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 年暑期爆款《浪浪山小妖怪》上映后,其對現實社會“社畜”的映照和寫實,讓觀眾動容。小妖怪們一路過關斬將,渴望被主流建制認可,暫且拋開他們的成長和最終結局,過程中的辛酸與無奈,對真實世界與那個幻想彼岸的逐漸祛魅,讓普通人深深代入。
這是電影在口碑與票房上獲得優異反饋的重要原因。
而在圍繞電影的種種討論里,我注意到不少觀眾對片中一個角色的共情反饋異常強烈。不是身為主角的小豬妖,也不是“男二號”蛤蟆精,而是第三號主角黃鼠狼。有人說,黃鼠狼從“話癆”到“惜字如金”的過程,像極了自己在成長過程中逐漸變得沉默的過程。一個曾經可以與所有人打成一片的開心果,在與現實交手的過程中,逐步變成一個自我封閉的孤獨者。
這不能簡單歸結于對世界的祛魅,融入世界是一件比懂事、成熟更難的命題。但無論如何,對部分人來說,越來越孤獨幾乎是注定的道路。
這種孤獨并不像傳統敘事里擅長刻畫的那些個人英雄,是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孤獨,相反,恰恰是因為對個人主義的堅持,對某些“從來如此”的不信服,孤獨讓他們顯得成為整個世界的異類,落寞的時候,也成為個人人生道路上的異類。
這種微小而精準的“擊中”,是近五年國產動畫電影斬獲口碑的共通點,也是某種情感刻畫上的密碼。
也許,愿意走進電影院去看動畫片的人,多少保有一絲不愿意徹底放下的天真和幻想,但這份幻想空間,又或許會成為他們心底一處不被主流世界認可的孤獨自留地。因此,至少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他們曾經作為異端,忍受或享受著被孤立的感受,同時,期待自己陷入的那一條一條裂縫,總有一天會有光從中泄出,照亮自己與同類的眼睛。
大部分中國傳統神話故事的原本,其實不擅長造英雄。后人的改寫和演義,出于某些社會和文化原因,才熱衷于借傳統故事的殼,裝盛價值教育的內含,一個個讓普通人仰望的英雄應運而生。
譬如,《封神演義》原著里的哪吒,本就是個真正的頑劣、極端的少年。闖禍之后,他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實乃對三綱五常的傳統價值的一次逆天打破。
在這個體系里,哪吒本身就是異類,他是區別于仙、人、妖的“魔丸”,天下僅此一個。而且他一生下來就是魔丸,天生是秩序外的異類,也注定了要以他自己的方式加入或挑戰秩序。
但在后世流傳的多版故事里,哪吒被刻畫為替民除害的小英雄。1979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拍攝的美術長片《哪吒鬧海》里,哪吒身披紅綾,唇紅齒白的圓臉蛋上有堅毅的目光,總是為了正義之事緊蹙的眉頭,是個典型的正派“男主角”。民間流傳的圖畫與海報里,哪吒也被塑造成結實的小伙子,是那種會被老一輩掛在臥室里鎮宅求子的喜慶形象。
黃鼠狼從“話癆”到“惜字如金”的過程,像極了自己在成長過程中逐漸變得沉默的過程。一個曾經可以與所有人打成一片的開心果,在與現實交手的過程中,逐步變成一個自我封閉的孤獨者。
動畫導演餃子塑造的哪吒,突然變得無比“暗黑”,有著總是耷拉的眼皮、厭世的眼神和那雙深黑的眼圈。渾身瘦削而非圓潤,雙手隨時隨地插在邋里邋遢的大褲衩里,一身的吊兒郎當和放蕩不羈,簡直像那種街頭巷尾的小混混,無所事事,到處惹禍,看誰不順眼就挑釁誰,與民間神話里的兒童英雄判若兩人。在故事一開始,他就認清了自己注定是這個世界的邊緣人。為了自保,他也不屑于得到這個只看表象的世界的認可。
擺爛,是哪吒,以及創作者對這個無法接受“異類”的世界的控訴。但這份控訴并非帶著弱者的涕淚,而是揮舞著長期忍受孤獨者的憤懣大棒。也許委屈有一部分化為了憤怒,支撐憤怒的更重要東西,則是只有異類與邊緣人才能看見的某一隅社會的真相。
從這個意義上,哪吒是一個典型的“反英雄”形象。
反英雄(antihero)是文學與戲劇藝術上一個特有概念,不是簡單的英雄的對立,而是更大概率游走于灰色地帶,其真正的魅力在于人性化——有人的脆弱、猶疑、恐懼和虛榮。
他們也常常在敘事里被命運玩弄,或是追求目的正義,卻最終抵達了某種無能為力的不義之地,然后在傾塌和摧毀中重塑自己的精神生命;又或是目的不正義,最終卻意外成就了正義之事。
就像《浪浪山小妖怪》里的小豬妖和伙伴們,幾個妖界“吊絲”原本與英雄毫不沾邊,他們狐假虎威,有懦弱,會虛榮,但因為靠著樸素的本能與本性行事,竟誤打誤撞地成為了一部分人眼中的民間英雄。
值得一提的是,沿途被小豬妖一行幫助過的村民,并非因為這四人是“唐僧師徒”才敬重他們,而是因為小豬妖一行實打實地幫助百姓驅趕了邪惡,做了善事。
多年前,互聯網上曾流行一組概念“英雄”和“狗熊”。后者作為與前者的對比,指代那些懦弱、畏縮的無名之輩。在符號崇拜仍然行之有效的社會,縱使人人都是“狗熊”,也不妨礙他們在內心無限追隨那個唯一且確定的英雄形象。
比如《浪浪山小妖怪》里假扮悟空的大猩猩,他在體型上就很像狗熊,膽小敏感,自卑內向的性格,也讓他長期深居山洞,不被人看見,被極少數人記得。這是一個真正的落寞的邊緣者,與陽光下偉岸的英雄形象不沾邊。
但就是這么一頭“狗熊”,在外部勢利眼下偶得了他人的敬畏和尊重后,也逐漸生出了信心,敢于把內心封閉多年的真性情拿出來,敢于守護自己覺得真正重要的東西。在最后的良心拷問時刻,猩猩成為團隊里第一個選擇堅定站在良知一側的那個,并在本能的恐懼與脆弱眼淚中仍然大喊:“我就是齊天大圣!”
那一刻,他真的變成了大圣,即便皮囊還是那副皮囊,“英雄”的定義權杖也短暫地移交到了無名之輩身上。
頗有種“fake it until you makeit”的意味。
中國傳統神話故事,喜歡尋找秩序。
整個《封神演義》就是一場大型的政治秩序建設運動,唯一權力通過篩選和收編,來重構整個天地規則和格局。成神者的考核標準也并非個人能力和善惡,而是更應當符合新的政治生態與功能需求。
這需要每個人主動將自己放置在合適的、該有的位置里,意即主動進行標件檢驗和調試。而那些不服從規則、不安分待在自己位置的少數者,則常被主流語境塑造成異端。
即便有主動打破規則的離經叛道者,也會被安排受到正派懲治和報應。最典型的莫過于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因為不接受那套既定的秩序,被佛祖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最后還得通過另一個正派角色的拯救,在唐僧這樣的“恩人”帶領下,走上正途。
兒時在電視上看到孫悟空被壓山下,也曾為“邪不壓正”的世界規則感到振奮,長大后重讀《西游記》,卻更為孫猴子被壓抑的天性而嗟嘆:縱有無邊法力,也都是為了一個籠統的意志而服務。相較之下,活在教條里的唐僧的懦弱、天庭的虛偽,也愈發顯得刺眼。
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則打破了這種天道秩序的理所當然。這當然是虛擬創作的主張,讓天庭各仙變成道貌岸然、虛偽殘暴的小人,被百姓視為魔怪的哪吒、龍族,倒是保有人性和溫情,卻常年被誤讀的異類。
設置異類并孤立他們,是統治者維護秩序的一種手段。當年,為了換取天庭信任,保全龍族生存機會,龍王自愿被關在海底千年;2020 年的動畫電影《姜子牙》里,原本對上忠心耿耿的姜子牙奉命誅殺九尾,卻在發現九尾體內住著一個無辜的女孩后,毅然轉向良心,同時背叛政治身份,直至最終發現天尊“陰謀”,徹底斬斷天梯,掙脫困住自己的“位置”枷鎖。
更早上映于2017年的《大護法》里,有一個特殊的群體“花生人”,他們只有人的形象,卻沒有人的意志和語言。自存在開始,他們就被統治者灌輸唯一服從的理念,恐懼思考,杜絕思想,是徹頭徹尾的完美奴隸。
而當有一天,他們發現自己原來一生都活在巨大的謊言中,且注定要為了一個統治者的私心而毀滅,其信念的沖擊與震蕩,也加速了生命的消殞。
上映于2017年的《大護法》里,有一個特殊的群體“花生人”,他們只有人的形象,卻沒有人的意志和語言。自存在開始,他們就被統治者灌輸唯一服從的理念,恐懼思考,杜絕思想,是徹頭徹尾的完美奴隸。
無論是魔丸哪吒還是姜子牙,若非不信命者一股犟勁不認輸,主動求索和追問,這些偌大的謊言和規訓將會被持續傳承下去。
秩序的打破,意味著錯位。正與邪、善與惡該在的位置,上層與下層該在的位置,以及那些原本用于說服多數人而設定的道德標準,都錯位了。
一種錯位是被動的,即受制于統治者和其編織的謊言,需要依靠外力和覺醒而得顛覆。
但另一種錯位,是主動的。這往往是出于人性深處的本能的情感和欲望。
《浪浪山小妖怪》里的幾只小妖精,在被命運逼上絕境后,為了自求生路,決定假扮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這簡直是一個餿主意,像極了學生時代那些不學無術、滿腦鬼點子的孩子,他們會做一切異想天開的事情,但由于不符合教育者期待和規定的主流路線,他們往往被貼上“混混”“壞孩子”的標簽,甚至被排除于成年人的規則之外。
但事實上,那些不安于待在量產方格中的個體,要么是在既有評價坐標系里,已經被排除出主流建制,索性離開人群,不再尋求多數的認可,要么是真的像哪吒一樣擁有神力,與眾不同,心懷委屈與憤懣,決計摧毀一切。
從小豬妖們的角度看,假扮唐僧四人其實是一個無傷大雅的決定。因為他們并不真正知道后果和代價,也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們那些主流、上流人士的活法。他們就像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娛自樂,但總體上是游離于多數人秩序之外的。
在“成為”唐僧師徒四人的過程中,他們不得不將自己的原生特質壓縮進行囊里。社恐的猩猩怪要強行飾演外向的孫悟空,話癆黃鼠狼精要變成內向的沙僧。隨著一路遇到的境況越來越復雜,“取經”之路愈發險阻,一行人漸漸有了些以假亂真的意思,黃鼠狼精真的變得沉默,心事多了起來。
這種錯位,讓當時的觀眾聯想到了在成年人社會套著各式身份面具艱難求存的我們自己。在職場里、家庭中,被生存壓力或社會規訓推到不適合位置上的人,要么在不適應中自我異化,要么堅持知行合一,然后在注定的出局中,走向落寞或滅亡。

《浪浪山小妖怪》故事最后,滅亡本就該是幾個小妖怪的終點。
他們不自量力地與大魔王一絕死戰,抱著必死之心,終于將壞蛋打回原形——仙童。但小妖怪們自身也被打回了原形——牲畜。
起點就不對等,終點當然也不會對等,而且這不僅是生命價值的不對等,更是道德分配的不對等。小豬妖們喪失所有法力,而黃眉大王則只是被打回了下凡時的初始形態。他爬起來拍拍屁股后面的灰,繼續完成天庭交代給他的任務,幾乎毫發無損。
最后,孫悟空路過浪浪山,見小妖們命運可憐,好心施予他們四根保命毫毛。這一細節既是創作者的惻隱和憐惜,其實也暗含著同樣曾作為邊緣異類的孫悟空,對同類群體的惺惺相惜和樸素善意。
更重要的是,當少數人通過抱團形成一種共同意志,哪怕極其微弱,也主動掙脫了被外部他者定義的被動,從無到有地宣告了一個全新的存在。
這是近幾年幾部國產電影內核的某種共通點。創作者都沒有受到傳統宏大價值敘事和個人英雄主義的誘惑,而是折中地走向了“團體”。
當少數人通過抱團形成一種共同意志,哪怕極其微弱,也主動掙脫了被外部他者定義的被動,從無到有地宣告了一個全新的存在。
小豬妖一人無法打敗反派“ 大BOSS”,唯有靠著幾個志同道合的小伙伴的合心合力。愿與力,一個都少不了,而除了小妖們本身的修行與法力,能夠團結起來的一個關鍵因素,是小豬妖爸爸在病榻前傳授的“秘笈”。之所以存在這樣的秘笈,且能被幾人分享,是因為他們彼此之間不僅是共伴共行的關系,也有著一路走來建立的革命友誼。
路過小豬妖的家時,是朋友們主動建議他回家看看。這完全是人類社會會出現的那種,對朋友家庭與情感的關照,在家中這一段看似無用,其實是創作者有意類比了普通人之間的友情和親情寫照。因此,它對于后續幾人抱團共赴一個目標的結局,是不可或缺的。
強強對決的《哪吒之魔童鬧海》也一樣,即便法力無邊,哪吒與敖丙兩人,也是無法對抗天庭的。哪吒母親的犧牲、龍族地牢的爆發和妖族的加入,讓這一群原本被定性為“邪”的群體,終聚成足以抗衡天庭的力量,獲得某種合理正當的勝利。
一個人的孤立對抗,不僅從現實主義角度難以有說服力,從道德正當性來說,也很難為多數人接受。無名之輩從困頓到思變,從互相的傾聽到號召和鼓勵,這些人類社會獨有的感情和生命力,被刻寫成對抗不義的重要精神武器,不僅滿足了現代人對打破絕對秩序的想象,也保有了中國文化深層次價值體系里,對維持相對穩定的追求。
這似乎也暗示著,那些存在于主流之外的裂縫與罅隙,反而可能涌動著新生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