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交古渡：黃河岸畔的千年回響

黃河在普陜大峽谷間奔騰南下，至山西柳林縣境忽然放緩了腳步。混濁的河水在此處拐出一道舒緩的弧線，將陜西吳堡與山西柳林、石樓三地輕輕攬入懷中一一這便是三交古渡口，一個在黃河萬里航道中占據特殊坐標的古渡。干年來，木船的櫓聲在這里劃破晨霧，駝隊的銅鈴在岸邊搖落夕陽，無數生命與故事在此交匯、流轉，最終沉淀為黃河文化基因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濁浪中的地理密碼

三交古渡的誕生，源于黃河河道最本真的地理邏輯。此處河道寬達百米，水流卻較黃河上下游平緩許多，河底泥沙沉積形成天然的緩灘，恰是舟楫停靠的理想港灣。站在渡口北岸的黃土高崖上眺望，可見河水在此處分為兩股：主流航道水深湍急，足以通行載重貨船；東側支流則淺灘密布，枯水期甚至可涉水而過，成為兩岸百姓往來的“便橋”。這種“一水兩態”的地貌，讓三交古渡既能承擔大宗貨運，又能滿足日常通行，在黃河中游渡口群中獨具優勢。

三交古渡是連接呂梁山區與陜北高原的重要節點。明清時期，隨著晉商崛起，三交古渡的地位愈發凸顯一一從陜北運來的皮毛、藥材在此登岸，經柳林、汾陽轉運至太原、北京；而山西的鐵器、布匹則由此裝船，順流直抵潼關、洛陽。清道光年間的《永寧州志》中曾描繪渡口盛況：“每日泊船數十艘，腳夫數百人，商號鱗次櫛比，市聲喧于河濤?！?/p>

特殊的地理位置，讓三交古渡成為兵家必爭之地。明末，李自成起義軍曾在此架設浮橋，揮師東進；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115師從這里西渡黃河，開赴陜北抗日前線；1948年，毛澤東率領中央機關從陜北東渡，正是在三交古渡附近的沙灘上踏上山西土地。渡口北岸的紅軍東征紀念館里，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定格著當年的場景：十幾條木船在濁浪中首尾相接，船上的戰士緊握船槳，岸邊的百姓正奮力推送船身，背景中隱約可見崖壁上“打過黃河去”的紅色標語。

碼頭煙火里的文明印記

沿著陡峭的石階下到渡口，腳下的青石板被磨得發亮，石縫中還嵌著些許暗紅的鐵銹一一那是百年前系船的鐵環留下的痕跡。岸邊錯落分布著幾孔窯洞，土墻上斑駁的字跡依稀可辨：“義順號”“通泰鏢局”“晉陜客?！边@些商號名稱勾勒出古渡曾經的繁華輪廓。當地老人說，鼎盛時期的三交古渡，光碼頭商號就有40余家，從早到晚，人聲鼎沸，連河水的咆哮聲都要被淹沒在商販的吆喝聲里。

“天不亮就得出船，不然搶不到好泊位。”曾在渡口撐船的王老漢回憶祖輩傳下的規矩。過去，三交古渡實行“幫伙制”，船工按地域分成“晉幫”“陜幫”，各有固定的?？繀^域和貨運線路。普幫多是來自柳林、離石的船工，擅長駕駛“鴉頭船”（一種頭部尖窄的快速貨船），專運鐵器、瓷器等易碎品；陜幫則以吳堡、綏德船工為主，操控的“平頭船”載重更大，主要運輸煤炭、糧食。兩幫雖有競爭，卻恪守著共同的行規：遇有船難必互相施救，汛期則聯合加固碼頭。這種江湖義氣在黃河兩岸傳為美談。

碼頭西側的三圣廟，是古渡文明交融的見證。廟宇不大，卻供奉著三尊特殊的神像：中間是黃河河神，左側為關公（晉商保護神），右側是龍王（陜北人信仰）。每年農歷三月十八河神誕辰，晉陜兩岸百姓都會聚集于此，山西人帶來面塑的龍形供品，陜西人則獻上陜北秧歌，廟前的戲臺上演著秦腔與晉劇的

“對臺戲”。這種奇特的信仰融合，恰如三交古渡本身的特質一一它不僅是地理的交匯點，也是文化的熔爐。

渡口附近的民居建筑，同樣透著“雜交”的智慧。山西式的磚券窯洞外，往往加筑陜北風格的“廈子房”（帶前廊的平頂房），既抵御了山西的寒風，又適應了陜北的日照；屋頂覆蓋的既不是純粹的山西瓦，也不是陜北的茅草，而是將兩者混合鋪就，當地人稱為“陰陽頂”。這種建筑上的兼容并蓄，恰似世代生活在這里的百姓一他們說著帶普語腔調的陜北方言，吃著山西的莜面栲銠銠配陜北的油潑辣子，在黃河的濤聲中，把兩岸的習俗揉捏成獨特的生活方式。

三交黃河古渡□

紅軍東征紀念館

人物譜里的黃河精神

三交古渡的歷史，從來不是冰冷的地理坐標，而是由無數鮮活生命書寫的史詩。在渡口東側的崖壁上，有一處人工鑿刻的石窟，里面供奉著一尊船公像，當地人稱“張老船”。據清道光年間碑文記載，清乾隆年間，船工張存義在此處救下一艘失事的鹽船，船上20余人皆得生還，而他自己卻被巨浪卷走。百姓感念其恩，鑿窟塑像，將其奉為渡口保護神。如今，每逢出航，船工仍會來此焚香祭拜，祈求平安。

更令人動容的是那些沒有留下姓名的普通人。1936年，紅軍東征時，三交古渡一帶的百姓曾組成渡河擔架隊，用自家的門板、棉被搭建臨時浮橋。紀念館里保存著一份泛黃的借船清單，上面記錄著：“王栓柱，木船1只，櫓1副；李秋蓮，門板2塊，棉被1條”這些樸素的文字背后，是百姓與軍隊生死與共的深情。當地黨史資料記載，當時僅三交鎮就有120余名青年在渡口報名參軍，其中87人再也沒有回來。

晉商常萬達的故事，為古渡增添了商業文明的注腳。這位出身山西榆次的商人，年輕時曾在三交古渡經營“大德玉”商號，獨創“分船運輸”模式一將同一批貨物分裝在不同船只上，分散水運風險。有一年黃河泛濫，他的船隊損失過半，他卻仍堅持按原價向貨主賠付，此舉讓“天德玉”聲名遠播，連蒙古王公都專程來此洽談生意。常萬達在渡口寫下的商訓“信如潮信，義若河義”，后來成為晉商精神的重要內核。

變遷中的守正創新

20 世紀70年代，隨著黃河公路大橋在吳堡建成通車，三交古渡的航運功能逐漸衰退。曾經繁忙的碼頭冷清下來，木船被棄置在沙灘上，任憑風雨侵蝕，商號的窯洞也大多塌毀，只剩下殘垣斷壁在風中沉默。許多人以為，這個千年古渡終將像黃河中的泥沙一樣，被時代的浪潮裹挾而去。

轉機出現在新時代。當地政府意識到，三交古渡承載的不僅是運輸功能，也是黃河文化的活態遺產。2010年，三交古渡保護工程啟動，遵循“修舊如日”原則，修復了碼頭石階、系船鐵環、商號窯洞等歷史遺跡。更具創意的是，他們將廢棄的舊船改造成黃河文化博物館，船艙內陳列著老船票、銅錨、航標燈等文物，船舷上則繪制著渡口變遷圖，讓游客在搖晃的船艙中感受時光流轉。

如今的三交古渡，正以新的姿態詮釋著“千年舟楫處”的當代意義。每周六的“古渡市集”上，山西的老陳醋、陜北的小米在同一個攤位相遇，晉劇票友與陜北民歌手隔河對唱；“黃河號子”傳承人王建軍帶著年輕學員在碼頭練習，粗擴的號子聲與遠處大橋上的汽車鳴笛聲奇妙地交融。更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攝影愛好者，架起相機等待日出一一當第一縷陽光灑在河面上，古渡的剪影與現代天橋的輪廓在晨霧中重疊，構成一幅跨越時空的壯美畫面。

2023年，三交古渡入選“黃河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在渡口新建的黃河講堂里，學者正與當地百姓共同梳理古渡的歷史記憶。一位參與整理工作的老人說：“黃河的水會變，但它教給我們的道理不會變一一要像海納百川一樣包容，要像礁石一樣堅韌?！边@句話，或許正是三交古渡留給新時代的精神密碼。

站在三交古渡的岸邊，看黃河東流，我忽然懂得：古渡從來不是靜止的標本，它是流動的文明容器，盛放過商隊的駝鈴，也承載著今日的歌聲；它是凝固的歷史坐標，標記著過去的交匯，也指引著未來的融合。當暮色降臨，岸邊的燈光次第亮起，與河面上的星光交相輝映，恍惚間，千年前的櫓聲與現代的笑聲在此相逢一一這，正是黃河給予三交古渡的永恒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