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文學的表意實踐與傳播范式正經歷著如麥克盧漢《理解媒介》所揭示的“媒介即信息”那種本體論轉向—正如文學文本的傳播路徑逐漸演化為多媒介共生的融合形態,其敘事邊界的流動性與媒介間性也在凸顯,這種“參與式文化\"圖景(見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本質上是文學在數字時代文化資本的重構過程中,通過媒介融合實現符號權力再生產的社會實踐。至于對我國當今的文藝繁榮頗具重要意義的文學種類——民族口傳文學,自然既不能也不會游離于上述的變革進程之外,從而同時面臨機遇和挑戰:一方面,新的媒介技術為它們拓寬了傳播渠道和受眾范圍;另一方面,與海內外其他文化內容的碰撞和融合又讓它們有著同質化的隱憂。必須承認,目前我國民族口傳文學的跨媒介創作仍處于初級階段,要應對不少問題:首先,由于資金、人才等方面的限制,許多優秀的作品缺少被數字化轉換和跨媒介創作的機會;其次,如何在跨媒介創作過程中保持獨特的原生魅力,避免過度商業化和娛樂化,也亟待探討;此外,如何應對新媒體興起后受眾快餐化、碎片化的接受習慣也是一項挑戰。
因此,本文論述的重點即在于民族口傳文學的跨媒介創作理論與實踐。跨媒介創作從根本上說仍是指向現實世界的,它會將虛擬的文本通過不同的體驗方式轉化到受眾的實際活動中,從而讓語言文本在現實生活中延續,并推動二者的交織融合。應當指出,盡管多種媒介之間的排列組合方式為數不少,但其中最常見、最具基礎性和代表性的,恐非跨越“語言”和“圖像”這兩種媒介的形式莫屬一換言之,“語圖混融”的敘事方法在本文的論域中必然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限于篇幅,本文也會把論述集中在以“語一圖”融合為特點的敘事上。可以說,這同時牽扯到“數字敘事”和“跨媒介敘事”研究①,而其相關領域現有研究抵悟雜駁、聚訟紛紜。不過,對理論的鏡鑒與實踐理路之間本就難免存在張力與裂隙,所以我們對理論的呈象與體義還是常以作品樣態為端緒。由此,本文將要縱深衍行于二者的特質中,力求從具體的作品中括撮出語圖互文的實踐寫真,構筑民族文學傳播領域中跨媒介敘事與數字敘事結合應用的實在性。
一、“語圖混融”理論與民族口傳文學的跨媒介創作特點
在詳細討論“語圖混融”之前,有必要簡單談一下\"語圖敘事”—它主要關注語言與圖像在文學或其他藝術領域的作品當中的關系,其最典型的體現就是以敘事目的為核心,運用視覺藝術的表現形式。為了增加美學內涵、提升審美價值,語圖敘事會具有一項格外明顯的特征,即在跨媒介的角度下讓敘事作品“空間化”,消除時間藝術和空間藝術之間的“隔閡”。若放在現代的“傳媒”語義下,簡單來說,就是要形成一種特定的表達敘事手段,以語言和圖像兩種形式的相互借鑒和交融來達成一種表現性的超文性“圖一底”關系——那是一種“卡通”話語結構,具有豐富的躍動節奏,并帶有一定的機械化特征②。這種創作方式在“語圖關系論”的視角下不僅體現了語象與圖像之間的互補性,更揭示了它們之間的動態平衡關系。于民族口傳文學而言,這種跨媒介創作不僅提供了新的敘事維度,更能通過現代媒介使相關的文化遺產跨越更為寬廣的時空而流傳。
目前,說到探索文學(語言)與圖像的關系(尤其是當今的跨媒介創作中體現的“語象”①和“圖像”的關系),學界的成果通常構筑在對兩者關系的理性思考的基礎上,把傳統藝術形式的表意文本作為關注對象。因此,有許多研究者從宏觀語境的角度對文學意象與文學的關系進行了一般性的探討,②著墨于文學與再現的關系,但這樣也就難免相對輕忽了跨媒介創意的價值一若要把圍繞“語言(語象)與再現之關系”的理論體系構建得更加完整,我們就不能小看跨媒介創意的重要性。如前面所說,在所有跨媒介的藝術案例中,最有代表性的應該就是語言和圖像之間的跨媒介,而以往對跨媒介創作中“語一圖”關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接受層面和文本層面,在創作層面則關注度不夠—但這恰恰是跨媒介創作研究中最基礎的層面。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瑪麗-勞爾·瑞安為代表的敘事學研究者為了把新媒介(如電子游戲、虛擬現實等)下的敘事文本納入敘事研究的范疇,將文學藝術的敘事理論與模態邏輯理論、數字技術相結合,遂在數字媒體、認知敘事學等領域發展出了“跨媒介敘事”“可能世界”“沉浸詩學”等富有創造性的提法及其理論體系。③這一成果提示我們,新時代的民族口傳文學也可以借助“語圖混融”的技術和理論來表達語象與圖像的深層次互動關系,在跨媒介創作中展現其獨特的魅力,從而為這些珍貴的傳統故事注入新的活力,為世界打開一扇接觸和欣賞中華民族文化多樣性的窗口。
(一)關于“語圖混融”的一般理論及策略
在書寫與傳播的時代洪流中,文學與圖像互相借鑒并因此而相仿的現象,不僅凸顯了語象意思的表達與圖像意義的表達在符號層面上的深刻區別,更是深人體現了“語圖融合”這一“符號本質”所蘊含的新維度。當初,隨著印刷技術的不斷革新及其在全球的廣泛傳播,圖像符號在表意領域中的地位顯著提升,影響力也日益擴大一這讓它徹底擺脫了以往在語圖融合模式中僅作為輔助角色的狀況,開始積極挑戰語言符號在表意過程中的主導地位。自20世紀中葉以來,傳播媒介的持續變革不斷推動著圖像符號的生產形式、傳播形式的根本性變化,正如海德格爾所說,“世界圖像化”的時代已經到來。如今在數字互聯技術的革命性推動下,文學表意更是已經走進一次深刻的圖像化轉型之中。在這一宏大潮流下,文學表意與語圖融合也迎來了一個全新的“轉型階段”。
盡管各個年代語圖混融中的語圖要素側重點不盡相同,但是其基礎結構始終清晰:第一,語圖混融是一種符號之間的事件;第二,語圖混融試圖通過圖示精神來到達崇高話題,從“慣例”開始,走向“不尋常”的層面;第三,語圖混融不僅局限于文學領域,而是在各個藝術領域(例如電影、繪畫等領域)中均有體現,從而看起來更是一種文化現象;第四,語圖混融的執行者在執行語言和圖像的混合時,其目的也往往會體現其態度,例如希望對應地傳達出作者的某些觀念或價值取向(尊敬、批判、中立及它們以各種權重發生的組合都有可能)。
下面來看語圖混融的轉譯策略。說到對語言進行詮釋,圖像有其獨特的作用和方式。首先是圖像的“模仿詮釋”,即通過模擬事物的外形、結構、動作等,將語言描述的對象具象化。這種詮釋方式能夠讓受眾更直觀地理解語言的含義,對較為抽象的概念和較為復雜的過程而言顯得尤為重要。其次是圖像的“翻譯詮釋”,即將語言中的意義轉化為圖像符號。①這種詮釋方式需要轉譯者對語言有深入的理解,且具備將語言意義轉化為圖像符號的能力。通過翻譯詮釋,圖像能夠超越語言的限制,以更為鮮活生動的方式展現語義。
語圖混融語境下的圖像對語言的轉譯是一個復雜而有趣的過程,筆者將它分為三個階段:從語言描述到視覺圖像的比象(互仿)、從視覺圖像到象征符號的淬礪(意敘)、從視覺圖像與象征符號到媒介的遞歸(融合)。(后文筆者會結合案例進一步展示和解讀這三者。)由此,語圖混融的策略可以概括為“形仿一意敘一表達”的轉捩與交織的“界面”,即面面之間的面;應當記住我們有“不同的面”,我們言說時有多重側面在場,且不是以任何簡單或直接的方式在場。②這一“界面”策略讓文學活動所棲身的媒介全面視覺化與圖像化,亦在轉譯的同時讓文本母題自身的含義更加飽滿、更具深度。
(二)民族口傳文學之一般特性與媒介性
集體性、口頭性與靈活性民族口傳文學具有鮮明的集體性,它的作者不是單一的人,而是整個社群,其傳承和發展更要依賴社群,而如今的圖像與影音藝術的線上社群規模已相當可觀。它也具有顯著的口頭性,即主要通過講述、演唱等方式直接傳播,基本沒有固定的書面文本,容易在當今借助圖像獲得更強的傳播效果。而它的非線性和包容性特征,使它的語言文本能夠在合適的條件下跨越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更靈活地追求與現今具有多元美學認知的各種媒介的相融,并與具有“世界圖像化”特征的時代接軌。
民族性、象征性與詩性在我國,各民族口傳文學中的主題、人物、情節和語言充滿其傳統特色,它們通過寓言、隱喻、象征等手法,將深刻的思想內涵和文化價值融入作品中,且往往以詩歌、歌謠、諺語等形式呈現,語言優美、韻律和諧、富有節奏感。可以說,這些民族性、象征性與詩性的表達方式更容易實現圖像模仿、衍生和自我復制。這也意味著那些找不到現實原型但又能夠自我復制的“仿像”,會使“語一圖\"互仿更具動態性,極大豐富敘事中的表意空間。
多媒介性、跨媒介性與融媒介性值得注意的是,民族口傳文學的自有媒介也不只有口頭語言和肢體語言——實物質料也是其重要傳播和傳承媒介。實際上,在傳統社會的物質文化譜系中,民間藝術品的符號編碼、樂器的聲律敘事、服飾的紋樣敘事等,均與口傳文學作品存在著深層的互文性關聯。正如朝戈金《口傳史詩詩學》所揭示的,這些實物恰是口傳文學“以物載事”的傳播媒介,其物質性存在構成了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意義上的“靈韻”的載體,承載著集體記憶的敘事密碼。另外,空間也是民族口傳文學表意的重要媒介,實際生活情景中的家庭、社區、節日慶典等都可以為例。這種媒介多元化的積淀,應有利于民族口傳文學安然棲身于當代的各種機繪圖像、數繪圖像所依存的媒體之中一—何況這些當代媒體(包括當今的計算機以及各種便攜式移動設備所展開的模擬空間等)還體現了一定的動態性和“施為性”特征。然面對“非遺”之變,學者多從其外之世情與其內之肌理形態、風神格調分而考之,忽略了口傳文學作為一種人類獨特文化形態的“有機整體性”,故終難脫顯著之失。①
二、從案例《罕力毛與鹿姑娘》看語圖混融的有效創作范式
通過前文可見,當今跨媒介藝術創作中的語象和圖像符號以其富有新意的審美表達方式,呈現了交叉融合的發展傾向,理應為更好地展現民族口傳文學的藝術魅力和文化內涵發揮力量。這就要求我們在相關的語圖混融研究當中持續關注傳統表意實踐中的語圖關聯,探究其內在邏輯、表現形式及歷史演變,同時深入分析當代“傳媒文學”與設計實踐中的語圖互動關系,揭示其在當前時代背景下的新變化、新特點及對社會文化的新影響。此外,我們也需要參照過去和如今的其他文學藝術形式構建的藝術內部“語一圖”關系模式及其結構②,探究它們對藝術的創作、解讀及社會文化傳播與接受的影響。因此,引入一個恰當的案例即是下文的應有之義。
筆者選擇的案例是自己正在進行的一個圍繞《罕力毛與鹿姑娘》(下文亦簡稱《罕》,后詳)開展的試驗性改編創作項目①。該項目通過跨媒介敘事中的算法語言,解析這個達斡爾族民間故事中的語料、視覺圖像與象征符號,融合文本敘事與深度學習算法(借助DF-GAN算法②搭建的語料數據集)、插畫藝術(S形敘事構圖、3D建模與2D繪畫結合)、影視藝術語言(分鏡頭繪制、蒙太奇手法)等多種技術手段,嘗試推動其中象征符號的多介質流動,在跨媒介處理中延續其文學內核并使之生成新義,從而為帶動以民族文學為代表的經典文學符號走人大眾文化盡一份力量。
當然,在正式引入案例之前,我們還有必要指出,語圖混融的核心任務是在傳統文學批評的基礎上構建一個語言哲學或元符號學學術視域,為相關研究提供深厚的理論基礎和廣闊的學術視野。這就要求深刻揭示語圖關系“小領域”的審美特性(如色彩、線條等元素與語言的呼應)及其對觀眾感知、理解和情感體驗的影響。同時,相關研究須深度剖析語圖符號意指結構的“大體系”,分析這些符號相互影響、相互依存的關系,以編織一張盡量全面覆蓋當代藝術設計實踐的“語圖批判網絡”,為藝術設計提供理論指導和實踐支持③。在該網絡中,語圖符號間的表意界線是模糊的,語言與圖像相互滲透、相互解釋,構成復雜多元的意義空間,側面反映出文學與圖像藝術在表意過程中的不同作用的交叉以及語義變換的多種可能性,使藝術作品的意義更加多元、開放,推動藝術設計中圖像表意實踐的發展。
據此,本節將以對作品案例的“其位之思”為基礎,導人最主要的內容——對該案例的“出位之思”,也就是其在語圖混融創作中呈現的獨特敘事方式和表達方式。作為展開討論的前提,筆者必須先簡述這里的“其位之思”,即對該作品的類型和語言體系進行分析。
《罕》是達斡爾族口傳文學的代表性作品,在齊齊哈爾一帶廣泛傳播。它的故事梗概是:一位名叫罕力毛的獵人在野外捕到了一頭梅花鹿,但是這頭鹿后來變成了一位姑娘,罕力毛就和她結為夫妻;無情的王爺想要搶奪這位姑娘,姑娘用自己的能力化解了危機,又對獵人進行了報恩。
從類型看,動物報恩的故事在民族口傳文學作品中占比頗高,按照斯蒂·湯普森的《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和丁乃通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所化用的阿爾奈-湯普森分類法(即AT分類法),《罕》應列在“554一感恩的動物”這一綱目中。①
從語言結構來看,《罕》采用了傳統的三迭結構。該結構在民間故事和文學作品中相當常見,它借助情節的重復和遞進,增強了故事的節奏感和緊張感,通過對罕力毛與鹿姑娘的相遇、后者的報恩和二者共同面對困難展開敘述,展現了角色之間的情感發展。在用詞特征方面,該作品采用生動、形象的詞匯來描述場景和人物,例如用“翠綠的山林”“清澈的溪流”等來描繪自然環境,用“溫柔”“聰慧”等來形容鹿姑娘的性格。②同時,故事中的對話也可能會使用口語化的詞匯,使讀者更容易理解和接受。該故事亦運用了多種修辭手法,以增強表達效果,例如采用比喻或擬人等手法來表現人物或景物,使讀者能夠更加直觀地感受到故事中的情感和氛圍,又如運用排比、對偶等手法來加強語言的節奏感和韻律感,使敘事更加生動、有趣。
我們的“出位之思”即在此基礎上展開。
(一)從語言描述到視覺圖像的比象(互仿)
把語言文字向圖像轉化的結果,實質上喻示著:語象和圖像這兩種具有雙面性的符號,會在它們各自所屬的語義范疇的基礎上進行一種對應于各自語義的深刻的意義交換。這種交換不僅是表面層次的互動,更蘊含著深層次的相互理解和詮釋。而且,語象和圖像的關系遠不是簡單的對立性那樣單一,它們之間可能會出現交雜繁亂、相互滲透的情況,甚至會在某些情境下相互借鑒和模仿,形成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復雜關系網。更進一步來說,傳統的語言符號并不是唯一的表意方式一一圖像符號在某些語境和情境下同樣能承擔起表意的功能,甚至在某些方面表現得更為直觀和生動。這種表意功能不僅豐富了表達的層次,增加了表達的深度,也為文藝作品的創作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和更多的可能性。③
就當今的文藝作品而言,不僅單一符號的表意功能已經常有體現,甚至跨符號的表意實踐也已經成了一種主要趨勢。越來越多的作品開始嘗試將語言文字與圖像符號進行巧妙的結合和轉換,以此來探索更為豐富多元的表意方式和更為深刻的藝術效果。這種趨勢不僅推動了文藝的創新和發展,也為我們的理解和欣賞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思路。
作為一種重要的表現手法,從語言描述到視覺圖像的模擬詮釋的過程并不僅是讓圖像對口傳文學作簡單復制,而是還要通過敘事者的視角、理解和創意將文本的內涵和意義以圖像的形式展現出來①,為語圖互仿的多維演變提供基礎。口傳文學的敘述手法往往簡潔明快,喜歡通過粗獷的線條勾勒出故事的輪廓,而非深入細致地刻畫人物形象的每一個細節。而“文學語象如何外化和延宕為視覺圖像,視覺圖像在何種意義上可以被言說”②,都是值得研究的。以《罕》為例,鹿姑娘是文本中的一個標志性形象,因此對她的成像要根據達斡爾族女性的實際生活寫照,采集該群體的面部特征、身姿、服飾信息等資料進行整合(圖1)。隨后,再將其與《罕》的文本描述相結合,以超文本非線性的、去中心化的結構,通過以“鏈接修辭”為主的構形手法,對敘事的形式進行“復數”的強調。另外,在故事情節的多樣性和對閱讀路線的把控之外,還可以使用“隱喻敘事”的手法(包括“遞歸”“虛擬”“變形”等隱喻敘事方式)以展示“超文敘事”的審美特征。
圖1對“鹿姑娘”角色從達斡爾族女性形象參照到視覺圖像的插畫創作(筆者研究團隊成員劉思佳制)

(二)從視覺圖像到象征符號的淬礪(意敘)
鑒于語象符號要素已經在模仿的模式當中有了具體的圖像化表現,所以,就“超文意敘”的過程而言,符號的能指性就會在文本的藝術性質向圖像的藝術性質轉化及過渡時,在語圖符號由此產生差異性之時讓其在差異當中尋求同一,將抽象的概念、情感或故事情節通過視覺圖像的符號化形式呈現出來,實現意敘的“跨界”、遞歸與轉化①。(筆者在此用“淬礪”一詞表達這種逐漸從碎片化的狀態整合出一個有機的整體的過程。)
民間口傳文學的語言特質通常表現為原生質樸、言簡意賅,幾無繁復的文學性潤色,從而直接展現生活的樸素之美。與作家們精心構建的故事相比,這種質樸性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閱讀感受。例如,在描繪場景、氛圍、心理等細節時,缺乏動作意象的口頭表達往往不似書面語言那樣豐富,而這種語言細節上的不足既限制了讀者的想象空間,也削弱了審美體驗。因此,在意敘詮釋的過程中,首先需要對作品“形仿”后的視覺圖像語言進行深入的分析和理解,再結合文本主題、情感、象征等方面的隱喻,讓文本的可讀性和可思性能夠與圖像里所體現的可視聽性相結合,從而突出超文本的“可寫性”和“可塑性”②
以《罕》為例,其文本中類似對仗的平行句法程式與圖像中對稱、均衡的形式美法則顯然具有可耦合的關聯性:語象的工整嚴謹,給人以感染力強的結構美感;它對應到圖像上的形式美,最全面的體現便是構圖,即以特定的視角,根據景深關系,設計富有層次感、空間感的畫面。如圖2所示,鹿姑娘對王爺的官兵厲聲說:“我不愛權勢不愛財,王爺休想把我高抬。如要不聽良言勸,三天以后禍必來!”此時的圖像采用對稱的構圖符號,營造出達翰爾族薩滿文化特有的靜謐與莊重,襯托女主人公不畏權勢、正直自信的性格特征。符號化的意敘,讓整個故事的走向以及張力得以擴展,而且個性明顯,豐富了閱讀體驗。圖像符號及語言符號在此的串聯關系,亦體現出文學的表意功能足以在現代傳媒的各類平臺上擴展至語象和圖像的敘事結合③
圖2對“鹿姑娘”角色從視覺圖像到象征符號的插畫創作舉例(筆者研究團隊成員劉思佳制)

(三)從視覺圖像與象征符號
到媒介的遞歸(融合)瑞安認為,每個“述本”都是獨立的、平行的,即使存在相似的情節,也只能將其視為一連串或許相關的敘事。沒有任何敘事能夠獨立于場合的需要,這個“場合”指的便是媒介。①新媒體場域的交互性,為融合敘事提供了強大的支撐,使得表意多樣的“符號群”能夠互相結合一—這一特性不僅增強了融合敘事中語言與圖像之間的互動以及圖文轉換的能力,還使得融合敘事在表現形式上能夠更靈活地向其他藝術領域滲透,獲得更寬闊的發展空間。②融合敘事的多重屬性及其帶來的不同功能,進一步豐富了其內涵和表現形式,為跨越文化與媒介的界線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亦使其本身在多種語境和受眾群體中散發獨特的魅力。同時,融合敘事在意義傳達上展現出的高度交融性,也充分彰顯了其在選擇多樣性方面的優勢一—這種多樣性不僅體現在對敘事元素的選擇上,還體現在敘事方式和敘事視角的靈活多變上,由此使得敘事更富層次感和回味價值。在超鏈接和數字信息技術迅速發展的現代傳媒大背景之下,融合敘事更是將各種語言和圖像符號的表意功能匯聚起來,使其指向性體現不再單一,并在虛實表達之間來回轉換。③上文提到的這種語言和圖像符號在創作中的“敘事縫合”實踐,對口傳文學文本從視覺圖像與象征符號到媒介的傳遞和轉變提出了一定的要求。在對《罕》所作的影視藝術敘事實踐當中,筆者提取《罕》文本中的情節進行劇本創作,在主題設置、情節構思、人物設計三個方面進行了創作闡述,并將敘事模式整合為較完整的三段式結構,結合拍攝技巧、特效與聲音元素,力爭將文字腳本精準轉化為視覺畫面(概況如下頁表1、2)。影視語言中的圖像是動態的、連續性的,從而展現給人們飽含了情感以及藝術成分的電子圖像。這些電子圖像由許多語圖符號構成,并同時存在于其文本當中,經過后面人們的接觸活動后,再慢慢成為可以對實際生活行動造成影響的“施為圖像”④。施為圖像能充分地將靜正圖像的各個特征和元素調動、串聯起來,讓表意的空間產生線性流動感,因此,圖像符號也從非線性結構向著線性結構轉變③。
達斡爾族故事中常講到“神靈”,而相關文化符號完整意義的生成與傳遞,需要不同媒介的配合與互補。如果說從語言描述到視覺圖像的比象“反映”了神靈的“不可見性”,從視覺圖像到象征符號的淬礪是對神靈形象作立體解碼,那么,從視覺圖像與象征符號到媒介的遞歸,實是在以影視等媒介的時空壓縮特性更高效地傳遞神靈的“跨界”職能由此,語言、符號、媒介的三元互動也在其間得以形成。《罕》這個故事涉及梅花鹿等達斡爾族的“博迪額”(外界神),或者白野兔、白野雞等已成精靈的野生獸禽神,即達幹爾族的“何日額”(野外神)①—這些概念作為一種元素象征,是比較容易表現的。與之相比,該故事的主旨反映了達翰爾族人民聰明、勇敢、善良的形象,這就要依賴于那些文字未顯的隱喻,比如達翰爾族說書人會通過“沉默的留白”(“講述至此停頓三息”)暗示“松柏常青”與“族群永續”的同構,以彌補文字的局限。這種象征符號顯隱相生的遞歸表達,恰是民族口傳文學敘事的精妙所在。但就如普羅普(B..IIpoI)在《故事形態學》(有中譯本,賈放譯,中華書局2006年版)中“民族敘事依賴媒介協同”的論斷,這種精妙性恰因超越了單一媒介的承載能力,而需要依賴跨媒介敘事去實現完整詮釋。海德格爾預見了文學的出現、感染和呈現的過程,以及它進入現代社會的前進之路:“世界圖像在本質上并不意味著世界本身,而是使世界被把握成圖像。”①通過“跨媒介\"這一遞歸路徑,民族口傳文學維系了文本符號的連貫性,避免了象征意義在媒介置換中消解;跨媒介敘事既守護了文本的精神內核,又通過媒介轉換釋放了文本的多元潛能,使這一過程成為傳統與現代對話的橋梁,從而在循環生成中延續民族語言文化的生命力。
表1《罕力毛與鹿姑娘》劇本設計(選場)(筆者自制)

表2《罕力毛與鹿姑娘》分鏡頭腳本設計(選場)(筆者自制)

如前所述,筆者的這項試驗也在借助跨媒介敘事(特別是其中的算法語言)來以圖像解析《罕》的語料和象征符號。具體來說,這涉及“火燒”“鷹犬”等關聯達翰爾族薩滿文化的關鍵語料,以及“一溜白光”“一陣寒氣\"等渲染氣氛的文本符號等(舉例如圖3)—受篇幅所限,恕無法繼續展開,但筆者愿意強調,這種融合敘事的實踐不僅會對文學的存在方式和形態產生影響,還會對其創造實踐的手段、傳播實踐的介質產生影響。相關的試驗可以助推我們在各種要素層面上展開更深入的思考,譬如意義的產生、文本的含義、研究范式的改變、審美意象的迭代等。這對當下的民間藝術創作者和研究者來說既是全新的挑戰,也是在學術上精進的機會。
圖3:《罕力毛與鹿姑娘》跨媒介創作實踐中對一些文本與象征符號的轉化(如紅圈所示)(圖像由筆者借助開源而改良的DF-GAN算法生成,輔以插畫技法并已應用于該故事改編的動畫的制作)

結語
民族口傳文學承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其圖像化實踐也可以在當代跨媒介創作中產生深遠的影響。這種圖像化不僅是指對傳統文學形式作視覺化呈現,更指向了表意實踐的一種深層次的轉變。媒介語境下的圖像已經不再滿足于僅作為符號的輔助工具,而是試圖整合并消化文學的表意,讓后者成為自身擴張發展的加速器,甚或將文學層面的邏輯形態和結構形式也吸收進其模式里去。這種轉變沖動促使我們重新審視民族化的圖像藝術創作,乃至整個民間藝術創作史及其美學特征。
應該指出,圖像符號表面上好像并沒有對文學進行肯定,甚至似乎在忽視文學的作用,但實際上它在本質層面仍在呼應文學表意,在追求如同語言般的“自我指涉”功能。正如潘諾夫斯基在《圖像學研究》中揭示的視覺符號與語言符號的辯證張力那樣,跨媒介圖像創作在表意實踐中始終呈現著黑格爾《精神現象學》意義上的辯證運動,即圖像符號對自身能指邊界的自我揚棄。它要在阿多諾《美學理論》強調的“否定的辯證法”維度上,實現對文學表意系統的創造性轉化,給出對文學表意“否定之否定”的表意實踐。跨媒介圖像創作帶來的新活力,有望推動人類的審美經驗在不斷涌入的“新元素”中前進。
在跨媒介創作大發展的時代背景下,“語一圖”符號在審美表意過程中展現出了多元交互的關系。這種關系不僅涵蓋了傳統意義上的語象與圖像之間的相互模仿與借鑒,以及不同模態之間的相互作用與影響,更借助新的語境展現出了深度建構性,具體表現為能指的“意敘”結構的“融合”以及敘事的“跨界”。這種多元交互的關系極大地豐富了民間口傳文學的表意實踐,使得其遺產更加多彩多姿,同時也為當代的藝術創意開辟了更廣闊的空間。而且,我們開展此類創作時,既需要審視傳統的語圖關系,也需要探析時代賦予的新的語圖關系,所以當代對跨媒介創作的研究也避免不了對這種新關系的梳理——這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語—圖”符號在文藝傳播中的作用和地位,也能為一線創作者提供更多的理論依據和學術參照
面向語圖關系的跨媒介創作任務艱巨而復雜。我們需要在傳統文學語言符號轉換的微觀解析維度上,建構起圖像創作的存在論哲學與元符號的批判視野一這種理論構型既要求我們循著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中“存在之顯現”的路徑,揭示語圖關系微觀構型的審美現象學特質(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意義上的詮釋學境遇),也需要我們援引布迪厄《實踐感》中的場域理論,透析語圖符號意指結構的宏觀系統間的符號資本博弈、象征暴力運作及關于其轉化的社會編碼機制。正如麥克盧漢《理解媒介》所揭示的“媒介即信息”之理,這種雙重視域的整合恰是對符號傳播中“所指漂移”與“能指狂歡”辯證關系的哲學澄清,最終指向羅蘭·巴特《神話學》意義上符號系統的意識形態祛魅。通過這樣的努力,我們有望建構一張能夠涵蓋當代富有中國色彩的跨媒介創作的“范式之網”,為其提供更多的創新思路。
當然,這對藝術作品的創作者和相關的研究者也提出了新的要求。他們不僅不能再漠視跨媒介表意實踐,還需要直面“語一圖”鏡鑒與衍生出的文學表意實踐和圖像語境。因此,必須以語象和圖像之間的關系作為日后的關注重點,進一步研究和探討民族口傳文學表意活動的潛在規律,以期為其跨媒介創作賦予更加豐的審美價值和文化底蘊。
當代藝術創作者與傳統文學研究者還當協同致力于圖像媒介與智能技術的敘事潛能,對文學經典文本展開譜系學甄選、闡釋學鑒別、批判性解構與審美性重構。這個過程必以澄明自覺為前提,最終要為建構民族文學理論學科體系的存在論根基與跨文化傳播中的身份確證(即霍爾在其1976年出版的《超越文化》中提出的高低語境文化中的傳播邏輯所反映的文化編碼機制)奠定學理基石。其間,我們不僅需要具備深厚的文學素養和強大的審美能力,還需要掌握先進的圖像媒介及其智能技術,以更加全面和深入的氣勢與決心,推動本土文藝的跨媒介創作輕裝前進。
本文系國家藝術基金藝術人才培養資助項目“中華民族服飾創新設計與制作人才培養”(編號:2022-A-05-10671-46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滕兆媛,青島科技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工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民族服飾及人工智能衍生設計。
Reflection and Practice:An Exploration of Cross-Media Creation of Ethnic Oral Liter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Verbal-Visual Integration Teng Zhaoyuan
Abstract:The literary and artistic creation that spans languages and images constitutes the foundation and epitome ofcross-media literaryand artistic creation.Exploring the connection between“visual images”and “verbal images”has also been a focal point in cross-media literary and artistic theories and criticisms both domestically and internationally.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current media technologies has provided ample space for the“integration”ofverbaland visual images,namely“verbal-visual integration”,incross-media creation.It has also led to frequent intersections between various forms of“pan-art”and verbal-visual texts. This necesstates the further deepening of traditional studies on image signification,and such research is of particularly prominent value for the contemporary dissemination of ethnic oral literature.Taking the experimental integrated creation of Hanlimao and the Der Girl as an example,a unique narrative and expression method(or an effective paradigm)can be discerned:the mutual imitation between verbal description and visual image,the tempering of visual images into symbolic signs(narrative of meaning),and the recursion from visual images and symbolic signs to media(fusion).The transition and interweaving of these three modes willnot only promote the“verbal-visual”narrative synergy in the world of meanings within ethnic oral literature but also help stimulate interactions among narrators,texts,and interpreters.In doing so,it can better shape collective and cultural memories,highlighting how the production of“signsmedia-meaning”in the context of ethnic oral literature reflects the profound significance of cross-media literary and artistic creation for the dissemination of humanistic history.
Keywords :verbal-visual integration ; ethnic oral literature;cross-media;creative pract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