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太陽比別處更毒辣,逼灼人的眼,就像城市的月亮也從來不是月亮。
鄉下的太陽把鄉下照得一覽無余,仿佛赤裸的老人。
鄉下的路總似老人皮膚的褶皺處,都落滿大地的浮土,而每個勞動的人都把干凈的臉龐對著路旁的土地。
如果說每座城市都有鄉下的路,這就跟每座城市都有一座擔負名望的石像一樣,那么在毒辣太陽底下的痂一一路,我始終在徘徊。靜靜的太陽底下,原始的洪荒,我看到射在路上伶仃的影子,好像這是世上唯一我看得見的可以主動用來命名的實物。我徘徊在鄉下彎曲的小路上,懷疑每座城市里的石像到底是實心還是空心的,也懷疑我是否在鄉下生活過。原先那夢似的遠處,有星的閃爍,因此有一片亮光,等我走過去,越走越近時,聽到蘆葦在河邊發出黑色的聲響,腳上為旅行遠處所穿的新鞋不小心踏進了泥潭。
我從城市的中心,最是繁華之處,走到隱沒于這座城市里的鄉下的路上,任由太陽照我的脊梁,我的臉龐,我的頸項…
這里的房屋早已空缺,舊痕填滿這里的空缺,即便有一家的院墻已經坍圮,院門處依舊有兩扇木門簡單地合攏,木門上釘兩顆釘,用一根鋼絲拴住釘子,輕輕一推,便露出三指粗的寬縫,而三歲大的孩子也可輕而易舉地踏過木門進去摘里面大朵的月季。可它依舊是門,是這間破敗房屋的門。那么誰也不能夠推開這扇門,除了屋主人;門既然關著,就有被打開的一天,誰也不能從門上跨過去。但看那院墻坍塌的程度,屋主人已經很久沒回來,但是,無論怎樣長久,這間屋子的主人在外若有一天想起來要回家,就需要解開鋼絲,或者鄭重地撥開釘子,“吱呀”一聲推開,然后走進他的屋子。這是他的屋子,從來都是,盡管他早已忘記了這里的很多很多,但是如告訴他院子里的月季開了,他依舊會記起當初親手種下這株月季的樣子。
院子里的那一株月季,一直開得很艷,恰如外面廣闊的野綠。而這株月季花一直長在院子里,是一戶久無人居的院子,仿佛這月季就鍍上一層淋漓的煙火氣。盡管一直獨自開在這院子里,屋主人許久之前曾經給它施肥,修枝,把它打扮得非常漂亮,像《聊齋志異》里的女人。
而這里每座房屋的窗戶像兩只疲乏的眼晴無力且空洞地看向外面的綠野,綠野的綠過分飽和,使人暈眩,使人發瘋,那些眼睛依然睜得大大的。
路上什么也沒有,我好半天才遇到誤闖入的汽車,司機無法問別人路,認為我一定也不知道。他們到處亂沖亂撞,幾乎每次都快要開到每家每戶的大門口時,然后無情地掉轉過頭,在剎那間,我以為是這里的人回來了。每家每戶的大門都緊緊地挨靠路邊,車無論開往路邊的哪個方向,都是往某一戶開去的意思。但是每一戶的大門都靜靜關著,像瀕臨死亡的老人緊閉的口。司機罵罵咧咧開走了,速度比剛才更快,塵埃沸騰,等重新落下后,這里已經又被拋棄一次。
路口的水閘已不在水里,河流也快要干涸,而最后的流動一—水僅僅是流動的。岸邊的野草,野枸杞已經無法倒映在水里,人站在河邊已看不清水面的影子。路口的水閘是木制的,底座是銹紅色的磚頭,木頭早已干裂,河里的泥土烤在上面一般,無法剝落,陳舊是如此堅固。那是時間的遺產。鄉下的時間永遠比鐘表上的時間慢半拍,只要人活著,就可以隨時在路上,在田頭看見祖先的墳墓。那也是自己的墳墓。
當我踏上這條路,我就像一個失憶的孩子在路上彎腰拾起零星的屬于我的記憶。我在太陽底下就是一個初生的孩子,獨自面對整個陌生的世界。這里的路我熟悉嗎?我想在我五歲還是六歲的時候踏上去過千百次了,而每次都是出去,出去,出去。出去看地上的綠苗,河里的小魚,還有天上的白云。現在,任由毒辣的太陽炙烤我的脊梁。
是的,我不止一次走在鄉下的路上。在路上,我想我會看見年邁的宏太太。我總能在路上看見熟人,因為他們不是在回來的路上,就是在離開的路上。我會跟宏太太簡單地打聲招呼,她一定在我身邊沉默地走了,對我的招呼并沒有回報相同的熱情。她的臉上沒有什么驚喜,驚喜地看到我長大了,長得這樣大了。我可是一直記得小時候手工制作一個貓樣的紙帽子戴在頭上,得意地在她身邊走過,那時她還很年輕,她“呦\"了一聲:“是只貓嘛!\"她驚訝的聲音更加使我得意了,于是專門在路上走來走去,希望更多的人看到我。
在路上,我會看見瓜子臉,皮膚黝黑,一看就是鄉下人的那種黑的阿萍。我知道她看見我總先咧開嘴笑:“你回來啦?\"那樸素的大白牙齒,像剛剝出來的大蒜,頭發在風中亂舞。她為了保持整齊,會一個勁地往耳后擼頭發,頭發卻黏到了她的牙齒上。她從牙齒上拔下她的頭發,一直沖我笑。這是羞怯且好強的女人。她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很老了。這里都是老人。
我聽我母親說阿萍原是外地女人,因為丈夫家窮,只能娶她這樣的外地女人。外地女人中的“外地\"天然是她們的缺點。“外地女人遏!”“外地女人好吃!”但阿萍不遏,不好吃。阿萍不過是從一個苦的日子里到了另一個苦的日子里,所不同的是,她有了丈夫與兒子,所不同的是,她知道她有了要過上好日子的理由。我很難想象,一個外地女人,在這里要過上好日子究竟要吃多少苦。
綠草灰土,漫無邊際,我徘徊在路上一定是在尋找什么,有什么可以讓我尋找的呢?倒是我曾經依照母親的囑托去尋找我的父親。父親像是學了一門什么武功,布滿在大地上。一會兒在那兒,一會兒在這兒。我記得我的父親每一天都起得絕早,跟自然的時間賽跑,永遠要快一點,再快一點。窗戶外一點點的白,就警告他已經遲了。其實他不知道的是,絕早的時候一直隱藏在黎明里,甚至比黎明還要往前,在午夜,昨天的傍晚里…我的父親在田里勞作,將要勞作一整天。
太陽底下所有的事都與土地有關。這里的人從出生開始,都與土地有關。
(選自2025年第6期《山西文學》)
原刊責編 吳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