科的未來發展深感擔憂:站在新的時代潮頭,文科建設是迎面寒冬還是春寒料峭,是“四面楚歌”還是挑戰與機遇并存?面對這些問題,文科破局突圍,時不我待。
文科建設,迎面寒冬還是春寒料峭?
近年來,文科“瘦身”的消息不斷涌現,在全球各地均有不同程度的呈現。
放眼國際,據官方統計數據顯示,2012年至2022年間,英國高校歷史、哲學、宗教研究等專業的學生人數減少了19%;日本早在2015年就曾爆發“廢止文科”風波,過去十年間,多所日本大學裁撤了傳統文科專業,2021年日本選擇人文社科方向的高中生比例跌至歷史最低;2015年至2020年間印度傳統文科專業入學率下降了25%……
回到國內,近年來,多所中國頂尖大學也在主動“瘦身”傳統文科專業,如擁有全國最齊全學科門類的四川大學,在2024年一次性撤銷了31個本科專業,涉及音樂學、表演、動畫、保險學等眾多文科領域,西北大學也裁撤了漢語言、財政學、廣告學等7個文科本科專業……
對上述現象細加分析,可以發現,這場文科“瘦身”并非不加區分地沖擊著文科各領域,而是有所棄取。首先受到沖擊的是以研究與傳承人類文化及思想理念為本的傳統人文學科,如哲學、倫理學、歷史學、語言學之類;相對而言,偏于應用性與現實性的社會科學諸學科如經濟學、管理學、政治學之類,則相對穩定。
“這側面反映出,人類在其演化過程中,對于物質層面的功用化乃至功利化追逐日益壓倒精神層面的理念求索與價值追尋。”有專家表示,“如今,文科‘失寵’幾乎是全局性問題,媒體新技術的挑戰、市場經濟利益的驅動、文科的日益邊緣化、文科發展滯后于社會實踐等是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
以我國的文科發展為例,據統計,過去20年,我國高等教育辦學規模增長接近一倍。為擴大招生規模、辦學體量,不少高校選擇開辦一些辦學成本相對較低的人文社會科學專業,這不僅導致人文社會科學專業的人才培養超過社會需求,同時,也導致社會對部分文科畢業生能力評價不高。文科在高校內部也日漸邊緣化——頂尖科研期刊、重大科研經費多集中于理工醫農領域,人文社科教師難以獲得同等資源,學術影響力和收入待遇均相對偏低。而出于經濟和就業的考量,面對高昂的教育投資和就業壓力,當代大學生也更傾向于選擇“穩妥”的工科、商科路徑,使得難以在短期內帶來立竿見影的經濟效益、性價比相對較低的文科頗受冷遇。
另外,ChatGPT、DeepSeek等大型語言模型的涌現,讓許多人文研究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一位科技評論者直言,ChatGPT的出現使得當前80%的文科論文“將失去價值”,因為機器可以調取遠超人類廣度的文獻并快速成文,其寫作水平足以超越大部分專業研究者。如果人文學術只是因循前人成果、拼湊二手資料以完成發表任務,那么在人工智能面前毫無競爭力可言。這種觀點或許偏頗,卻擊中了人們心中的痛點:當AI開始接管信息整理和常規寫作,人類是不是更難證明“學文科”的意義了?
新文科,“新”在何處?
嚴峻挑戰的背后,“危機”亦是轉機。時代的變革正在悄然重塑專業的格局,伴隨著科技的飛速發展,一系列改革措施正加速推進新文科的探索。在承襲人文社會科學一般特征的基礎上,突破了固有邊界的新文科正推動傳統學科轉型、改造與升級,在人文社科領域實現理論、機制與模式的多維創新,以實現文科建設的破局突圍。
從概念源起來看,“新文科”最早在1980年由美國一所私立文科學院提出,其所闡釋的新文科是一種以“文科+新技術”為特征的文科教育新模式,意在將新技術融入哲學、文學、語言等人文社會科學類課程中,以應對技術革命沖擊下“文科式微”的困境。
而中國的新文科建設,源于2018年教育部高教司在“四新”建設中的明確表述,置身“四新”學科建設大系統的新文科建設,其在學科建設維度的核心著力點,在于對傳統文科進行學科重組,推動學科交叉與融合。
2020年11月教育部發布的《新文科建設宣言》,標志著新文科建設的全面啟動,并構建了以“新理論、新專業、新模式、新課程”為核心的“四位一體”的建設模式。該宣言旨在全面推動高等文科教育的創新發展和質量提升,其關鍵著力點在于促進現代信息技術與文科專業的深度融合,以及文科與理工農醫學科的深度交叉融合。
2023年3月,教育部等五部門印發《普通高等教育學科專業設置調整優化改革方案》,再次為文科發展指出方向:推動文科間、文科與理工農醫學科交叉融合,積極發展文科類新興專業,推動原有文科專業改造升級;強化重點領域涉外人才培養相關專業建設,打造涉外法治人才教育培養基地和關鍵語種人才教育培養基地;推進文科專業數字化改造,深化文科專業課程體系和教學內容改革等。
由此可見,新文科之“新”,在于論域拓展、在于交叉融合。
近年來,在相關政策的扶持下,我國一些高校已經進行了適合自身的新文科探索,并取得明顯成效。
一批新文科專業應運而生,新興課程開始出現在大學課堂:2024年8月,浙江大學數字人文研究中心團隊等開發和創建的人文知識問答輔助系統“云四庫”上線,將通用大模型運用到人文領域,與人文的數據結合,在回答事實性問題的同時,還能進行一定程度的批判性思考和學術探討;同年,山東財經大學上線“AI才”教育教學專有大模型,這是教育專有大模型在新文科領域實施應用的首次大膽嘗試,致力于解決新文科建設的難題……
同時,學科融合也為新文科建設帶來新的活力和機遇。以被視為高校發展風向標的復旦大學為例,今年本科招生,復旦大學文科與理工醫學科交叉的雙學士學位規模占2025級招生人數的12.4%,可以說,新文科占了學校交叉門類的“半壁江山”。金力表示,“希望通過文理交叉、文工結合、文醫融通,催生新的學科增長點,把復旦文科的品牌進一步擦亮、優勢進一步鞏固。”
如近年來,復旦大學王牌專業新聞傳播學主動推進學科交叉創新,將大數據分析、人工智能、數字媒體技術等前沿科技融入新聞傳播人才培養體系。文科思維和理科技能的復合型能力培養,使新文科在智能傳播時代展現出更強的競爭力。
又如,華中科技大學新成立了設計學院,著重實施“新工科"+ 新文科”的融合發展策略。院長蔡新元介紹,設計學院將聚焦人工智能創意、數字媒體藝術、健康人居環境、智能裝備工業設計等前沿領域,積極構建“設計引領+科技創新+產業實踐”的融合型創新體系。
南京師范大學設立應急管理、跨媒體藝術等新文科交叉復合型專業,開展“法學+英語”“金融學+數學與應用數學”等新文科雙學士學位復合型人才培養探索,學校獲批41個國家級一流專業建設點。
……
越來越多的實踐表明,解圍“文科之困”的答案,或許就在于“融合”——讓學科擁抱協同,而非彼此對立。這證明了文科與其他學科嫁接的可行性,也啟示我們:人文學科也可以在新的土壤中開花結果。
上述實踐也印證了新文科的人才培養定位:不是否定人文價值,而是通過技術賦能與學科交叉,讓文科人才具備更立體的競爭力。
新文科,重塑人文新圖景
講到文科的用處,曾任中山大學黨委書記的陳春聲教授打過一個很有趣的比方:“一個家里最有用的地方是廁所,其次是廚房。家里最沒用的東西,數來數去可以說是墻上掛著的那幅齊白石畫的蝦。但是家里有客人來了,你會帶他去參觀廚房和廁所嗎?我想,大家坐在客廳品頭論足,討論得最起勁的,恐怕還是齊白石畫的蝦。這就是人文學科。”也就是說,文科一直以來就不是以“實用性”為主要旨趣,而是以追求真善美為目的,看起來沒什么用,但無用中實有大用。
人文學科的“無用之用”里有深沉的慰藉。技術的洪流浩浩蕩蕩,但人文之光并未就此黯淡。在漫漫歷史長河中,在人類社會發展中,文科始終發揮著無可替代的根基作用:技術狂奔時,文科幫助我們對抗技術異化,提醒我們保持“人之所以為人”的底線,提供意義感,延續文明……
因此,新文科之“新”,不僅在于學科的論域拓展、交叉融合,更在于價值重塑:在于重塑人與自然相互依存的關系,以實現包容性發展、綠色發展和可持續發展;在于實現人與技術的“和解”,找回人類的“意義世界”和“價值空間”,解決當新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在大力推動社會發展的同時,附加帶來的環境、生態、倫理等風險,以及個人精神迷失、信仰空缺和意義危機等問題。
“新文科真正要做到的,并不是‘加一節Python課就翻身’的幻覺,而是守住人文學科的批判性、歷史縱深和價值關懷,同時把大數據、可視化、算法思維當作人文洞察的放大器。”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院長郭英劍說。
劍橋大學斯蒂芬·科利尼教授曾在《大學,有什么用?》一書中寫道,幾乎每個時代的人都認為自己所處的時代變化迅猛,因此總會對當時高等教育的應變能力產生種種質疑。但從更長遠的歷史脈絡來看,人們也總會發現大學基本能伴隨時代轉型而進化,包括歷史最為悠久的文科。因為人類文明的進步從來都是科學進步與人文進步并舉的,大學不僅要培養學生成為有用之才,更要培養學生成為文明之人。
技術潮起潮落,人文沉浮興衰。在浩浩湯湯的時代大潮中,在人類文明進步中從未缺位的文科正在迎接新的挑戰,對此,我們始終懷抱期待:伴隨數字時代一路前行的文科,必將煥發新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