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全球語境到重建地方：論都市文化研究的“脫域”和“歸域”

20世紀最后的幾年，大衛·哈維（DavidHarvey，又譯戴維·哈維）、亨利·列斐伏爾（HenriLefebvre，又譯亨利·勒菲弗）、愛德華·蘇賈（EdwardW.Soja）、曼紐爾·卡斯特（ManuelCastells）等一批研究地理和空間理論的學者及其著作被集中性地譯介（或再次譯介）到中國，在隨后幾年間引發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美學、文藝理論、社會科學等領域的集中關注。于是，后現代主義理論和馬克思主義理論雙重框架下的空間問題很快成為中國學界探討中國當代都市文化時的重要論題。在空間理論被引入中國都市文化研究的過程中，空間問題曾經在這個領域的研究實踐中承擔了一個重要轉折點的角色，即從“前全球化”的經驗性研究到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全球化\"轉向的重要轉折。這個轉折的表征之一就是發現了全球化背景下特殊的地方與普遍的空間之間的割裂和對峙，“地域文化正在逐漸地失去‘本地生活在場的有效性’，…開始解除與特定地域共同體的固有的聯結，并從中游離出來成為不具有‘在場有效性’的其他主體的文化消費品，文化的‘流動空間’正在取代從前的文化‘區域空間'”①。這樣的思考，深刻地體現了空間理論對地方概念的形而上意義的否定。換言之，空間理論的熱度生成于這樣的認知：空間是抽象的、空曠的，而地方被視為生命的、日常的；空間是開放的、流動的，而地方是保守的、封閉的;空間與都市結構相關，地方更多地與鄉村結構相關。①近年來，地方的消散已經讓部分學者開始警惕以空間理論為代表的理論話語的無差別滲透對地方經驗的摧毀。“這些流派各異的思想家們以大相徑庭的各種方式，論證了空間本身如何既是一種通過各種社會過程和人類干預而形成的產物，又是一種反過來影響、指導和限制人類存于世上的可能方式的力量。”②關于“無地方性”城市同質化等的論述將人類社會視為全部觀照對象和探討范圍的做法，實際上隱匿著根深蒂固的西方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正如多琳·馬西（DoreenMas-sey）在大衛·哈維的“時空壓縮\"理論中敏銳地察覺到的殖民主義色彩③。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空間理論與其誕生地之外的都市文化研究所需的介人性和實證性相抵悟—都市文化研究必須落腳在具體的城市和市民生活，而空間的概念和義涵也需要隨著歷史條件和社會實踐的變化而演變。

一、中國當代都市文化研究的空間主題和“脫域”闡釋

中國都市文化研究的熱潮開啟于20世紀90年代。它一方面映照著從那以來中國社會經歷了大規模城市化這一社會事實，另一方面也獨立于世界城市研究體系之外，具有發軔于人文學科的獨特性，尤其是與一些著重關注城市化過程中人的主觀感受的審美化領域（如文學研究、文藝理論、文化學、美學等）緊密關聯。因此，曾有學者指出中國都市文化研究先天帶有“人文主義范式”和“科學主義范式”兩大話語體系之間的斷裂。④在這個斷裂的一側，是“人文主義范式”的眾聲喧嘩。圍繞著城市化進程中的種種文化現象，該領域以文學、藝術、都市景觀、傳媒文化等為主要載體，形成了都市形象研究、城市詩學研究、文化記憶研究、城市精神研究等不同的分支領域。然而，“人文主義范式”大多面向都市文學藝術文本而非都市文化本身，由此會造成文本和現實之間的斷裂，同時因常常帶有強烈的懷念傳統與回歸鄉土的浪漫情結，而不可避免地在大規模的城市建設過程中出現于被邊緣化的位置。在另一側，與“人文主義范式\"學科內的喧鬧和學科外的沉寂不同，“科學主義范式”與高速展開的城市化建設相呼應，帶著強烈的“趕超”沖動和“跨越”情結，在全球范圍內對標國際現代化大都市，展望未來型城市，將人口、功能、區域、經濟、產業等領域進行指標化操作，導致那些較難用經濟學計量指標衡量的問題（如人地關系、城市生態、城市文化、社區文化等）逐漸淪為城市建設中的裝飾品。因此，如何在都市文化研究中關聯起科學與人文兩大話語譜系，彰顯主體經驗、文化場域、社會結構的互涉與融合，是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前10年里中國都市文化研究的重點課題。

空間理論以跨學科為理論本身的闡釋特點，這使其在一定程度上為中國都市文化研究解決科學與人文兩大研究譜系的斷裂問題提供了相應的方案。從理論特點來看，空間理論一方面注重問卷調查、實地考察等實證研究，另一方面也關注城市空間中的種種塑造性力量之間的博弈及對它們的反思。因此，對都市文化研究來說，無論是進行實證研究還是進行理論抽象，空間理論無疑都可以提供豐富的概念范疇，極大地激發中國學者的思路。在人文主義和科學主義兩大范式下，以空間理論和都市研究為對象的研究涉及的主題有相當程度的重疊：“馬克思主義”“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等關鍵詞同時出現在人文學科領域和社會經濟科學領域的研究主題榜單前列；“公共空間”“空間正義”“第三空間”“異托邦”等一系列具有理論關聯的主題也是這兩個領域的共同焦點。而這些共通性的理論資源常被引申或具體化為若干話語路徑，由此構成了中國都市文化研究的幾個常見視角。

比如，城市空間經常被理解為二元對立的權力角逐場。二元結構的對立雙方，分別包括站在控制方的資本、政府、權力機構，以及站在其對立面的被控制的個體集合。可以看到，愛德華·蘇賈對阿姆斯特丹城市規劃的贊頌被移植到了國內，成為都市文化研究的理想化準則：“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給人的感覺，像一個開放的公眾論壇…這里呈現出的感性的區域地理形態是為了調和不同的年齡和群體。同時也是市民對于無聊與絕望的城市的戲弄性的勝利。”①\"對于旅游者來說它還沒有變成一個迪斯尼世界主題公園，這個事實又是根植于共享民主和社會權責規劃上的地理歷史傳統的另一成就。”②各類具有一定資本主義語境下的資本對抗性特征的場所（如畫廊、咖啡廳、藝術區、書店、公園等），通常都會被敘述為體現了多樣化權力、個性化主體的政治實踐。其實，這種話語范式基本延續了“城市馬克思主義\"③的視角和方法，有一個強調社會沖突的理論前提——這當然是馬克思主義的原生基因。但必須注意的是，“從當代資本主義發展的進程來考察城市問題，其核心思想是當代大城市是資本主義發展與自我修復的空間”④。因此，空間理論對資本主義社會中權力運作模式的批判，并不適合直接用于對國內各類都市文化現象的解讀。

又如，對“當下一過去”的二元性讀解。研究者們普遍承認，當代大都市的規劃性建設發展是以拋棄自身、拋棄過去為代價的，以紐約為代表的當代都市“從來都沒學會帶著所有往昔而老去的藝術。它的當前在人們拋棄過去挑戰未來的行動中，每時每刻都在被重新發明著”①。甚至連作為一種“現代神話行為”的書寫本身，也“與聲音和傳統的神奇世界相分離”②。這種二元式的觀察、解讀方式被都市文化研究者毫無遺漏地接納了，“由辦公室和摩天樓所統治的當下的空間”和“可以安放童年的事物、普遍的傳統、永恒的事件（的地方）”③之間形成了先在的必然性對立，這種對立成為我們用來看待城市、用來闡釋關于城市的藝術的普遍對抗性之存在時的標準話語一一日常的、微觀的、實踐的經驗在城市化的歷史中所遭遇的，永遠是被記錄、被清洗、被標準化的過程，它在一種規劃性、可讀性的“全景敞視\"④下逐漸沉到大地以下，那種人類學的、富有詩意的、神秘的經驗被擠壓成了一份干癟的拓片。

另如，將同質化視作城市空間的基本特征。人們普遍認為，當代大城市的發展是以同質性為特征的，摩天大樓、高架橋、玻璃幕墻等都具有肉眼可見的復制性。列斐伏爾對城市發展同質化的原因判定，已基本成為人們的共識：工業生產和資本邏輯所追求的時間和空間的“均質性、同一性和強制的連續性\"③將城市空間轉換為便于商品交換、勞動力流動的均質化資本空間；當代都市空間不同于傳統的城邑，“在傳統形式的城邑中，交換和交換價值并沒有摧毀所有的障礙，也沒有取消所有的使用形態（modalitesdel'usage）\"⑥。與此相對，他呼吁恢復與身體同構的差異性空間，即一個“同時培養著人的身體和心智”？的“變成身體空間的延伸”的“有生命的空間”③。都市文化研究通常會延續這一判定，將當代都市與豐富的、個體的多樣性經驗對立起來，認識到“資本需求的同質化空間與人所需求的多樣化空間樣態的矛盾，也是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利潤與需要之間的矛盾”。這樣的觀念將我們看待城市的眼光規范到只能看到同質化樣態的維度上，“去地方化”“無地方性”從而成為評述城市文化的關鍵詞。

需要注意的是，空間理論對跨越邊界、地緣終結、時空壓縮等的強調，是以經濟全球化為理論前提的，但這一論斷卻延伸成了讓西方社會文化理論（而不僅僅是政治經濟學）可以投射于全球范圍的普遍性假設。然而，近來“逆全球化”的種種比較極端的事例表明，“經濟全球體系并不一定會淘汰價值取向和信念體系上的差異”①，資本主義驅動的全球化并不能等同于普遍的文化同質化，經濟、政治、文化等層面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分層而治的。但是，空間理論是同時關聯在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兩大領域當中的。“假若空間性是各種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的結果/具體化，又是手段/預先假定，即空間性是各種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的物質所指，那么社會生活必須被視為既能形成空間，又偶然于空間，既是空間性的生產者，又是空間性的產物。”②空間在此既是社會結構、社會實踐的建構對象，也是其生成基礎，從而得以自由橫穿意識領域和經濟領域。

誠然，資本邏輯在全球蔓延，導致許多后發國家被裹挾進相似的城市發展邏輯當中。但是，多樣性的語境依然存在。每一個“無地方性”的地方，實際上都藏匿著地方信息而出現在游歷者面前。每一座大都市的中心區域看似都由同質化的玻璃幕墻、摩天大樓構成，但是每一個地方的此類樓群中實際上都包含了這個地方的社會文化與歷史基因。芝加哥的市中心和北京的市中心有著截然不同的建設背景和發展歷程，也包含著完全相異的都市符碼。在此，作為“無地方性”的代表，迪士尼主題公園成為人文地理學家、后現代文化理論家關注的重點對象③。理論家們或者認為“‘迪士尼化'的產物是荒唐的、合成性的地方，它將歷史、神話、現實和幻想進行了超現實的組合，與特定的地理環境幾乎沒有什么關系”④，或者認為“迪士尼化”表征了當代城市變革背后的金融資本控制一一因為一個地方的歷史、傳統、獨特的文化習俗和環境特征構成了城市化過程中重要的“集體符號資本的力量，一個地方有別于其他地方的特殊標志的力量，同時也是吸引更廣泛的資金流入的重要力量”，然而，“這些不可抗拒的集體符號資本在其背后吸引來了越來越多的同質的跨國商品化”。在旅游經濟的吸引下，那些具有豐富的歷史資源、厚重的文化身份的城市，正爭先恐后地“按照迪士尼的標準重新設計自己”，把幽微的當地生活轉變為“前景無量”的城市景觀，并導致原有城市結構的破壞、本地居民的外遷、城市的唯一性和特殊性的消散。實際上，人們在高談迪士尼主題公園的“無地方性”時，都不約而同地忽略了園區中的參與主體和園區所在地的歷史，而這些細節讓每一座迪士尼主題公園都沾染了“處所”①氣息。人們對“無地方性”的論述，在一定程度上是忽略建構、忽略歷史的一—他們所面對的是一個完全從歷史語境中割裂出來的坐標點。

二、“脫域”闡釋的原因及反思

以上種種對立性的邏輯范式，很大程度上源自當代西方都市文化研究中強烈的社會權力批判維度。若向前追溯，它可以關聯到20世紀以來人文社科研究中對現代性以及與此相關的“理性”“進步”“真理”“父權”“同一性”“普遍解放”等關鍵詞的全部質疑。早在20世紀20年代，齊美爾（GeorgSimmel）就較早論斷說大城市的精神生活與小城市和農村形成了強烈對照，并將都市精神生活指認為一種關于個人如何在社會壓力、生活方式面前保持獨立和個性要求的現代性緊張感。②當城市化范式發展到曼紐爾·卡斯特所謂的“壟斷城市”（monopoville）和“野蠻城市”（villesavage）階段后，理論家的話語開始集中在都市生活和資本積累擴張的緊密關聯上，空間成了重要的生產資源（列斐伏爾），“生活本身展現為景觀（spectacles）的龐大堆聚”③。這一范式之下，資產階級既無處不在卻又難覓蹤跡地將先在空間納入自身的擴張，并且操控著自然界，④都市和鄉村、城市化和郊區化、現代和傳統、規劃空間和私人領域、空間的總體性處理和碎片化交易、空間復制和空間正義、同一性和獨立性、城市中心和多樣化社區、城市奇觀和地方依戀、貨幣關系和人際關系、資本主義和其他成為都市文化研究中一系列并行的對立項。即便20世紀70年代以來宏大理論逐漸銷聲匿跡，這些對立項在那些從客觀的、全知性的、俯瞰式的視角調整到審美的、局部的、身體的、自傳式的、本地性的、日常生活的視角的微觀世界研究之中，依然是隱藏在重構之下的敘事邏輯，并從當代城市建筑規劃語境蔓延到我們對中國“前近代”城市文化的觀照中。可以說，這些對立項的理論歸置性和吸引力已經沖破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轉變為可運用于看待世界上每一個角落的城市生活的預設視角。

本文將以上種種癥候的原因歸納為中國都市文化實踐和研究的“脫域”（disembed-ding）—這里實際上是借用了吉登斯（AnthonyGiddens）的術語。所謂“脫域”，是吉登斯用來解釋現代性社會生成的動力機制的一個核心概念，是指社會關系脫離場所性的（locale）地點（place）并穿越不確定的時間的重新組合。理論全球化語境下，理論體系的語義漂移可以被歸結為一種“脫域機制”，并且是具有“象征標志”和“專家系統”雙重屬性的脫域機制：在全球學術體系內，它既是象征政治合法性的符號，也是生成政治合法性符號的話語和權力一—這是吉登斯所歸納的兩種脫域機制的共同特征。這一體系使我們具體的文化研究和文化實踐等“社會行動得以從地域化情境中‘提取出來’，并跨越廣闊的時間－空間距離去重組社會關系”①。當然，作為“脫域機制”的理論體系，正如其他脫域機制一樣，是“遠距離發生的事件和行為不斷影響我們的生活通過時空重組，并重構其原來的情境”②：一方面，它們激活了當代中國文化研究、都市文化研究的創造力和想象力；另一方面，在種種漂移而來的理論、范疇、概念的統轄下，中國都市文化研究也陷人了上文所述的尷尬語境中。

都市文化研究的“脫域”問題不僅出現在中國。在全球的所有非西方地區都發生了的一個學術事實是：區域的、地區的文化研究都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遭遇瓦解，這種瓦解的三個主要維度分別是政治的、經驗的和理論的③。就政治維度而言，研究者發現許多非歐美地區研究本身就來自于“后殖民時期的戰時締造”，這些研究并非根植于帶有差異性的本土，而明顯“具有相似的家譜”④。如此一來，地區文化研究的真實可靠性就遭到了質疑。就經驗維度而言，在一個強調越界、離散身份、賽博主體、全球文化、跨國集團的時代，把人類社會作為地理上相互隔絕的獨立單位來研究的可能（行）性愈發降低。“當人類學家將注意力轉移到統治過程、位移、離散的想象上，他們是否過深地牽涉到殖民主義和新殖民主義的知識結構中，而無法提供更加具有替代性意義的智力產出？\"③就理論維度而言，各種后現代主義尤其是后結構主義理論及其變種已然將區域研究所假定并依賴的本質主義的文化和身份認同概念給解構掉了。面對以上難題，歐美之外的學者在進行區域文化研究時常常出現的一個荒謬邏輯是，他們開始著眼于將種種本土現象解釋為參與和構成全球化進程的節點，并且參照后現代主義（特別是后結構主義）的理論來觀照這些作為全球化進程節點的本土現象，再利用這些話語資源對自身的發展進程予以口徑和他們的歐美同行一致的“反思性批判”。由此，文化研究全面走進全球化的、后結構主義的時代。

“脫域”不能簡單地被解讀為對最被廣為兜售的理論話語的趨從——它深植于后現代主義理論和全球化話語的現實性共謀及其所反映的基礎性的歷史與空間運行結構當中。就中國社會而言，進入21世紀以來城市化進程的加速，不僅是國內改革開放的持續深化的表征，而且是資本主義全球化及其危機全球化的語境下的必然之舉。資本主義系統的核心是資本的無盡積累，也就是說，對持續增長的追求構成了資本主義系統運行的動力和基礎。歷史上大大小小的資本主義經濟危機的解決方案都如出一轍，即通過創造更高的流動性和消耗量來吸納過剩的資本積累，由此進入一個循環往復的過程。當資本消耗盡了它所統治的地區的資源之后，就會以全球化的形式進入非資本直接統治的地區。資本主義式的經濟危機在20世紀后半期開始愈發頻繁，它波及的范圍也愈加廣泛。2007至2008年的次貸危機，引發了全球金融體系和西歐政府債務的大崩盤，至于這場危機的解決方式，被大衛·哈維歸結為中國通過高速城市化和廣泛的基建工程消耗了世界范圍內的過剩資本，從而穩定了世界資本主義秩序。①也就是說，在一些西方學者眼中，中國社會城市化進程的加速，對內而言是提高中國人民生活水平、推進社會公平的具體舉措，對外而言卻成了一場“挽救運動”。而中國在資本主義全球化浪潮中受裹挾的程度究竟如何的問題，也因此變得更加復雜和深刻，因為資本主義擴張所改變的不僅是經濟秩序，還有更深層的意識形態一—包括改變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偽造需求、創造消費。這是理論全球化時代都市文化研究領域“脫域機制”生成的內在原因。

三、都市文化研究的“歸域”契機及意義

如今的事實表明，全球發展再次走向轉折，全球范圍內的“逆全球化”動蕩和關于后現代性理論話語的質疑已經動搖了過去那個全球化時代的某些根本預設。文化研究的“歸域”在此獲得了充分的現實基礎和理論契機。

具體來看，首先是現實性的政治經濟層面的“逆全球化”動蕩。不難看出，當下的全球化形態已經發展成一種突破治理限度的政治和資本失序：它在全球范圍內表現為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權力關系的極度不平衡，在資本主義國家內部表現為政治力量的失語、資本的無序擴張和由此帶來的貧富階層在生活水平、發展機遇乃至生存權利上無可彌合的差距。“逆全球化”“去全球化”也由此成為國際形勢關鍵詞。吉登斯就在分析全球化的動力機制時表達了對全球化后果的擔憂。他從現代性的角度分析了全球化的三個主要動因一時空分離、脫域機制、現代性的反思性，這三者都包含著整合與割裂兩種趨向②：時空分離使社會生活得以擺脫地域的限制而無限延伸；脫域機制是時空分離效果的進一步深化，社會組織、社會行動、社會關系由此能夠跨越寬廣的地域間隔獲得重組，傳統的地域限制、情境束縛隨之被弱化;現代性的反思性則讓人們對傳統的生活方式、過去的知識體系的質疑與反思得以合理化，從而削弱了傳統在社會生活中的穩定性作用。這樣，社會生活與當下情境、傳統體系之間的關系都被破壞了。全球化雖然在某些層面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從而加強了全球范圍內的相關階層的聯系，但同時也對物理時空中的人與人、人與地方的關系造成了持續割裂。可以認為，全球化的整合性力量此前一直是這個過程中的顯性動力，而它碎片化的后果則像一股隱匿的洪流，潛藏在表層的整合過程之下。近幾年的“逆全球化”趨勢已經證明：隨著全球化進程的深化，其碎片化后果在西方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而這種后果若進一步發展，將會導致政治秩序、資本秩序的進一步喪失，從18世紀以來建立起的現代民族國家制度也將會喪失原有的基礎性利益關聯和情感維系一這種全球政治經濟制度的復雜性走向是不可逆的。具體到都市文化研究當中，相關學術論題就變成了：我們應以怎樣的姿態接納傳統體系以崩潰的狀態進入當下的社會生活和城市情境，并對此完成重新闡釋，以形成新的集體記憶和身份認同，重構新的人地關聯。

其次，在文化邏輯層面，對后現代性理論話語有效性的質疑紛紛出現。歐美之外的許多學者對本地文化研究中反映出的西方理論拜物教表示擔憂，如：“我們如何解釋當下的趨勢？對特定社會的語言和歷史的詳細掌握，于此問題的解答變得無關緊要。似乎只要掌握了芝加哥大學或者麻省理工學院那些最新的文本中所包含的規則，就能夠理解和預測從爪哇稻農到…‘歌星’的所有人的行為。\"①這種在邏輯優先級上將來自西方歷史建構的“普世性\"理論置于本土文化事實和具體數據之上的研究實踐，不僅非常普遍，而且很難避免。研究者注意到，本地文化研究在汲取方法論和認識論的理論資源時，其所面對的具有獨特模式的當地話語、文化邏輯，在和作為主要理論資源的后結構主義（后現代主義）之間存在一種緊張關系。有學者指出，“后結構主義的種種假設和概念在亞洲文化研究中被人為地保持不變”②—隨著后結構主義文化研究和后殖民主義研究的興起，“90年代中期以來，對亞洲的區域研究都是以危機為框架的”③，甚至“依據宗教、文化、種族‘本質’來定義差異性的本地居民和地理空間都成了一個值得商榷的觀點”④。因此有人尖銳地指出，用后現代主義作為框架的各個理論變種“毫無疑問是一個‘地域化’的西方現象。這種全球化的企圖和本土化的失敗，使詹姆遜陷入‘批判性'帝國主義的泥潭”③

弗朗索瓦·阿赫托戈（FrangoisHartog）為后現代主義文化特征找到了歷史學的解釋：古代的歷史性體制以過去為主宰，過去的經驗空間可以為當下的期待視域提供參照；現代的歷史性體制以未來為主宰，因為工業革命、社會革命輪番上演，為人類社會的未來方向開放了多種可能性；當下的歷史性體制則以“當下主義”為主宰，“活在當下”成為決定人們行動的唯一坐標系。阿赫托戈的討論恰當地解釋了即時性的、無限膨脹的、患“精神分裂癥”的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然而問題在于，這種適用于晚期資本主義這個特定范圍內的世界觀卻幾乎成了全世界當代思潮的中心，并被用作世界各地理論工業的生產資料。所以哈維認為，后現代氛圍“切斷我們與馬克思之間的聯系，就是切掉我們敏銳的嗅覺以滿足現代學術流行的膚淺外表”①，從而預設了人們理解世界萬事萬物的法則。

后現代主義是資本主義現代化走到最后的頂峰、積累的矛盾無法解決時，從其內部生長出來的顛覆性的“果實”。而我們現實中的情況是：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開始加速，中國的經濟、金融、信息化、城市建設仍處在迅速發展時期一在這一條件下，后現代主義顯然并無被孕育的土壤。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大背景下，的確有很多人感覺到了類似的同質化、個體經驗的消融、傳統生態的湮滅，但如果過分地渲染夸大這一點，甚至把所有的都市文化研究都狹隘地局限在具有理論和方法論吸引力的極端觀點上，就很難不走進一種將一個參照系作為一整套理論話語標準的、封閉且循環的闡釋。這種循環闡釋束縛了我們在實踐和理論層面理解自己當下所處社會與國情的效力，并且削弱了我們把理論和知識轉化為有效闡釋和行動的能力。正如張屏瑾在《空間、景觀與身份認同的非歷史化》一文中所指出的：“無論是‘空間’還是‘景觀'都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城市與國家發展的內在邏輯，但我們須從歷史出發去鍛造概念，而不是倒過來，制造非歷史化的概念演練與空想。遺憾的是，在今天的城市文學研究以及學術生產的流水線上，這樣的本末倒置、舍本逐末的現象并不少見。”②

相較于西方文化從現代走向后現代的明晰，中國的城市建設、社會生活以及藝術表達都體現出一種獨特的當代性——呈現出一段從現代直接走向反后現代的歷史。中國當代的大量文藝作品中關于中國城市和城市中的人的意象創生，都隱含著抗擊全球化之反噬的、以停滯和斷裂為特征的當代性。比如，許多中國當代小說、詩歌中關于城市的描摹都呈現為建構性的、整體性的、直觀性的形象，城市里的各個地標、街道、場所在此都允許創作者以自己內在的、主觀的、任意的狀態進入其空間之內，而且也與進入者的狀態建立起聯系，超越了它自身的規定性“質料”。這些地標、街道、場所，或者說這些社會圖景或地方片段，始終是處在運動之中和精神之內的：它們不僅是城市規劃意義上的空間，也不僅是審美世界意義上的空間，而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整體和獨立的生命表達，向進入者開放。雖然這種與后現代反向而行的姿態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動的和不自覺的，但是中國當代城市文化面對所謂的西方世界意義上的當代性和全球化的內生矛盾，或隱或顯地表達出了一種不自覺的體驗式預知——這種預知來自不同的政治、歷史、經濟、權力維度，它彰顯了中國城市文化在這一次城市結構的重大轉向中的特殊性、典型性和啟發性，孕育著“當代”之后的“反后現代”意味。所以，在這一次全球轉折中，中國城市文化的內涵亟待挖掘，其重要性不亞于學術史上和社會思潮史上的19世紀后半葉的巴黎、20世紀前半葉的芝加哥以及20世紀中后期的洛杉磯。更重要的是，非西方社會雖然可以質疑理論之普遍性，但卻不能否認自身與西方后現代的現實關聯，也不得不承認后現代西方對非西方社會施加的影響一—尤其是在資本結構全球化的語境下，非西方國家所遭遇的剝削性邏輯可能更加強烈。因此，對中國都市文化研究而言，“重建地方”以脫離后現代式空間理論的牽制是一項富有現實意義的工作。當然，“重建地方”并不意味著徹底回到文化本質主義的地方研究路徑當中，也不意味著對“按照無界限的自由空間展開的有關全球化的想象”的徹底否定：它是要在都市文化研究中彌合傳統空間和地方之間的割裂，找到空間和地方的相遇方式，是體現了吉登斯所說的“即便相距遙遠，親密關系也能夠得以維持”的、永遠處于過程之中的“再嵌入”，代表著意識到“我們生活在一個由人組成的世界上（它）是當抽象體系進入我們的生活時，它內在地滋生的那個世界”。①或許可以認為：地方并非單純的全球化過程中一個被同質化的截面；地方積累著層層疊疊的已存的歷史，也連接著不斷發展向前的未來。這些認識，共同構成了地方的獨特性。這一思路與后現代式的思潮相異，但卻與中國都市文化的現實相契合。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青年項目“重大突發事件中的社會參與式藝術實踐與理論研究”（編號：20CA16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張慧喆，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藝術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藝術學理論、藝術社會學、大眾文化。

From Global to Local ：On Urban Cultural Studies between“Disembedding”and“Re-Embedding” Zhang Huizhe

Abstract：Over the past three decades，research on globalization has been gaining increasing momentum， while local and regional studies as well as indigenous research have been continuously shrinking. Spatial theory，drawing inspiration from postmodernism，has forged a strong interdisciplinary explanatory power. It seeks to incorporate the infinite forms of human sociallifeand existence into the critical logicof capitalist space production.Many researchers have already been alert to the tendency of theoretical fetishism therein. The world today has entered a new period of global transition，and the development modelsand cultural logics of Chinese cities have also shown significant theoretical inspiration.Urban cultural studies can accomplish the transition from“disembedding”to“re-embedding” through the integration of space and place，which has also become the key to breaking through the constraints of existing theories.

Keywords ： urban cultural study ;globalization;space;pl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