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總愛躲在冷霧寒風的紗衣里,含羞帶怯,遲遲不愿現身,所幸一片銀灘之上,總有些金黃要破土而出,炸開那層薄脆的冰殼。院子里的柵欄上,早有幾串星子般的碎花探出頭來,沿著藩籬向下垂落,這執拗的報信人——迎春,總把春訊綻放在它的黃金歲月里。
很多年前,屋前院子里種著幾棵榆樹,像是有心給赤裸著的黃色土地做些點綴。在院子臨近道路的一邊,是一排灌木,灌木外立著黑色的鐵柵欄,柵欄的縫隙中卡著的枯葉,在風里簌簌作響。這冰冷的金屬,在二月草色漸青的時節更顯涼寒,可那些細長的枝條偏要倚靠在旁,顫巍巍地結出玲瓏的花苞,有些已長出五六瓣金箔般的花朵,托著纖弱的蕊,懸在細細的風中。我俯身貪看,一簇枝條上,星星點點綴著幾十朵小花,每一朵都在奮力地生長著,朝著不同的方向,舒展著鮮亮的花瓣,像一只只靈動的小黃鸝,從一片綠褐色中脫穎而出,仿佛在呼告著春訊,奔向自由的世界。
“是迎春呢!”母親的聲音裹著雪花膏的馥郁香氣,她總愛將手上多余的香膏抹在我臉上,我不喜歡那黏膩的觸感,卻鐘愛這股懷舊的味道?!按禾炜煲獊砹恕?,說罷,她便自顧自地算起了日子。我靠在母親身旁,總能聞到安心的味道,我握住她的手指,手指冰冰的,卻很柔軟。那時我很小,即使不發一言,我也總期盼著能和母親同頻,譬如以相同的節奏呼吸,以相同的步幅前行……我想這樣就能將我們的影子縫成一片,使我化作一朵小小的迎春花,永遠依偎在母親懷里。因為依戀,才使我有了懸在風中的力量。后來每當乍暖還寒時,鵝黃的身影悄悄地在枝頭綻放,我都要樂此不疲地向身邊人介紹“是迎春呢”,仿佛這樣就能重回我的黃金歲月。
后來鐵軌把時間拉成細長的線,月臺成了連絲的斷藕。城里的春天來得更曖昧了。路邊是永不褪色的冬青,遠方是霧蒙蒙的高樓,行道樹總結著厚厚的痂,從光禿禿的枝干上抽出新芽,一抬頭,茂盛的葉子綠了又黃,再窸窸窣窣落下,碎成腳下清脆的音符。所幸總有大大小小的公園保存著難得的春景,湖邊飄搖的垂柳、亭亭的郁金香、零星的玉蘭花傲立枝頭……百花爭艷,不過花園的花倒像釘在玻璃框里的蝴蝶標本,雖美但不及路邊偶得的迎春那般生機勃勃。論文紙在臺燈下堆成雪原,地鐵口灌進來的風總裹著汽油味的寒。可那抹倔強的金黃總會在某個料峭的清晨撞進眼底,把經年的風霜都化作了暖意。
不久前再遇迎春,在一片繁雜茂密的枯草中隱約看到星星點點的黃,等繞到身前,大簇的迎春從雜草的間隙中涌出,它仍在風中跳躍著呼告,還是兒時那般朝氣蓬勃、天真爛漫。忽然聽見身后有童聲問:“媽媽,這是什么花?”驀然回首,穿紅棉襖的小女孩正仰著頭,她的母親鬢角已微霜?!笆怯耗??!蹦锹曇舸┻^二十年晨昏,落在我掌心凝成露水。黃色的迎春花,已然定格了那年依靠在母親身側的稚拙的我,原來時光不曾斷裂,曾經的黃金歲月會在某個褶皺里重逢。忽然明白這些細碎的金箔原不是要同誰爭春,它們只是固執地記錄著、呼喊著、嬉戲著,享受春天。
或許每個北方人都宿命般地在心里養著一叢迎春,當朔風撕扯魂魄時,便有些金黃從裂縫里滲出,執拗地向外傾瀉著力量。它們不懼寒風冷雨,不嫌土地貧瘠,甚至越是凜冽,越要開得恣意,即便明日就有寒潮,今日偏要把春天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