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神有了軟肋

過去十年，中國動畫電影表現非常搶眼，一批不錯的本土動畫出現，在敘事上，普遍調用了民族傳統元素，題材上，選材于古老神話和歷史故事，表現出濃厚的神話風格。它們被學界稱為“中國新動畫學派”。

如果以票房作為觀察維度，最受市場與觀眾歡迎的十部動畫片里，除了《熊出沒》系列的三部和聚焦抑郁癥的《深海》，其余幾乎都源自神話歷史題材：《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之魔童鬧?！贰段饔斡浿笫w來》《姜子牙》《長安三萬里》《浪浪山小妖怪》。其中，《西游記》和《封神演義》無疑是最重要的傳統IP 寶庫。

這兩部古典故事，自元明清以來，從說唱演義、評書連環畫，到20 世紀的影視劇，被不斷改寫、演繹。而近年的動畫大片，不僅和原著相去甚遠，哪怕和時間上最近的電視劇相比，故事也已完全不同。今年暑期檔上映的《浪浪山小妖怪》走得更遠，雖然借了神話外殼，卻在敘事視角與核心內涵上脫胎換骨。

這種流變不僅是敘事形式的差別，也反映了不同時期的社會心境和價值取向。在今天的改編中，孫悟空、哪吒、姜子牙，都不再只是天庭和封神榜上的傳奇，更像是生活中會痛苦、會脆弱、會失敗、會掙扎的人——如同身邊的普通人，如同觀眾自己。

中國動畫形象的流變，因此表現出一種從神性到人性、從古典英雄主義到日?；?、自我化的敘事轉向。神性和人性的區別是什么？神性意味著修去七情六欲，了無牽掛，而人性意味著仍然有情有欲，因而也飽受其苦。英雄和凡人的區別是什么？英雄主義是非日常的，其情感動力是榮譽，是道德，其命運往往悲劇，而在日常和家人、朋友、同事、初次謀面的人的相處中，更普遍被需要的情感是信任、是愛，這些也正成為新一代動畫角色最核心的情感驅動力。

孫悟空需要信任

孫悟空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為另類的角色。在明代吳承恩的《西游記》原著中，它是“心猿”的具象化，是人內心無法安分的欲望和沖動。要讓這種欲望得以流動，需要賦予它足夠的力量。孫悟空正是如此，武力超群，且廣交朋友，人緣極好。大鬧天宮、搶奪仙丹、挑釁玉帝，他只能被有限安撫，幾乎不受任何約束。那句“玉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堪稱中國文學中最具革命性的話語。但正因如此厲害，各方勢力或許需要他、利用他，但很難完全信任他?？v有蓋世神通，他始終被天庭視為威脅，先是被鎮壓在五行山下，后又被觀音賜下緊箍咒，交由唐僧使用。對孫悟空，唐僧更像一個只關注任務的領導，而不是親切的師父。

原著里，唐僧對別人如此評價孫悟空：“丑是丑，甚是有用?！?/p>

三打白骨精那回，三藏道：“悟空，我這一日，肚中饑了，你去哪里化些齋吃?！睂O悟空笑道：“師父好不聰明。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著店，有錢也沒買處，教往哪里尋齋？”三藏心中不快，口里罵道：“你這猴子！想你在兩界山，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口能言，足不能行，也虧我救你性命，摩頂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么不肯努力，常懷懶惰之心！”孫悟空又道：“弟子亦頗殷勤，何嘗懶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齋我吃？我肚饑怎行？況此地山嵐瘴氣，怎么得上雷音？”

對這個師父，豬八戒精明，看得很透，在人前說“我們丑自丑，卻都有用”，在人后說“想我那唐僧，人才雖俊，其實不中用”。

唐僧和悟空之間，最重要的信任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解決，三打白骨精就是一個大爆發，豬八戒隨口一個挑撥，可以讓唐僧在心里確證他對悟空的成見。

1980年代央視版《西游記》在這一基礎上進行了浪漫化處理。六小齡童飾演的孫悟空，殘忍與野性被淡化，成為正義、勇敢、智慧的擔當，更加符合主流文藝價值觀。而孫悟空的形象越高大，就越反襯出唐僧的碎碎念和討人厭，歸根到底，雙方的關系仍然是“約束與被約束”的權力結構。孫悟空的力量只是在外部強制與功利目標下被利用，為了獲得自由、為了完成取經任務、為了最終得以成佛，而不是出于和唐僧的情感連接。

這個孫悟空面對的真正敵人，不是具體的天庭或妖怪，而是內心的迷失與無力感。

2015年的動畫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則呈現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孫悟空。他被封印了法力，頹廢、冷漠，被消磨了心氣，失去往日鋒芒。這個孫悟空不再是那個戰無不勝的齊天大圣，而是一個陷入自我懷疑的落魄英雄。影片的核心命題不再是反抗權威或完成使命，而是如何找回自我、重燃信念。這個孫悟空面對的真正敵人，不是具體的天庭或妖怪，而是內心的迷失與無力感。

在這里，促使他找回自我的情感動力是江流兒對他毫無保留、純粹至極的信任、崇拜與愛?！按笫ァ薄按笫ァ?，江流兒用最稚嫩的聲音呼喚那個讓他最欽佩的名字，如此召喚出那個無所不能的大圣。這種信任不摻雜任何功利色彩，它也成為照亮孫悟空內心的一束光。

在相伴而行的路上，江流兒的喋喋不休、關心和依賴，終于瓦解了孫悟空的冷漠。他從嫌棄這個“小屁孩”到主動保護他，兩人之間建立起深厚的情感紐帶。最終，江流兒被妖怪砸下的巨石掩埋，他的“死”成為了引爆孫悟空所有情感的導火索，內心深處最強烈的憤怒、悲痛與不甘，幫他沖破了封印的心理枷鎖，實現了“大圣歸來”。

可以看到，在《大圣歸來》中，孫悟空轉變的動力是內在的情感，是他被需要、被信任，是他想要去保護一個他在意的小和尚。他的改變是為了他人，而非為了自己解脫。這相比之前的形象就很不同了，在唐朝和尚那里，孫悟空最缺的，恰恰是信任，是關心。

哪吒需要愛

哪吒形象的演變，同樣精彩地反映了敘事主題和情感動力的變化。

在《封神演義》原著中，哪吒是一個暴戾殘忍的官二代，打死龍王三太子抽其龍筋玩，用乾坤弓射死石磯娘娘的童子。他既沒有受到過教化，又在沒有是非觀的老師太乙真人的縱容下，不斷擴大傷害。當自己的殘忍行為引發無法收場的后果，哪吒終于在巨大壓力下，以“剔骨還父，割肉還母”方式，與家庭徹底決裂。

這個故事充滿古代倫理的殘酷感，個體命運必須為家族、父權和秩序負責，哪吒沒什么情感出口，只能走向人格分裂與毀滅。

后期哪吒被救回，再遇父親李靖，恨不得打死他，是靠著李靖手里的塔，才勉強維持父子關系。原著中，哪吒認父過程如下：燃燈道人曰：“ 你這孽障，敢來刺我？”

哪吒大怒，把槍展一展，又劈腦刺來。道人跳開一旁，袖兒望上一舉，只見祥云繚繞，紫霧盤旋，一物往下落來，把哪吒罩在玲瓏塔里。道人雙手在塔上一拍，塔里火發，把哪吒燒得大叫：“饒命?！钡廊嗽谒鈫栐唬骸澳倪福憧烧J父親？”哪吒只得連聲答應：“老爺，我認父親了?！?/p>

道人曰：“ 哪吒，你既認李靖為父，你與他叩頭。”哪吒意欲不肯，道人又要祭塔。哪吒不得已，只得忍氣吞聲，低頭下拜，尚有不忿之色。道人曰：“還要你口稱‘父親’?！蹦倪覆豢洗饝?。道人曰：“ 哪吒你既不叫父親，還是不服。再取金塔燒你?！蹦倪钢牛B忙高叫：“父親，孩兒知罪了?！?/p>

哪吒口內雖叫，心上實是不服，只是暗暗切齒，自思道：“李靖，你（會一直）帶著道人走？”道人喚李靖曰：“你且跪下，我秘授你這一座金塔。如哪吒不服，你便將此塔祭起燒他?！蹦倪冈谂?，只是暗暗叫苦。道人曰：“哪吒，你父子從此和睦；久后俱系一殿之臣，輔佐明君，成其正果，再不必言其前事。哪吒，你回去罷。”哪吒見是如此，只得回乾元山去了。

1979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哪吒鬧?！芬矊δ倪感蜗笞隽嗣阑耗倪概c龍王的沖突，是反抗吃人惡霸的正義之舉，他的自殺成為對壓抑的強權世界的血淚控訴。這個版本的哪吒激發了觀眾的深切同情，而哪吒的情感困境在于被父親背叛的絕望感。

這一版中的李靖依舊是懦弱的：哪吒以肉球形象初生，李靖尋思“恐怕不是個好東西”，一刀劈殺去；當龍王惡人先告狀時，李靖全然不顧兒子的解釋，責怪“你怎敢傷害天神龍種”，要求“孽障向龍王賠罪”；哪吒制服龍王后，李靖斥責哪吒“膽大包天，敢打龍王”，他反而下令將其捆縛，不再認哪吒為兒子；而在四海龍王上門報復之際，他更是萌生弒子的念頭。李靖行為的全部動力是恐懼，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兒子，果敢擔當、舍身取義，全無懼怕。

與這兩版不同的是，2019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又進行了顛覆性改編，不僅創造了“魔丸”與“靈珠”的設定，最重要的是，改變了哪吒的家庭關系，尤其是李靖的父親形象，從而在根本上改變了哪吒的反叛對象——從反抗具體的龍王、父權，變為對抗天生的偏見和既定的命運。他的敵人更抽象了，而他的情感，卻更自我、更私人了。

在新哪吒電影（尤其是第二部《魔童鬧?！罚├?，哪吒身上，公共性消失殆盡，他的愛給了父母、老師、和自己同根同源的敖丙，但也僅此而已了，而他的憤怒和破壞欲，傾瀉向了和他無冤無仇的石磯娘娘。

哪吒天生是“魔”，飽受歧視孤立，外表頑劣卻內心渴望接納。促使他爆發的情感動力是發現父母，尤其是李靖對他深沉而無私的愛，以及敖丙真正的友誼。母親殷夫人的愛溫柔而外露，李靖的愛則沉默隱忍，他早已決定以命換命，只是將犧牲藏在心底。當哪吒發現這一真相時，他才真正明白，父親并非只在乎面子，而是無條件地愛著他。這份沉重的愛擊碎了所有怨恨，讓哪吒走向和解。

所以，和《封神演義》原著中哪吒對父親視若寇仇，以及《哪吒鬧海》里哪吒對父親的絕望不同，新哪吒的核心情感是愛與救贖。父親不僅不在對立面，還是拯救孩子的最終力量，哪吒改變的動力也從“對抗父親”“對抗強權”變成了“不辜負父母的愛”“為父母報仇”。

這里很重要的是，在《哪吒鬧?！防?，哪吒的絕望和憤怒是有公共性的，出于正義，指向惡霸和父權，而在新哪吒電影（尤其是第二部《魔童鬧?！罚├铮倪干砩希残韵ТM，他的愛給了父母、老師、和自己同根同源的敖丙，但也僅此而已了，而他的憤怒和破壞欲，傾瀉向了和他無冤無仇的石磯娘娘。

姜子牙的悲憫

與孫悟空、哪吒有所不同，姜子牙形象的演變更具哲學深度與公共性。他從天命的完美執行者，轉變為懷疑天命的反思者，由對具體的人的悲憫開始，質疑權威與犧牲的合理性。在這個意義上，影片意在將個體關懷置于宏大敘事之上。

在《封神演義》原著里，姜子牙作為元始天尊封神任務的代理人，幾乎沒有個人情感和道德糾結，一切以“封神大業”為目標。他的困難完全是外部的，即如何克服紂王陣營的阻撓和技術性困難，至于任務本身的正義性，從未懷疑過。

但從其他角度來看，姜子牙的很多行為是卑鄙甚至惡毒的。他設計逼迫鄧嬋玉和土行孫成婚，將人的感情當作策略工具，屢屢以“天命”為由，默許或推動許多本可避免的犧牲，仗著闡教勢力大，常聯合闡教仙人欺侮截教門人。每當面臨道德爭議，如犧牲凡人軍隊、利用邪術法寶時，姜子牙常以“師尊法旨”“天命不可違”為由，拒絕深入討論。

新世紀前后的幾版電視劇，在保留原著主干的基礎上，弱化了姜子牙的冷峻神性，強調其仁厚賢相的一面，并且將封神任務正義化為扶助武王拯救蒼生，將紂王妲己申公豹一派反面化，從而消除了姜子牙執行天命時的道德困境，使他的每一次謀劃和抉擇看起來都是智慧的、正義的、必然的。

2020年的動畫電影《姜子牙》徹底顛覆了這一模式，塑造了一個陷入道德困境的懷疑者。姜子牙因堅持“一人之命也是命”而觸怒師尊，被貶下凡，執著于追尋真相，最后發現師尊反而是最大的反派。

促使姜子牙改變的情感動力，是他對一個無辜個體——小九——產生的深切悲憫與同情，同時伴隨對真相的執念。影片的核心沖突“救一人還是救蒼生”，對姜子牙來說，不是抽象的哲學思辨，而是切身的痛苦體驗：眼前這個活生生、無辜的生命無法被忽視。

他最初將小九視作任務對象，但隨著故事發展，對小九的同情與憐惜逐漸加深，最終發展為如父如友的深沉情感。正是這種對具體個體的關懷，壓倒了抽象的“蒼生”概念，使姜子牙重新審視天命的合理性。

與此同時，他無法接受一個建立在謊言與犧牲之上的“和平”。對小九命運的追尋，也成為了對自身信仰的追問。當他發現師尊與天道所謂的“最佳安排”只是一場欺騙時，他對絕對權威的信任徹底瓦解。這不僅是姜子牙個人的情感覺醒，也反映了當代社會思潮的轉變：在追求所謂“大局利益”時，是否可以任意犧牲個體？對生命的尊重，更應當是衡量正義的標準。

這種情感，在今年的電影《羅小黑戰記2》里也有體現。電影里，人妖世界強弱不同，開始失衡，為了建立更好的秩序，可以去犧牲一些人嗎？如果想得更長遠、更宏觀，判斷就變成了取舍，道德就開始模糊。但是羅小黑不管那么多，他的信條很簡單，只要殺人就是不對的，那些偉大理想在他這條簡單的標準面前，全都失去了迷惑力。

羅小黑和姜子牙一樣，始終沒有放棄個人的道德判斷，因此上級命令對他們來說永遠留有余地，勿殺人、同理心、求真，在他們那里更有力。

羅小黑和姜子牙一樣，始終沒有放棄個人的道德判斷，因此上級命令對他們來說永遠留有余地，勿殺人、同理心、求真，在他們那里更有力。

在這個意義上，孫悟空、哪吒、姜子牙的情感內核都和原作完全不同，甚至恰好相反，不知是某種創作的巧合，還是時代精神下的必然。

不過，不論是孫悟空，還是哪吒、姜子牙，他們在身份和能力上都不是真正的小人物。姜子牙的抉擇影響天下蒼生，他的困惑也是神壇上的困惑。這與《浪浪山小妖怪》中主角的處境有著本質區別，后者的選擇無關宏旨，只是關于如何活下去的日常掙扎。他們面對的也不是天命系統，而是生活壓力與生存難題。

小妖們所處的世界，和姜子牙、哪吒和孫悟空們的完全不一樣，而他們的世界如何，和那個神仙打架的世界是什么關系，便是一個和廣大觀眾的處境更密切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