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頭積了些沉沉的塊壘,像蒙了塵的舊器,總想找個空曠處抖落抖落。念頭一起,便執著地指向了山西。那地方,在我想象的圖景里,似乎天生就該襯著這深秋的調子—蒼茫、硬朗,帶著點洗盡鉛華的寂寥。人還未動身,那想象中的秋風,卻已先一步涼涼地拂過心尖,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砭骨的冷意。
我坐在窗內,目光卻早已飛越千山。意念里的火車,正隆隆駛過黃土高原的褶皺。窗外該是無垠的曠野吧?秋收后的土地裸露著赭黃的肌膚,秸稈茬子倔強地挺立,如同大地沉默的胡碴。風,定是從那溝壑梁峁間盤旋而起,卷著干燥的塵土氣息,呼嘯著掠過車窗。那風,該是涼的,涼得透徹,帶著高原特有的清冽,能瞬間穿透單薄的衣衫,直抵肌膚。但它又不只是涼,深處分明裹挾著一種“冷\"的質地 -不是凜冬的酷寒,而是一種沉淀下來的、帶著歷史苔蘚味的、能讓人骨頭縫里都清醒的寒意。這涼與冷交織的風,恰如我心頭此刻揮之不去的低回,它們同頻共振,竟生出一種奇異的熨帖。仿佛只有這般硬凈的風,才配吹散,或者至少是暫時凍結住心頭的煩悶。
意念的腳步停駐在想象的古墻之下。該是平遙吧?或是某座不知名的舊城。青灰色的磚墻在秋陽下泛著鐵一般冷硬的光澤,沉默地矗立了數百年。城頭衰草在風里瑟瑟搖曳,那風,該是沿著城墻根兒打著旋兒,在狹窄幽深的巷弄間穿梭鳴咽。意念中抬頭望去,一線灰藍的天空被高聳的墻垣切割得細長而清冷。這風鉆進巷子,便顯得格外幽深、格外冷寂。它拂過臉頰,仿佛攜帶著無數過往行人的低語與嘆息,帶著磚石縫里滲出的古老寒意。這寒意,該是能讓人打個激靈,瞬間從塵世的喧囂里抽離出來,跌入一種近乎凝滯的時光深處。我想象著獨自走在這樣的深巷,腳步聲在青石板上回響,每一步都踏在歷史的回音壁上,而那無處不在的、涼中帶冷的風,便如無形的向導,引我走向更深的孤獨與更澄澈的清醒。
意念又飄向更遠的山野。晉北的山巒該是褪盡了綠意,顯出本真的、磷峋的骨骼。枯黃的草坡連綿起伏,在低垂的秋陽下泛著金屬般冷硬的光澤。視野盡頭,或許有孤零零的烽燧或古寺的剪影,嵌在蒼茫的天際線上。意念里的風,在這里該是更加肆無忌憚,毫無遮攔地掃蕩著整個原野,發出空曠遼遠的呼號。它卷起干燥的落葉和沙塵,帶著一種原始粗的力量,撲面而來。這風,是純粹的、野性的冷。它不似江南秋風的纏綿悱惻,而是像一把無形的、浸透了寒泉水的刷子,一遍遍刷洗著人的感官和靈魂。站在這樣的風里,或許會冷得微微顫抖,但那份透徹的寒意,也定能滌蕩肺腑,讓淤積的心緒在風中被吹散、被凍結、被升華,最終只留下一種被掏空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靜與曠遠
我仍未啟程。山西的秋,還在千山萬水之外,只是一個在心底反復描摹的意象。然而,那想象中的風一涼一點,冷一點,帶著黃土的腥、古墻的寂、山野的曠— 卻已真實地在我心間吹拂不息。它先于我的腳步抵達,用它獨特的、砭人肌骨的寒意,為我的郁結心境搭起了一座最契合的舞臺。這未至的風景,這想象中的寒意,竟成了一種無聲的撫慰與陪伴。仿佛知道有那么一個地方,那里的秋風懂得我此刻的低沉,正以它蒼涼冷硬的懷抱,默默等待著我的投奔。
也好,就讓這心緒,先在這意念的山西秋風里,好好浸一浸,冷一冷吧。待到真個踏上那片土地,或許那真實的涼與冷,才能將我徹底喚醒,讓心境如那片高原一般,在風霜之后,顯露出它最本真、最硬凈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