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一處風景,大抵可分三種。一如柳宗元謫遇無名的小石潭,隔竹相聞,悲欣交集,雖非舊識,情景卻恰好相通。二如陸游重游故地,再訪沈園,在傷心橋下看春波泛鴻影,物是人非,唏噓不已。
三是我與秦淮河的相遇——明明從未來過,卻好像早已來過。煙籠寒波、槳聲燈影未曾親眼得見,六朝金粉、玉樹后庭已是早有所知。聞佩知腰細,辨弦覺指纖,身臨其境之前,我便有了想象與期待。
六月,待走入秦淮河畔,卻不免生出幾分失落。臨水而設的多是奶茶店與餐廳,頭頂處處燈牌,足下片片投影。小商販在泡沫板上插滿發(fā)飾,穿來穿去,尋客推銷。石橋前,少了絲竹管弦之聲,反有一面巨鼓,腆胸疊肚、傲然而立。鼓面上用朱紅的大筆寫著飯館的名字,想來若是游人們不駐足停留,鼓面就要代替肚皮強行發(fā)出饑腸轆轆的聲音了。
走上石橋。半圓的月影映在豆綠的河中,微微蕩漾,沒有凌波輕舞、羅襪生塵的飄逸,倒像個左顧右盼、受困籠中的囚徒。偶然想起,這水邊曾有林下風致女詩人紀映淮,寫下《桃葉歌》:“清溪有桃葉,流水載佳人。名以王郎久,花猶古渡新。楫搖秦代月,枝帶晉時春。莫謂供憑覽,因之可結(jié)鄰。”
身困寒水的月亮,竟然就是秦時古月,百無聊賴的我為之一振。詩中所提桃葉的故事,大概也被鼓聲和燈火遮住,落在了時光的上游。
而不遠處,就是桃葉渡。相傳,晉時少女桃葉家道中落,只好在秦淮河畔賣扇籌錢,抓藥救父。偶見一公子洗著自己的傳家古硯,相識之后,公子感其遭遇,隨即在她的扇上題詩,當場叫賣,并傾囊相助。后來桃葉走投無路,再次遇見那名公子。公子不顧世人的冷眼、極重的門閥觀念,將孤寒女子帶到了烏衣巷。
那個時代,什么樣的人能住烏衣巷呢?他就是名士王獻之。兩人情投意合。桃葉每次外出、渡河而歸,王獻之都在河邊等她。秦淮河水流湍急,王獻之為了安慰桃葉,總會唱“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桃葉也柔聲回應“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當時的渡口人流如織,車馬不停,二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爽朗地表達愛情。如此不畏世俗與流言,比擁楫越人所唱“心悅君兮君不知”更加大膽。人們被他們的感情打動,便將渡口改名為“桃葉渡”。
金陵古都,秦淮煙月,在過去遍布秦樓楚館,遍傳秦淮八艷的芳名,遍生風花雪月的故事。文人騷客乘興而來,多愁善感,纏綿悱惻的詩句數(shù)不勝數(shù)。千年時光,彈指一瞬,浮華散盡,不朽的卻是王郎的深情創(chuàng)作、民女桃葉的真情歌唱。
世上江河,何止萬千。秦淮景未必有什么獨到之處。一代代游客之所以絡繹不絕駐足于此,正是因為那融于水聲中的歌聲。余光中說得好,風景是一面鏡子,境由心造。所謂與風景的三種相逢,其實也可以合為一種——尋覓的是人間真情。
離去之時,耳邊又響起《秦淮景》的吳儂軟語:“我有一段情——呀——,唱給諸公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