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歷代書論與現代書論的比較看當代書法理論體系的發展

摘" 要" 1980年，上海書畫出版社編輯出版的《現代書法論文選》為新中國成立30年書學理論研究所作的一次階段性總結。時隔三十年后的2010年，由中國書法家協會組織編選、榮寶齋出版的《當代中國書法論文選》，對新中國成立60年以來的學術成果做了又一次總結，編入文章共計289篇。通過將兩個歷史時期階段性理論成果進行縱橫比較，可以從宏觀層面看到當代書法理論在不同時間點上的發展變化，認識研究體系的建立與完善過程，并由外而內，探討書學理論體系內部發生的轉變。2010年至今十余年間，書學理論研究的發展亦是在此框架之下的延續和拓展。

關鍵詞" "《現代書法論文選》" "《當代中國書法論文選》" 理論體系" 比較

1980年，上海書畫出版社編輯出版《現代書法論文選》，從新中國成立后公開在報刊上發表的300余篇書法論文中精選出27篇編入，文章包括書法理論、技法、歷史淵源、碑帖考證、書法藝術欣賞以及書家的實踐體會等，從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對新中國成立30年以來書法發展狀況作了一次小結，比較全面地反映了當時書法研究的學術水平。[1]經過四十年的發展，中國書法的理論研究漸成體系并不斷拓展深化，形成了豐富的理論研究成果，其中《當代中國書法論文選》便是這一時期極具代表性的系統性著作，該著作于2010年出版，由中國書法家協會組織編選，對新中國成立60周年以來的學術成果作了又一次總結，編入文章共計289篇，時間跨度達60年，論文來源渠道不限于書法專業期刊，而拓展至社會科學期刊、高等院校學報以及各類書學論文集及有關專家的代表性論文及專著等。另外，由中國書法家協會舉辦的歷屆全國書學討論會獲一等獎的論文原則上選入，且一卷內每位作者至多收錄一篇文章，五卷總共收錄一般不能多于兩篇。兩個文本的時間段有重疊，其論文的選取亦有部分重疊。[2]

以上兩本論文集分別是對新中國成立30周年及60周年之際書學理論研究成果做的階段性總結，兩個不同時期的學術成果均匯集當時最具學術價值、時代性的文章，因此，具備一定的可比性。從直觀數據上來看，當代書學理論的確取得空前發展，這是由于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經濟社會的開放，人民的主體意識開始覺醒，思想開始活躍，在藝術領域，思想活躍帶動創作與理論共同發展，藝術風格日趨多元，藝術思潮不斷涌現。1982年，中國書法家協會成立，在體制機制引領下當代書學理論研究釋放出巨大能量，書法理論研究的各類期刊、書學討論會等逐漸興盛起來，書法學科的學術范式得以轉換，研究內容逐漸拓展深化，研究方法也不斷創新。因此，本文試圖將兩個文本并置，以比較的方式審視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建立與完善過程，并由外而內，就這一過程中的研究內容、研究視角、研究方法等予以分析，探討書學理論體系由建構到完善過程中發生的具體變化。

一、從零零散散到蔚為大觀：當代書學理論體系的建構與完善

從《現代書法論文選》所選共27篇文章構成來看，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書法研究處于零散單薄的狀態，原因如下：一是書法沒能像美術一樣能作為革命現實主義的宣傳武器；二是晚清廢除科舉，民國時期實行漢字改革運動，推行簡化字，鋼筆的引入等對書法造成了一定的沖擊；三是在現世功用的角度下，一部分人將書法視為舊式傳統腐朽沒落的雅玩，對書法的藝術本質的認識不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書法的發展。從論文本身來看，總體上呈現出幾方面特點：一是研究以史料輯錄、品評和經驗為主，如甄予《談孫過庭書法藝術理論》，祝嘉《康有為和他的〈廣藝舟雙輯〉》，馬國權《〈書筏〉臆說》等對古代書家書論及書法作品進行介紹性及解釋性論述；宗白華《中國書法里的美學思想》從美學的角度進行論述，但涉及的文章數量極其有限，與20世紀80年代美學大討論的盛況無法相提并論；啟功《關于法書墨跡和碑帖》，周煦良《談碑刻》等文章從碑刻及墨跡的角度論及書法的學習；徐邦達《五體書新論》，郭沫若《古代文字之辯證的發展》從書體及文字角度進行研究。二是圍繞書家、書法作品，展開書法史單一線性的研究，內容涉及碑帖墨跡、風格鑒賞，文獻資料的整理與注釋等基礎性工作，如沈尹默《書法論》，胡小石《書藝略論》，潘伯鷹《書法雜論》就書法的執筆、章法以及如何學習古人等基本問題進行討論；商承祚《我在學習書法過程中的一點體會》，黃綺《書中五要：觀、臨、養、悟、創》，茹桂《試談書法欣賞》，以書法學習及欣賞經驗的角度進行論述；另外，最值得關注的文章要屬郭沫若與高二適關于《蘭亭序》真偽論戰的文章，在新中國成立30周年成果中最為突出、影響最大，由這場論辯引發的學術研究一直延伸到之后的幾十年，并使“二王”研究一度成為“顯學”。整體上看，這一時期由于社會書法審美水平低下、書法藝術價值亟待提升和普及書法教育的需要，加上書法在近現代文化轉型中被邊緣化，未取得合法性的學科地位，使得這一時期的書學研究處于凋敝狀態，內容單一，尚未形成整體格局。

《現代書法論文選》出版本身可以被看成20世紀80年代書法自覺的序曲[3]，自此之后，當代書法理論研究迅速發展并逐漸形成體系。中國書法家協會成立以來，以全國書學討論會、各種期刊及高校書法學科的建立與發展等多種因素為依托，這一時期的書法理論研究發展呈噴薄之勢，僅三十年間舉辦的八次全國書學研討會，就收到論文2000篇以上，各種期刊發表出版的論文及著作數量激增，理論成果蔚為大觀。比較來看，《當代中國書法論文選》在體量和內容方面均取得巨大突破，形成書法理論研究、史學研究、印學研究、書法批評、技法創作及教育研究各大板塊共同發展的理論格局。總共編入289篇文章，其中理論卷61篇，書史卷60篇，批評卷50篇，印學卷69篇，技法、創作、教育卷49篇，各部分論文數量相對均衡。《當代中國書法論文選》在論文選編方面兼顧了不同時代、不同地區的均衡性，具體到研究內容的每一板塊，文章的篩選按照斷代對論文的數量及質量予以把控。誠然，該論文選雖未必能代表當代書法理論學術價值的最高成就，但這些文章的選取代表了每一個時期的學術水平，仍然能從中看到幾十年書法理論發展的整體格局和內在邏輯。由《現代書法論文選》的27篇文章來看，多集中在書史和美學研究方面，而在批評、創作、印學等領域的研究趨于空白，經過三十年的發展，這些領域取得重大突破，由《當代中國書法論文選》各板塊論文的選編數量就可以看出幾十年來，書學理論研究的格局基本形成并得以完善。尤其在批評、技法創作教育及印學等領域的研究從近乎空白逐漸向體系化發展。

二、從線性單一到多元復合：當代書學理論研究內容的拓展及深化

比較來看，《現代書法論文選》的研究內容尚處于線性單一化的狀態，經過三十年發展，當代書學理論研究內容不斷拓展并深化，其中，以史學領域的發展成果最為顯著，主要原因在于幾十年來歷史學研究取得巨大進步，其研究成果及方法對書法研究提供了可以借鑒的路徑，使得書法史學研究的內容逐漸拓展。其余板塊的研究內容相應也豐富起來，一些過去不太被關注的問題逐漸進入學者視野，一些過去認識比較粗淺的問題或以新的視角、新的方法進行再度研究，使得研究內容逐漸深化，總體來看，研究內容的拓展與深化呈現出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

一是逐漸從泛化的宏觀描述轉向微觀的具體問題研究。在史學領域比較來看，《現代書法論文選》中幾篇關于書家個案研究的文章，主要以研究對象的社會背景、生平、師承、書學思想、歷史評價等為主，研究模式呈單一線性化態勢，這主要因為當時研究者還不太關注確立問題的角度，對史料的發掘和利用不夠。隨著研究的積累，這一問題得到較大改觀，研究視角不再僅僅圍繞書家本身，而轉向透過書家個體藝術思想與實踐，體察其與時代的關系，進而通過書法去追尋背后的文化意涵，如姚淦銘《談帝王介入的書法文化現象》、徐利明《二王的影響與東晉南朝書法的演變》均是“以小見大”，在書法分析的基礎之上，將問題的討論意義放在更寬的學術視野中。研究內容逐漸拓寬，一些文獻上有記載但現已不復存在的研究對象也進入學者的視野，如侯開嘉《題壁書法興廢史述》，討論古代書法的重要媒介，陳振濂評價其“每發必有新見”。在美學領域，20世紀80年代以前關于美學的討論主要圍繞書法的本質以及抽象性問題，爭論聚焦在以什么樣的方法觀照書法的美。而這以后，美學領域的研究內容將宏大的討論對象具體化，如《理論卷》中陳志平《從黃庭堅悟入“字中有筆”的媒介看他的“以禪入書”》從黃庭堅用筆論其禪學思想和審美。在技法及創作方面的研究，逐漸由過去經驗式的論述轉向與史實與理論的結合，如張朋川《中國古代書寫字勢演變略考》、朱圭銘《從掌指之法到肘腕之法——運筆方法的轉換與晚明書風的丕變》等文章逐漸將技法的論述放置于歷史情境中予以討論，研究對象不再局限于書法本體，逐漸拓展至如“書寫姿勢”等。在印學領域，研究和關注的問題更加具體細致，如孫家潭《元代無邊欄押印與黑城文書》的研究對象具體且冷僻。在此具體化的轉向中，研究者對文獻、碑帖的校勘與辨偽工作更加嚴謹細致，如水賚佑《宋代〈蘭亭序〉之研究》等文章是在對資料非常細致的注疏之后的再利用，承續了乾嘉學派的學風。

二是研究內容由內部研究逐漸向外部研究拓展。內部研究圍繞書法家、書法作品、書學思想，以及書法的源流、風格、技法、材料工具、鑒藏等方面。而外部研究涉及書法賴以存在的制度、文化、經濟、教育、傳播等諸多方面，旨在討論除作品本身之外的因素如何影響書家乃至其藝術趣味。這種轉變下的問題研究基于問題本身及在歷史宏觀與微觀語境中存在情境的不同，注重研究觀念、立題視角、方法理論，如王玉池《世家大族和時代風尚對二王書藝的影響》、王靖憲《東晉門閥士族與書法》等文章已經逐漸擺脫蘭亭論辯的聚焦點，轉而研究家族與書法之間的關系。曹寶麟《米芾與蘇黃米蔡三家交游考略》關注書家的交游與藝術之間的關系，侯開嘉《論竹簡與紙的發明對書法藝術的重大意義》則是將研究視角放在工具材料方面進行論述。

三、從感性認識到學科規范：當代書學理論研究的范式轉換及方法創新

從《現代書法論文選》選入的論文來看，由于當時缺乏學術意義上的理論研究，加上書法普及的社會需要，理論研究以感受式、經驗式的論述較多，如商承祚《我在學習書法過程中的一點體會》，鄧散木《臨池偶得》，茹桂《試探書法欣賞》等文章，從自身學習書法體會的角度進行論述，缺乏相應的學術規范。

比較來看，《當代中國書法論文選》則逐漸確立了書法學科自身的研究范式，并在研究方法上不斷創新。主要原因在于改革開放以來，以中國美術學院為首的書法高等教育建設逐漸興起。隨著高校書法教育的迅速發展，書法專業高等人才的大量培養及書法研究機構與研究人員的增加，書法研究的學科體系逐漸建立，理論研究逐漸趨于學術化、規范化、系統化。

首先，書法史的研究由側重實證向側重實證基礎上的思辨轉變。前者以描述為主，注重史料的發掘與運用，以論述發展的過程為主線，多涉及書家生平、創作概況、作品流傳等，如《現代書法論文選》中金開誠《顏真卿的書法》就是圍繞人物生平、時代特征、藝術風格的行文邏輯展開論述，黎泉《西北漢簡書藝略述》從字體的發展演變過程、書藝特征的邏輯展開。這幾篇文章相對而言已經具備學術性，但論證方法還處于線性模式。而思辨式的研究在史學研究的影響下，一方面重視史實描述，另一方面將重點放在對史實的評判、解釋與思辨上，如《當代書法論文選》中張金梁《論明代書法對社會的影響》，吳鵬《論晚明書法的文化轉向》等基于對史料的分析，探討書法之于文化及社會的意義。

其次，相關藝術學科的研究方法亦逐漸被應用到書法研究中。如美術研究中圖像學的研究方法，“圖像學家所倚重的細節辨析和比較手法”，這種研究方法以圖像為核心，借助圖像與細節之間的關系闡明圖像背后的深層次文化意涵，有效彌補了文本史料難以描述細節的弱點，較之傳統史學方法更具針對性與洞察力，這一方法在當代印學研究中表現最為突出，如徐暢《先秦璽印藝術風格述略》、劉江《善用殘損——吳昌碩篆刻藝術研究之一章》等都是基于作為圖像的印譜展開論述。又如文獻學中的版本學研究方法也同樣被用到書法研究中，如柴子英《周亮工與〈印人傳〉及其版本問題》、陸明君《“萬印樓”藏印及〈十鐘山房印舉〉的成熟過程、體例及版本考說》就是探討印學的版本問題。如《批評卷》中王南泯《新空間的美學——闡釋“現代書法”》、郎紹君《“后現代”原則——也談“現代書法”》則是以當代藝術的視角及方法進行論證。又如批評領域，汪國柱《論書法文化人格的二重性與當代書法的形式主義傾向》、姜壽田《從黑格爾到貢布里希——當代書學形式論批評》等文章則是以西方現當代藝術批評的理論視角對書法進行批評。

再次，交叉學科帶來研究方法上的創新。當代書法理論研究積極利用其他學科的研究成果來推動書法藝術的發展，如考古學、金石學、甲骨學、敦煌學及哲學、民族學、文化學等學科與書法學科的交叉研究，對書法理論研究的深化與拓展無疑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由此，研究的問題則由單一化逐漸向復合式轉變。如彭勵志《小品形式在當代書法創作二十年來的變遷史研究》、楊清汀《當代書法體式流變與藝術語言的重鑄》等文章的問題不僅僅是單一的批評類問題，既體現史學視野，又能緊密聯系創作現狀。李剛田《論鄧石如書法篆刻藝術的庶民性》所討論的問題不僅僅是鄧石如及其書法，而是拓展至其身份及創作心理研究。賀文榮《論中國古代書法的筆法傳授譜系與觀念》借鑒“知識考古學”中知識譜系的研究方法對古代書法筆法進行考察。嚴善錞《波普爾的世界3理論及其書法與繪畫在本質上的區別》是以西方哲學的學科背景對中國書法與繪畫進行審視。沈季林《書初無意于佳乃佳——書法創作心理研究系列之一》是將心理學的方法運用到書法的創作研究中，別開生面。曹建《桐城派與晚清書法圈》是將文學與書法結合研究。朱關田《試論金石學與篆刻學的關系》將金石學與篆刻學兩個學科并置探討其關系。在有關書法教育的文章中，劉寶光《以系統論原理 深入探究筆法教學的內在邏輯》用教育學的原理討論書法的筆法教學。正是這些交叉學科使得書法的研究視角得以拓寬，研究方法上有所創新。

結 語

當代書學理論在體制機制的引領作用下，從一系列的專題性研討會，到三年一屆的全國書學討論會，以及其他的有關當代書法現狀與發展的論壇等，以強有力的組織手段，吸納各高校專業教師、研究生及社會書家、書法理論家的參與，并立足于書法實際與發展，做了大量工作，有力地推動了當代書法學的建設與發展。[4]僅通過兩個不同時期代表階段性理論成果的文本之間的縱橫比較，可以看出改革開放以來，當代書學理論發展所取得的巨大進步，書學理論體系從建立到完善，內容不斷拓展與深化，研究的范式和方法不斷創新，總之，書法的研究已經不僅僅局限于對自身本體的研究，而是將最終的學術價值放眼整個人文學科，以期也能為相關學科提供可資借鑒的學術成果。雖然《當代書法論文選》時間截至2010年，但最近十年內的學術研究成果仍然可看成在此框架基礎上的延續和生發。

參考文獻

[1]上海書畫出版社編.現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0.

[2]中國書法家協會主編，當代中國書法論文選[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0.

[3]沈語冰.沉淪與救贖——論20世紀90年代書法思潮與創作[C]//中國書法家協會主編，當代中國書法論文選·批評卷，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0：233.

[4]陸明君.中國美術學70年回望·書法篇[J].美術觀察，20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