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的《明儒學案》,把明代各派的學術淵源、學者傳記和學術宗旨有機聯系起來,形成一部系統完整的學術思想史巨著。與此一脈相承的還有清前期黃百家、全祖望等撰《宋元學案》,清后期唐鑒撰《國朝學案小識》,民國徐世昌等撰《清儒學案》,無不對中國史學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
《百年新詩學案(第六卷)》(臺港澳地區)所借鑒的“學案”一詞,與黃宗羲說的異多于同。臺港澳地區百年新詩流派極少,學派更是難覓。有鑒于此,本書說的“學案”主要是指臺港澳新詩史上的重要現象、重大事件、主要論爭,以及各類詩歌重要媒體和社團、會議。還要說明的是,本書所論述的臺港澳新詩“學案”,一般只限新詩不包括舊體詩詞,但鑒于新詩是從舊詩中沖殺出來的,且不能完全以形式判斷文學的新舊,故本書也有部分內容涉及舊詩,如所謂“臺灣詩人七大毛病”之爭和“漢詩”名稱的不同理解。
通常說來,文學史的書寫是以作家作品為單位,而“學案”不同于詩人的文本解讀,是在詩歌文獻學和發生學、社會學乃至政治形態學的基礎上,研究臺港澳新詩史上的重要“學案”如何為臺港澳新詩的演變和發展作出貢獻。這里有“大案”,如“首部白話詩集《亂都之戀》”以及“‘現代派’的功與過”;另有“要案”,如“中生代的詩學建構”“是否應放逐抒情”等。當然也有小案,如“澳門為何沒有‘后殖民’?”
“百年新詩”這一問題在大陸(內地)詩壇炒得最為火熱,而在臺港澳詩壇,很少有人談論此話題,但這不等于說,臺港澳新詩就沒有百年歷程的經驗值得總結。所不同的是,臺港澳新詩的起步與大陸(內地)新詩并非同步。通常說來,臺灣新詩的發生比大陸滯后,如最早的一首新詩創作于1924年4月,比胡適1916年8月發表的《兩只蝴蝶》遲了八年。從“學案”角度看,在臺灣新詩史上,其出版意義相當于胡適《嘗試集》的張我軍的《亂都之戀》,比胡適遲到了五年,且在藝術質量上,也不能與胡適相提并論。
著者不是“百年新詩學案”的“戰地記者”,雖然本卷曾用細致熱情的筆觸描繪過“忙于‘鞏固國防’”的硝煙戰火;“學案”畢竟應以“學”為主而不是以“戰”為主,它不可能離開詩人詩作,不然就會使“學案”研究空洞化,但這詩人詩作的研究著重在詩學品格的塑造,及其人品、詩品如何灌注在臺港澳新詩史中,也就是做到“人”與“學”的匯合,“故事”與“學術”的結合。這種方法要求事件文本、現象文本、論爭文本與創作文本和新詩媒體貫通起來,“貫通”時貌似跟著現象走,但不時有冷眼的回望,有犀利的評點。全書從百年新詩的大格局命筆,在詩人與詩作、現象與事件、媒體與團體之間展開敘事,使這部另類新詩史有了詩歌之外的社會價值。
用“學案”的形式步步逼近、層層剝筍書寫臺港澳新詩史,是一種新的嘗試,前人沒有這方面的成果可供借鑒。現在的問題是因為長時間疏遠了“學案”,我們對臺港澳新詩究竟有哪些“學案”可供書寫,資料的匱乏便造成了相當的難度。所以應加大史料搜集的力度,盡可能還原臺港澳地區當年與“學案”有關新詩活動的面貌。本卷論述的詩歌論爭、詩歌事件,與詩人詩作的地位是平等的,只是研究的角度不同而已。詩歌會議、詩歌社團在百年臺港澳新詩建設中也起過重要作用,其地位亦不亞于詩人詩作的問世。
臺港澳新詩盡管與大陸(內地)新詩同根同種大多數時候還同文,但由于社會制度的不同、文化政策的差異,因而出現許多諸如詩社甚多甚亂一類的“殊相”。就文藝為政治服務這一點來說,兩岸都有相似之處,如大陸在“十七年”時期是為階級斗爭吶喊,而臺灣主張“戰斗文藝”。與“戰斗文藝”相悖的,便會被專政部門過問:負責人輕則撤職,重則坐牢。在當時,臺灣的社團登記如詩社的設立,還必須與主流話語一致,“臺灣中華新詩學會”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而臺灣省籍詩人為逃避這種政治審查,便巧妙地用“笠”這種草帽象征省籍和“本土”。即使這樣,臺灣在組社上相對寬松,所謂“三國演義”式的三大詩社即現代詩社、藍星詩社、創世紀詩社,便是沖破阻力形成的。而在大陸只存在一種《詩刊》①,一種“抒人民之情”的觀點,而不那樣多元化。
香港的創作自由度比內地和臺灣都要高,臺灣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提倡“戰斗文藝”,香港則倡導“自由文藝”。他們組社雖然不可能完全不受政治制約,但由于港英政府對華文文學放任自流,讓各種詩社自生自滅,故香港的新詩圈子不比臺灣少。香港有眾多曇花一現的詩刊,其“戰斗”意識淡薄或者說根本不存在,能成為“學案”的詩學體系建構也極少,這是異于臺灣也不同于內地的地方。至于澳門,能成為詩學體系建構的“學案”則幾乎沒有。
臺港澳新詩從來就是一座重鎮,與大陸(內地)新詩是在不同的社會背景和文化環境下產生的,在中國新詩乃至世界華文新詩地圖上均占有重要地位。它們在參與建構祖國新詩中,豐富了中國當代新詩表現生活的空間。在新詩理論及批評方法上,由于臺灣接觸西方文論與大陸的進程及角度不同,因而他們的文論建樹有與大陸不同的地方,尤其是葉維廉所建構的無論是廣義還是狹義的詩學,其跨文化視角為華語詩歌研究提供了獨特范式,有一定的理論深度,這是臺灣具有較大學術含金量的新詩“學案”。
鑒于臺港澳新詩是中國新詩的一個分支,故大陸(內地)學者研究它們著重“求同存異”,主要做的是同根同種同文的“求同”工作,而臺灣不少學者看重“存異”,一再突出臺灣新詩不同于大陸新詩的區域特色和貢獻。這特色的一個重要表現是用閩南語寫作,閩南語是漢語方言的一種。用方言寫作,不利于傳播,更難以走向世界。另一不同是有一段時期臺灣學者很少用“新詩”這一名稱,而多用“現代詩”取代。這種特色大陸學者也從不否定,只不過不像某些臺灣學者將臺灣新詩的“殊相”強調到絕對化的程度。
大陸研究臺灣文學,高度重視“外省詩人”(含第二代)的作用,其原因是他們不同程度受過大陸詩人艾青、何其芳、馮至等詩人的影響。這些在大陸出生的作家有程度不同的中國意識。這里所說的“外省詩人”,是指1949年國民黨退守臺灣時隨軍隊去臺的作家。這一小批詩人和詩評家,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建構“自由中國詩壇”方面起了重要作用。大陸研究臺灣的新詩“學案”,無不重視余光中、洛夫、羅門、痖弦、鄭愁予以及顏元叔這些詩人、學者在傳播中華文化的作用。
國家認同,本是一個國家的自我定位與他人對這個國家的評價,具體到每一個人來說,它首先是一種自我認同,接著走向集體認同。作為移民社會的臺灣,那里除有臺灣少數民族外,還有來自島外的墾殖者以及不同層次的外來戶。這些人盡管生活在共同的小島上,但基于各自的立場,造成多元的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本書所寫到只戴“臺灣斗笠”不要“中國皇冠”的李敏勇②,和高揚中國意識的大陸學者展開了一場有關臺灣文學詮釋權的爭奪,其形塑的“學案”滲有“聚訟”的內容。
這“聚訟”的另一焦點充分體現在臺灣新詩史由誰來寫和怎樣撰寫中。在臺灣,寫這類著作被稱為“一項何等迷人卻又何等危險的任務”③。之所以“迷人”,是因為在高喊“本土化”的臺灣,文學研究遠遠跟不上形勢,截至2006年張雙英出版《20世紀臺灣新詩史》之前,臺灣還未出版過“本土”學者寫的《臺灣新詩史》。要是有誰出版了這種著作,就可獲得“開創者、奠基者”之美譽。之所以“危險”,是因為編寫《臺灣新詩史》牽涉臺灣地區新詩與大陸新詩關系如何處理的話題,與政治之爭有一定的關系④。有人看到大陸學者撰寫了一部又一部《臺灣新詩發展史》(古繼堂)、《臺灣當代新詩史》(古遠清)、《20世紀臺灣新詩史》(章亞昕),便大喊“狼來了”。相當一部分“本土”學者很想取代它,可不同于張雙英和鄭慧如中性的新詩史而富有所謂臺灣“主體性”“獨立性”的《臺灣新詩史》,千呼萬喚不出來。這也是為什么臺灣新詩有關論爭、事件的“學案”遠多于詩學建設“學案”的一個重要原因。
兩岸的臺灣新詩研究競爭,無論臺灣詩評家如何自我拔高,認為他們的研究成果如何超過大陸,但誰都不能否認,在臺灣新詩史的編寫上,大陸出版的《臺灣新詩發展史》一類著作比他們厚重,這些新詩史正在占領著臺灣某些院校講壇。
臺灣新詩史的撰寫,牽涉詩人的定位和如何詮釋詩歌現象,另牽連到誰來定位誰來詮釋,甚至誰最有資格定位、誰最有權力來書寫的問題。最有資格者不一定是本地學者或圈內教授,最有權力者如無真氣、英氣、正氣、膽氣,哪怕他全方位掌握了學術權力與資源,也無資格參與撰寫。誰怕大陸學者寫的“臺灣新詩史”?當然是那些生活在專制陰影下的人,那些言偽而辯的分離主義者。
大陸學者研究臺灣文學,常常和香港文學連在一起。“港臺文學”這一“學案”,有人認為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后形成的⑤,其實,早在70年代初,有人就將香港文學與臺灣文學聯結在一起⑥。大家知道,中國香港,無論是地理位置還是政治地位,均顯得很不一般。從地理位置上看,香港靠近廣東深圳;在意識形態上,由于社會制度、經濟體制等各式各樣的原因,香港更接近臺灣。
臺灣、香港兩地本來就有類似的歷史。將“港臺新詩”或“臺港新詩”并列,不等于臺港社會風俗或新詩風貌均無差異。不過,在文學制度上,兩者倒有不少相似之處,比如詩歌社團,均屬同人性質,且組織松散。由于不是官辦,經濟來源成了大問題,像老牌雜志《創世紀》半個世紀以來都發不出稿費⑦。官方不插手也有好處,使臺灣的詩社創作隨意性較高,詩刊則前赴后繼出現。
香港的新詩社團和臺灣一樣如過江之鯽,以詩歌的國際性組織為例,有成立于1988年12月的世界華人詩人協會、成立于1989年10月的國際華人詩人協會、成立于1993年的國際華文詩人筆會。這三種國際性組織,較有影響的為國際華文詩人筆會,其余不是停止活動,就是勉強維持。
香港詩人并非生活在真空中,他們和臺灣一樣受政治形勢的左右。歷來以流動著稱的香港詩人,“九七”前夕流動性更為明顯。一部分詩人存在“九七”后怕生活水平下降的顧慮,或覺得無法適應“九七”后新生活,便移民他鄉。其中移民的地點主要是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美國等地。在臺灣,詩人同樣存在“進進出出”的情況,走到美國去的紀弦、非馬便寫出有異國風光的詩作,而香港從外面進去的詩人除余光中外,并未形成一種新的流派和風格,但有以回歸為題材的“九七新詩學案”的出現。
臺港兩地使人感到詫異的是對某些在外人看來是純屬常識性的問題常常爭論不休,比如什么叫臺灣新詩,其定義之多,簡直有點像作文比賽——不論是住在臺灣還是海外的中國人用普通話寫作的新詩,它是中國文學的組成部分;持有當地身份證件的作家用“國語”所寫出來的詩作;臺灣人用當地語言創作出來的詩作;用閩南話、客家話、高山族語言作為表達工具寫成的詩作。這幾種觀點代表了意識形態和政治立場不同,但多數人都承認臺灣新詩有別于大陸新詩,其中第一種觀點認為再怎么有別也改變不了同根同種的屬性。第二種觀點實際上主張臺灣新詩應為“中華新詩”。最后兩種是持分離主義文學觀點詩人的主張,其由政治掛帥所帶來的偏狹性異常明顯。這充分說明,臺灣的不少新詩“學案”離不開意識形態,與政治緊密相關。
反觀香港文學的身世,由于一直懸浮未定,相當朦朧,故一位南來評論家曾戲稱其是“不明寫作物體”⑧。對這“不明寫作物體”,其實也有相對明確的說法。第一種意見認為香港新詩是香港人寫的詩作,第二種意見認為是在香港居住的華人作家用漢語創作的新詩,第三種意見認為是在香港地區出現的詩作,第四種意見認為是站在香港角度寫出來的詩作,還有個別人認為不能光用普通話,還應夾雜有粵語、英語的作品,才算是有“港味”的香港新詩。第一種意見牽涉什么是“香港人”的問題,通常認為是指在香港出生的人,或不在香港生但在香港長大的人,或不是土生土長但在香港居住過7年以上的人⑨。第一、二、三種意見爭論不大,第四種意見對什么叫香港角度存在著分歧,最后一種意見認為用三種語言寫出的作品才是純正的香港新詩的看法,多數人并不贊同。
和臺灣不同的是,香港在1979年還有過“香港有沒有文學”的討論,參加者都是香港的著名作家,他們的回答幾乎都是異口同聲:“香港有文學。”可香港常給人“文化沙漠”或“文學沙漠”的感覺,其原因在于香港文學是“棄兒”,即港英政府不要,在內地也不受青睞,改革開放前根本就不承認有這種文學。另外,在雅文學方面香港不曾產生經典作品尤其是經典詩作,作為嚴肅文學的詩歌及其評論也找不到市場。不過,作為東方明珠的香港,如果只有經濟實力而無詩歌文化的支撐,這是說不過去的。香港的詩歌文化現象斑駁復雜,簡單的判斷難以服人。僅在詩歌文化領域而論,就出現過戴望舒、柳木下、鷗外鷗、何達、犁青、戴天、也斯、黃國彬等重要詩人。
不可否認臺港兩地與大陸(內地)最大的不同,在于強調“本土”性。臺灣高揚的是本地意識,它雖然正式出現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但這種意識早在1895—1945的日據時期就開始存在。這時的本地意識,以民族意識為基本內涵,是反抗日本侵略者的一種思想武器。日本投降后,去臺的國民黨軍政大員將“接收”變成“劫收”,使臺灣同胞極為反感,本地意識由此成為省籍情結的符號。1947年“二·二八事件”以后,本地意識蛻變成黨外運動的基石,臺灣人民用它去反抗國民黨的獨裁統治。當今流行的本地意識則被分離主義者所綁架。
作為文化論述的本地意識,有“文化認同”與“政治認同”兩個層面。當今在香港出現的本地意識,不完全同于變了味的臺灣本地意識。許多香港詩人認同中華文化,詩人們平時使用本地意識一詞,和地方觀念一樣,多半是一種地方觀念。
臺灣文壇有所謂“南部文學”和“臺北文學”之分。“北部”詩評家以洛夫、顏元叔等人為代表,“南部”詩評家以陳千武、李敏勇等人為代表。這些鄉(本)土詩評家,強調文學的意識形態,認為新詩應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功能,對“現代派”新詩采取抨擊態度,所寫的論爭文章咄咄逼人。而香港文壇,沒有巨浪,沒有海嘯,沒有臺灣發生的那場震動全社會的鄉土文學大論戰及唐文標事件,那里沒有像臺灣張道藩那樣一錘定音的文藝指揮官,也沒有事事想撥云見日的指導型詩論家,同樣沒有出現過滔滔雄辯的顏元叔、從其論著中總能采到吉光片羽的楊牧以及葉維廉那樣公認的詩評家。雖然也有一些高校的學者從事香港新詩研究,但這種研究在學術界地位不高,遠沒有研究古代的李白、杜甫和研究現代的艾青、卞之琳那樣受人重視。
香港文學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可視為移民文學,其成分多元,主要由“南來”“本土”“外來”三大板塊構成。“南來”本來也屬“外來”,不過,這里講的“外來”,主要是指來自海外。必須指出的是,“南來詩人”雖構成“詩案”,但并非流派概念,通常是指從內地遷移到香港的詩人。其中有“南來”后北返的,也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去香港,居住時間較長以至成了當地永久居民,如徐速比本地詩人更像香港詩人。20世紀70、80、90年代“南來詩人”像張詩劍算“第三代”。他們大都通過探親、繼承遺產等合法手段移居香港。他們和五六十年代的“南來詩人”最大不同是心態,不同于力匡的“政治放逐”,他們中有部分人還較快融入當地社會。但這不等于“南來詩人”的作品與“本土”作家相同。相反,他們的作品多半是內地記憶,即使是寫香港,用的也是內地視角。有些“南來詩人”早先在內地成名(如林子),有的去港后才成名(如傅天虹),也有個別人成了香港的過客(如黃燦然)。他們的價值判斷、藝術手法與“本土”詩人均有所不同。他們最拿手的是“寫實”,語言通俗易懂。其中形成“學案”的有左翼與右翼之分,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之別,更多的是介于兩者之間。
“本土詩人”也并非與“南來詩人”沒有交匯的地方。有些人有在海外留學或生活的經歷,與其他“本土”作家相比,他們的創作多了些雅,少了些“俗”,更注重中華文化傳統的傳承。
當然,“南來詩人”與“本土詩人”這兩個“學案”有對立情況出現。這兩個“學案”中的作家,基本上是井水不犯河水,有時還互相敵視。不過,“本土詩人”與“南來詩人”的緊張關系不像臺灣的“外省詩人”與“本省詩人”一樣有著異常復雜和激烈的政治因素,也沒有公開掀起稍具規模的論戰,但有暗戰,這在香港詩選的出版中有鮮明的體現。“本土詩人”關夢南、葉輝合編的《香港新詩選讀》⑩,其編選標準是地道的“從本土出發”。他們心目中的“本土”,并不是都從香港出發的“本土”意識,而是指根植于“本土”的非外來的居民身份。該書雖然也選了柳木下等少數“南來詩人”,但只要將此選本與“南來詩人”張詩劍等主編的《香港當代文學精品·詩歌卷》11加以對照,就可以看出后者所選的幾十位“南來詩人”在“選讀”中都不見蹤影。這使人聯想到臺灣詩壇,他們常常通過詩社選、年度詩選、年代詩選、詩學大系、中國詩選、臺灣詩選、兩岸詩選、經典詩選、世紀詩選各種名目,構成了“新詩版圖爭霸戰”這一“學案”。
臺港兩地的新詩創作與評論有“互文”關系,這種情況的形成和香港早期一些詩人如葉維廉、戴天、蔡炎培、溫健騮在臺灣讀大學有一定的聯系。正是這些來自香港的學生,為兩地詩歌的發展四處奔波,并靠傾向相似的作品互相示好。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港臺現代詩就“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互相唱和,其中創辦于1956年的香港《文藝新潮》,于1957年前后兩次集中發表一批臺灣新銳詩人的作品,成了港臺新詩聯系的橋梁。為了回應該刊出版的臺灣詩人作品專輯,臺北紀弦主持的1957年8月出版的《現代詩》,也幾乎同時制作《香港現代派詩人作品輯》。這是港臺兩地沖破守舊思潮所筑起的封閉之門,尋求兩地作家的聚合與交匯的一次自覺行為。此外,臺灣出版的“文學大系”或編詩選及作家作品目錄,都會把部分香港作家收編進去。不管出于何種動機,不管收入者買不買賬,但這畢竟說明兩地文壇在互相提攜、互相滲透。
香港新詩的成就稍遜臺灣,但香港是發揚海洋文化——中西文化交流最有成效的國際大都市,其現代詩比臺灣提前出現。到底是香港新詩受過臺灣現代詩的哺育,還是臺灣現代詩受香港現代詩的啟發,學術界有不同的意見。一位臺灣學者認為:《文藝新潮》“是第一本影響臺灣文壇的香港文藝刊物”12。香港“本土”批評家李英豪也說:“如果你看看《文藝新潮》,就知道事實上它影響了臺灣現代詩。”13的確,該刊所譯介的歐洲和南美的文學,在打開香港詩人視野的同時,也使臺灣作家痖弦等人大開眼界。香港的文學園地沒有臺灣多,但凡登詩的刊物都發表過臺灣新詩或有關評論。這對臺灣現代詩的向前發展,是一種推動。關于臺灣詩人的評介,最受重視的是既是臺灣作家也曾是香港作家的余光中。第一部研究余光中的專著,是香港學者錢學武寫的。
不僅在創作上,而且在新詩理論方面,港臺兩地也有“互文”關系,如臺灣覃子豪的詩論,曾成為香港青年詩人學習的楷模。而李英豪的現代詩“學案”,在臺灣則得到更廣泛的回響。這時的港臺詩壇,互相借鑒,互相滲透,互相競爭。
作為新儒學基地的香港,那里有大學者錢穆、唐君毅、牟宗三、饒宗頤,有武俠小說翹楚金庸、梁羽生。這些影響深遠的學人和作家,再加上抗戰前后有徐遲等一批內地作家去港,就是“本土詩人”也常在省港兩地穿梭,這使香港新詩不可能完全西化,它在保持中國文化傳統方面并不遜于臺灣。臺灣由于實行戒嚴,某些詩評家緊跟主流,再加上當局查禁20世紀30年代的文藝作品嚴重擴大化,造成艾青、何其芳的著作在臺灣不許流通,不許傳閱,這時大學中文系不能講中國現代文學,再加上不承認與官方文壇相對應的“臺灣文學”,這自然談不上研究臺灣當代新詩。香港的新詩研究由于沒有臺灣的條條框框,再加上30年代文藝一直開放,所以觀點較為獨立公正。他們盡可能做到平理若衡,照辭如鏡。在21世紀,臺港兩地當代新詩研究的空氣比過去濃厚。在這方面,香港與臺灣差距仍然有,還需克服滯后的惰性,作出更大的努力,才能改變香港研究百年新詩的被動局面。
有人看不到澳門文學與香港文學的差異,如臺灣馬森的三大本《世界華文新文學史》14,認為談了香港文學就等于談了澳門文學,也就是說談了香港新詩就等于談了澳門新詩,因為澳門是香港的“衛星城市”。其實澳門新詩有自己的特色,第一,它有土生新詩。現在澳門文學主要是華人寫的,也有部分是用葡萄牙文字寫的,這部分的作者并沒有入葡萄牙籍,他母親是葡萄牙人,或者他父親是葡萄牙人,他/她是混血兒,用葡萄牙文字創作,也是澳門新詩的一種,這不能算作葡萄牙文學,因為作者在澳門出生,文章在澳門發表,寫的是澳門的事情。澳門新詩和香港新詩最大不同就是有這種土生文學。第二,香港有從臺灣來的“戰斗詩”,但澳門沒有“戰斗詩”生長的土壤。從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起,澳門就有“半個解放區”之稱。第三,澳門沒有“九九新詩”學案。香港1997年回歸,有“九七新詩”學案,澳門作家卻沒有一窩蜂去寫回歸形成“九九新詩學案”。
《百年新詩學案(第六卷)》著重在臺港澳新詩“學案”與大陸(內地)新詩“學案”的比較,其中臺灣新詩/香港新詩“學案”的比較在文學制度、文學論爭方面。值得注意的是香港的新詩研究比較獨立公正,他們出版的新詩研究著作不似臺灣那樣臨文以戰,也不像內地撰寫新詩史那樣衡文以謹。香港新詩/內地新詩“學案”的比較表現在香港沒有寫出自己的新詩史15,而內地學者率先寫出了香港的新詩史,香港學者則比較反感內地學者出于“大中原”心態,把香港新詩判為“邊緣文學”。
通過臺港澳當代新詩“學案”比較的“理論旅行”,可看到無論是空間維度還是時間維度的互相反質、互相競爭、互相打通,所收到的新詩從分流到整合的效果:讓其從“學術共同體”走向“生命共同體”方面,已不只是“雙贏”。臺港澳新詩“學案”一定會匯入中國詩歌的長河,讓它變成中華詩學壯麗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注釋】
①大陸還有另一種四川出版的《星星》詩刊,因“離經叛道”遭受批判。
②李敏勇:《寧愛臺灣草笠,不戴中國皇冠》,《笠》1987年6月。
③楊宗翰:《文學史的未來/未來的文學史?》,《文訊》2001年1月號。
④如古遠清的《臺灣當代新詩史》,設有“戒嚴寒流,詩花顫抖”“結黨營詩,論戰不斷”“探親詩及其‘兩國詩論’的提出”等章節,洛夫在致古遠清的信中對此作出肯定:“大著敢于觸及一些敏感的政治層面,實屬不易。可以說不論大陸或臺灣的詩歌學者、評論家,寫臺灣新詩史寫得如此全面、深入精辟者,你當是第一人。你在書中批評了‘臺獨’詩,必然會招致《笠》詩社的強烈抵制,也可能受到你未提及的小詩社小詩人的不滿,好在你在自序中已有了心理準備。但就史論史,我個人覺得這是一部以事實說話的公正歷史。”
⑤謝基民:《困獸之斗的港臺文學》,《盤古》第49期,1972年8月。
⑥⑧黃子平:《“香港文學”在內地》,載《香港文學節研討會講稿匯編》,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97。
⑦臺灣個別詩刊也有過稿酬,如1979年7月,高雄師大《風燈》詩刊訂戶有500多人時,該刊選擇“詩話縱橫”和“詩與年輪”兩個專欄發放稿酬。到了1980年元月,《風燈》創刊兩周年訂戶已有1200多位,該刊便決定不分專欄全面致敬稿酬,每首詩100元,直至1981年7月份停發稿費。見楊子澗:《燈起燈滅——回顧風燈詩社與〈風燈〉詩刊》,《文訊》2017年2月號。
⑨劉以鬯:《香港文學作家傳略·前言》,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96。
⑩關夢南、葉輝編《香港新詩選讀》,風雅出版社,2002。
11周季勝、張詩劍主編《香港當代文學精品·詩歌卷》,長江文藝出版社,1994。
12秦賢次:《香港文學期刊滄桑錄》,《文訊》1985年10月。
13迅清記錄:《香港的新詩座談會》,《香港文學》第14期,1986年2月。
14馬森:《世界華文新文學史》,臺北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2015。
15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出版過由犁青擔任總主編、總策劃,朱壽桐為分卷主編的《香港新詩發展史》,這其實主要是澳門學者所為,香港的犁青只參與了部分撰寫。
(古遠清,中南財經政法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