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前的陽光帶著初夏的溫度,姐姐的電話卻讓我不由打了個寒戰:“爸爸這幾天狀況不好,腿腳腫得厲害,手臂、半邊臉都腫起來了……看著有點懸。”
父親已八十九歲高齡,近年來身體總像風中的燭火,忽明忽暗。
放下電話,心沉甸甸的。午飯也沒顧上細嚼,便和妻子匆匆趕往父母家。父親倚在藤椅上,口中絮絮叨叨,說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話。
姐姐悄悄拉我到一旁,聲音壓得極低:“爸爸這情況……怕是隨時有風險,鎮上老屋放著壽衣,得去拿過來備著了。”
那壽衣,是十多年前父母悄悄為自己準備的,未曾與我們商量。
我心頭一緊,點點頭:“好,我們悄悄去取,別讓父親知道。”
回到父親身邊,我盡量讓語氣輕松:“爸,新豐鎮小街那老房子不是要處理嘛,我們過去把里頭剩下的一些衣物雜件收回來。”“嗯,去吧。”父親眼皮抬了抬,沒多問,目光又投向窗外遠處。
飯后,姐姐留下照看。我開車載著母親和妻子,駛向不遠處的老屋。
屋里彌漫著久未住人的塵封氣息。母親顫顫巍巍地打開老衣柜,捧出兩個用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輕輕放在蒙塵的床鋪上。
我解開系帶。第一個包袱里,最先看到的是一件絳紅色毛呢大衣,尺碼寬大,與母親瘦小的身形并不相稱。時光讓它起了皺褶,料子也顯得粗糲了。接著是同樣絳紅的綢緞棉襖和藏青的棉褲,棉花絮得極厚實——想是母親總怕冬日嚴寒。還有小襖、襯衣,以及用白布裹著的幾件小物。
我默默將母親的壽衣重新疊好。再打開父親的包袱:藏青的毛呢大衣,藏青的綢緞棉襖,其余幾乎與母親的別無二致。
妻子輕輕摩挲著褪色的綢面,低聲說:“放久了,顏色都有些淡了。如果可以重做……”我懂她的體貼,也懂這份提前準備的沉重。
2
父親腿腳不便已久,從拄拐到坐輪椅,步履日漸蹣跚。
前些日子,妻子在網上尋到一種四腳拐杖,說給父親試試。那物件三面圍攏,人可以雙手握著兩側借力,前面裝著小輪子,推著就能走;不用輪子時,也能換上普通的固定腳撐。
貨到了,妻子在家仔細組裝好。
第二天午后,妻子對我說:“下午我把那四腳拐杖給爸送過去。”我正上班,只能叮囑她開車小心。
傍晚歸家,我迫不及待問起:“那拐杖怎么樣,爸能用嗎?輪子滑溜不、穩不穩?”
妻子臉上漾開笑意:“好著呢。爸一見就新奇得不得了,在屋里推著它來回走,興致可高了。我看著,挺穩當的。”
過了幾日,午間休息時,我撥通了姐姐的電話,想問問父親用得是否習慣。
“哎呀,簡直神了!”電話那頭,姐姐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欣喜,幾乎要笑出聲來,“爸現在離不了它了,推著它滿屋子轉,樂此不疲,哈哈……”
“真有這么夸張?”我有些難以置信。
姐姐的語速快了起來,滿是歡欣:“真的。你是沒看見,爸現在走哪兒都推著它,屋里、屋外;起床用它撐一把,挪到桌邊吃飯推著它,去洗臉、上廁所,更是寸步不離。特別是到外頭,圍著村部小廣場,推著它‘噔噔噔’一口氣能走兩大圈。歇口氣,還想著再走一圈!”
姐姐頓了頓,聲音里透著驚奇:“你是知道的,原先走路,那步子一點點往前挪,看著都吃力。現在可好,推著這四腳拐,步子又大又快,比從前利索多了!鄰居們看見,都嘖嘖稱奇呢。”
最讓人心頭發燙的是下一句:“而且啊,爸手腳上的浮腫,全消下去了,一點不腫了!”
“啊,真有這么神奇?”一股暖流瞬間涌上心頭,幾乎沖散了前幾日取壽衣時的陰霾。
3
我想,這小小的四腳拐杖,于父親而言,或許像個新奇的大玩具,點燃了他暮年沉寂的好奇與活力;而更深的暖意,在于它是兒媳用心尋來的禮物,這份不聲張的孝心,恰如春風化雨。
誰能想到,這看似尋常的支撐,竟在浮腫的病痛與沉重的壽衣之間,辟出了一條生機盎然的小徑,讓步履蹣跚的老父重新挺直了腰板,在陽光里走得穩穩當當,走得笑意盈盈。
這樸素器物締造的轉折,不正是尋常日子里,最美麗的神話嗎?
編輯 東籬 62335841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