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其麟是早慧的壯族詩人,18歲發表的敘事詩《玫瑰花的故事》(1953)就被翻譯成英文和日文,進入國際視野。20歲發表的敘事詩《百鳥衣》(1955)更是轟動了文壇,被翻譯成多國文字。韋其麟因此被譽為“居住中國境內的少數民族中天才的代表人物”①,“壯鄉天籟之音的歌者”②。之后經過了20年的沉寂,韋其麟又持續出版了敘事詩《鳳凰歌》,詩集《尋找太陽的母親》《含羞草》《苦果》《廣西當代少數民族作家叢書·韋其麟卷》,散文詩集《童心集》《夢的森林》《依然夢在人間》,散文集《紀念與回憶》等作品。敘事長詩《百鳥衣》是韋其麟的成名作,也是他最受關注的作品。70年來,研究者對《百鳥衣》的解讀集中在對民族性、地方性的挖掘與闡釋,尤其肯定《百鳥衣》對優秀民族傳統文化的現代性轉化。而致力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彰顯民族文化精神特質恰恰是民族地區作家共有的寫作范式和文化自覺。那么,我們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應該是,《百鳥衣》的藝術魅力體現在哪里?支撐《百鳥衣》民族敘事和詩學實踐的個體精神密碼是什么?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回到《百鳥衣》具體的創作情境和韋其麟個體化的創作心態。
一、童年經驗與青春激情的共振
《百鳥衣》誕生于韋其麟生命坐標中的一個關鍵節點。從時間坐標來說,他剛上大學二年級,青春年少、風華正茂;從地域坐標來看,他離開了廣西橫縣校椅鄉壯族聚居地文村,來到長江之濱的大都市武漢。這個生命節點勾連起山鄉與都市、童年與青春。這是韋其麟生命中第一次重要的時空轉換,也是《百鳥衣》創作的具體情境。
韋其麟的童年屬于鄉村,那個地處廣西東南部的偏僻小山村是他生命的出發地,也是他人生中建構起的第一個有歸屬感和意義指向的地方。在散文《鄉情·季節》中,韋其麟描繪了童年對故鄉各時節的感受。大年初一,“村前的藕塘已露出荷葉的尖尖角,光禿禿的苦楝樹枝頭也有了一叢叢青翠,小溪旁的草地不知什么時候換了一片新綠”③。三月三,“熱鬧的蟬聲就像草木一樣蓬蓬勃勃。那些用來泡水浸米煮黑米飯的嫩楓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草木,散發著種種不同的芳香。毫無塵埃的陽光暖暖地拂煦山野,處處有野花開放”④。六月六,“早春種的芋頭長大了,可以挖起吃了。種在田里的藕也長大了,剛挖起的嫩藕,多么可口”⑤。九月九,“天高云淡,陽光溫柔,風也清爽”,“田野滿目金黃的晚稻,也使人感到秋的深情。這時,田水早已放干,待泥土干爽就收割了”,“村旁路邊,巷子草叢,有蟋蟀的吟唱,傳達著深秋的情誼。田野處處一片蟲聲。那是有點兒蒼涼的秋歌,代替了蛙們歡奮的春之合唱”⑥。在童年時期,韋其麟就通過視覺、味覺、嗅覺、聽覺等多維的經驗模式建構起自己心中的故鄉。這個故鄉不是一個簡單的物理學的空間,而是被賦予無限豐富情感和意義的地方。對韋其麟來說,故鄉是美麗的鄉野,是淳樸的鄉親,是動人的故事,是悠揚的山歌,是安穩的家園。童年的故鄉經驗成了他日后創作的重要資源。韋其麟在談起《百鳥衣》的創作感受時曾說:“這些有趣的童年生活幫助了我寫《百鳥衣》,當我要向讀者介紹古卡的家時,一閉上眼睛,那些優美的情景就呈現在眼前:山坡呀,溪流呀,鳥呀,果子呀,甚至也聽到了那回響在深山中的優美的山歌聲。這使我在描寫那些南方山村的景色時感到比較方便。”⑦
韋其麟對曾滋養自己精神與肉體的故鄉有深深的眷戀,但卻并不想固守鄉土。他也渴望離開自己熟悉的故鄉,去更自由開闊的新天地。1953年秋,上大學前夕,他對未來有無限的憧憬,“心想,此生或許(也準備)不會再回這個村莊這個老家了,盡情地多看一眼吧”⑧。因此,在離開家前一天,他獨自走遍家鄉的山坡和巷子,向故鄉的山巒和田野默默告別。到了武漢大學,他被陌生又新奇的景觀震驚了:“當迎接新生的汽車停在圖書館前依山而建的齋舍大門,下車仰望山頂的圖書館,那建筑的氣派,燈火的輝煌,是我未見過的。心中不禁感嘆:真是大學啊。”⑨從人文主義地理學的角度來說,韋其麟從故鄉到武漢就是從“地方”進入了“空間”。人文主義地理學視域下的“地方”和“空間”是人與外部世界互動、對話過程中形成的不同狀態,“地方”是“一個使已確立的價值觀沉淀下來的中心”⑩,是人文的、情感的、暫停的、具象的;“空間”則是“關于開放度和自由度的一個象征”11,是幾何的、物理的、運動的、抽象的。兩者沒有高下之分,可以互相轉化。“地方意味著安全,空間意味著自由。我們都希望既有安全,又有自由。”12人類的生活往往就是在“地方”與“空間”、穩定與變化、安全與自由之間穿梭。對于初入大學的韋其麟來說,武漢大學是他主動奔赴和向往的“空間”。從“地方”到“空間”的切換會引發他對故鄉的思念,也會刺激他新的生命體驗,這一切都會對他的文學創作產生直接的影響。
年輕的韋其麟是幸運的,新的“空間”給他的感受主要是開闊、新鮮、自由。大都市武漢打開了他的眼界,浩蕩的長江激發了他的豪情:“每當我站在渡輪上橫渡長江,眺望那萬里長江第一橋的橋墩,一座座從波濤中升起。一種豪情——帶著歡愉的豪情,像長江的浪濤從我心中涌起。”13清新美好的校園契合了他青春的夢想:“珞珈山的美麗,給我最深的感覺是大自然的樸素之美,猶如我們青春歲月的向往。東湖水清澈,幾乎沒有污染,純潔得亦如我們年輕時候的憧憬。”14對此時的韋其麟來說,一切都是美好的。記憶中的故鄉,是純凈美好的,未經歲月暈染的故鄉;眼前的校園,是青春洋溢的,蘊含無限可能的校園。回頭望,故鄉饋贈的童話般的人生底色還沒干透;向前看,珞珈山腳下美好的人生畫卷已經徐徐展開。這種詩一樣的青春歲月和美好的人生際遇讓韋其麟產生了寫詩的欲望:“我生活在詩一樣美好的湖光山色和詩一般美好的社會環境中,每天醒來,都感到一種節日似的喜悅和歡欣。年輕的心就像一朵凝滿露珠迎著朝陽欲放的花。誠然,有時也不免有這樣那樣的年輕人的苦惱,也往往是甜蜜而有詩意的。年輕人的心時時沉浸在歡愉和興奮中。這樣,自己也學習著寫詩。”15韋其麟大學期間的創作得到了師長、編輯的關懷。編輯親自到宿舍與他商量修改意見,看到韋其麟用練習本撕下的紙投稿就給他寄來兩刀稿紙。正是在此種具體情境中,韋其麟開始了《百鳥衣》的創作。他本人曾強調對故鄉的思念是創作的驅動力,研究者也關注故鄉記憶和民族文化對《百鳥衣》的影響。但除此之外,我們還應該關注作者進入新“空間”的自由感和他的青春心態。人文主義地理學強調“空間”與寬敞密切相關,而寬敞又與自由聯系在一起,“空間往往是自由的象征。空間是敞開的,它表明了未來,并歡迎付諸行動”16。韋其麟進入武漢大學后就體驗到了這種寬敞和自由的感覺,仰望著校園里無邊的燈光海洋,他感嘆:“我如同深山溪澗的一條小魚游到了大海汪洋。我的心里多么激動,多么溫暖,多么幸福,我是一個武大的學生了!”17年輕的韋其麟就像從深山小溪游進浩瀚大海的一條小魚,第一次獲得了海闊憑魚躍的自由空間。因此,故鄉是韋其麟文學根系深植之地,珞珈山則是其文學羽翼舒張之所;壯鄉沃土孕育了《百鳥衣》的敘事基因,長江波濤則激蕩出了民間故事的現代性蛻變。《百鳥衣》是典型的青春寫作,是邊地故鄉與武漢大學的完美銜接以及童年經驗與青春激情的共振共同促成了《百鳥衣》的閃亮登場。
二、青春現場的青春書寫
創作《百鳥衣》時,韋其麟年僅20歲。他在散文中記錄了動筆寫作時的情景:“那年寒假,獨自在教室埋頭寫一首長詩,沒有特意寫出什么風光,一落筆就寫了‘綠綠山坡下,清清溪水旁,長棵大榕樹,像把大羅傘’這幾句。”18這就是《百鳥衣》的開頭,明顯帶著歡快的心緒和青春的氣息。對于20歲的韋其麟來說,他正行走在青春里,青春就是他與世界接觸的原初方式。他是在美好的人生際遇和美好的青春年華中盡情地擁抱青春、書寫青春,正是這樣的創作情境和創作姿態成就了《百鳥衣》的純凈、明媚、絢麗和飛揚。
《百鳥衣》滿蘊著與青春歲月相輝映的純凈和生機。詩歌的第一節“綠綠山坡下”寫山鄉的四季和古卡的成長。綠綠的山坡和清清的溪水是純凈清澈的景色。四季的流轉和歲月的更替充溢著無限的生機:“春天的時候,/滿山的野花開了,/濃濃的花香呀,/聞著就醉了。//夏天的時候,/滿山的野果熟了,/甜甜的果子呀,/見著口水就流了。//秋天的時候,/滿山的楓葉紅了,/紅葉隨風飄呀,/蝴蝶滿山飛。//冬天的時候,/小溪仍歌唱,/松林仍舊青,/像春天一樣。”19這是宛若童話的世界,沒有秋的悲涼,沒有冬的蕭條,春夏秋冬都明艷動人、生機盎然。在這樣的環境中,古卡的成長與山鄉的自然律動是同構的,山鄉的生機也是古卡生命的生機。詩歌中關于古卡成長的描寫大量運用了植物的意象,苦楝子熟的時候,古卡在娘的肚子里;楊柳發芽的時候,古卡在繼續孕育;百花開放的時候,白胖胖的古卡出生了。“像春天的竹筍一樣,/古卡日夜成長。”20“像一棵小樹一樣,/古卡一天不同一天地成長”21,“長大了的古卡啊,/善良的古卡啊!/像門前的大榕樹——/那樣雄偉,那樣繁茂。”22山野里植物的破土、發芽、結果,如同青春生命的綻放,有飽滿自在的生機與力量。古卡就像山野里的一株植物,在風日里長養,在光合作用中獲得蓬勃的生命力,終于長成了智慧、勇敢的青春少年。
《百鳥衣》有絢麗、明媚的色調,這也是青春的色調。詩歌的第二節“美麗的公雞”寫絢爛、浪漫的愛情。古卡和美麗的公雞是在絢麗的彩霞中相遇:“西邊的彩霞,/像朵大紅花,/太陽微微笑,/馬上就落山。//古卡唱山歌,/挑柴下山來,/一只大公雞,/走向路上來。”23在青春的眼眸中,紅艷的晚霞并不比朝霞遜色。古卡的悉心呵護,公雞的癡情啼叫,分明是青春年華中的一見鐘情,單純、浪漫而又熱烈。詩人用高飽和度的色彩描寫公雞的美麗:“冠紅得更鮮了,/尾綠得更艷了,/身黃得更新了,/公雞就像只鳳凰。//第三個月第三朝呀,/不聽見公雞啼了,/籠子里沒有了公雞,/院子里站著個姑娘。//姑娘穿的衣服呀,/像天上的虹一樣;/姑娘的容貌呀,/像天上的仙女一樣。”24紅色的熱烈、綠色的清新、黃色的炫目,都飽蘸著青春的汁液,流溢著青春的朝氣,既凸顯了公雞的美麗,也烘托了青春少女依娌的閃亮登場。依娌代表了勤勞、聰慧、美麗和青春,她的魅力讓身邊的世界都黯然失色:“露珠最晶瑩了,/和依娌在一起就干了。/星星最玲瓏了,/和依娌在一起就暗了。//木棉花最映眼了,/和依娌一比就失色了,/孔雀的尾巴最好看了,/和依娌一比就收斂了。”25這種夸張的修辭不僅僅是浪漫主義手法的表達,也是青春時期雙向奔赴的熱戀中才有的對愛人的肆無忌憚的贊美,這種贊美既夸張又真摯,既浪漫又現實。詩人之所以能彌合夸張與真摯、浪漫與現實之間的裂縫,是因為美好的青春本來就可以跟浪漫和夸張聯系在一起。
《百鳥衣》除了擁有青春的純凈、生機和色調,還貫穿著青春的飛揚。詩歌的語言既樸素又靈動,有青春跳躍的節奏。“山坡好地方,/樹林密麻麻,/鷓鴣在這兒住下,/斑鳩在這兒安家。//溪水清瑩瑩,/飲著香又甜,/鷓鴣在這兒飲水,/斑鳩在這兒喝茶。”26這樣的語言直白如兒歌,但又蘊含著特有的輕盈,仿佛每個字都長著一對靈巧透明的小翅膀,保持著飛翔的姿態。《百鳥衣》的主人公更是青春飛揚的代言者,依娌是云一樣可以輕盈漂游的少女,古卡是風一樣可以凌空飛舞的少年。在詩歌中,“云”“風”“雄鷹”“蝴蝶”“百鳥”和“駿馬”等象征飛翔的意象反復出現。第四部分“兩顆星星一起閃”寫古卡歷盡艱辛,編織百鳥衣,從土司衙門里救出依娌。古卡穿過深谷,翻越高山,“恨不得長上翅膀,/像鷹一樣飛,/恨不得多生兩條腿,/像馬一樣奔”27。利用百鳥衣殺死土司之后,英勇的古卡抱起依娌騎著駿馬飛出衙門,“馬蹄嘚嘚響,/馬蹄不沾地,/馬蹄像箭一樣飛,/風在耳邊呼呼叫”28。古卡和依娌為了愛情去遠方,為了自由去飛翔,詩歌結尾展現的是一幅青春飛揚的動態畫面:“英勇的古卡啊,/聰明的伊娌啊,/像一對鳳凰,/飛在天空里。//英勇的古卡啊,/聰明的伊娌啊,/像天上兩顆星星,/永遠在一起閃耀。”29這是屬于青春的浪漫愛情,也是屬于青春的無畏遠行,更是屬于青春的恣意飛翔。
《百鳥衣》是青春現場的青春寫作。在很多作家筆下,青春是定格的記憶,是不可觸摸的過去;在《百鳥衣》中,青春就是眼前蓬勃的生命,是可以靠近的灼熱的火焰。韋其麟是用青春的眼眸凝視青春,用青春的身體感受青春,用青春的激情書寫青春。因此,《百鳥衣》有青春的顏色、青春的姿態,甚至還有點青春的任性。詩歌中的兩個重要意象“百鳥衣”和“駿馬”正彰顯了“鮮衣怒馬少年時,不負韶華行且知”的青春豪情。
三、短暫的青春與永恒的青春絕唱
《百鳥衣》的發表著實驚艷了文壇。在創作《百鳥衣》前后,韋其麟的青春歲月就像一束繽紛絢爛的煙花,騰空而起,迎風綻放。他當時的心態應該就像古卡抱著依娌騎著駿馬飛翔在天空里。令人遺憾的是,時代的齒輪和命運的羅盤很快就切斷了韋其麟文學的青春。從武漢大學畢業之后,韋其麟開始了一段輾轉流離、漂泊不定的生活。1957年至1978年,韋其麟先后在廣西民族學院(今廣西民族大學)、貴縣(今貴港市)平天山林場、廣西文聯、寧明縣夏石公社夏石大隊、武鳴華僑農場羅圩分場、興安縣農村、臨桂縣(今桂林市臨桂區)農村、玉林縣樟木公社(今玉林市福綿區樟木鎮)羅充大隊、柳州遠郊鷓鴣江的五七干校、東興縣馬路公社、三江縣六孟枝柳鐵路建設工地、南寧郊區的廣西藥用植物園、廣西文化局下屬的“文藝創作辦公室”、《廣西文藝》編輯部等十幾個地方和單位工作、生活。與初入大學時期經歷“地方”與“空間”的完美切換不同,大學畢業后的20余年,韋其麟一次次猝不及防地被拋入新的“空間”,這讓他經常帶著忐忑和憂傷奔赴陌生的前方和未知的命運。1957年,他在離開武漢大學之前體驗到了“平生從未有過的一種惆悵”30,“車開動,離校舍越來越遠,沉思,不知前路如何,有點愴然”31。在之后的一次次遷徙中,他有時“邁著不想向前又不得不向前的腳步”32,有時感覺自己“像一片落葉在洪流中隨波沉浮不覺間飄入一處河灣”33。在人文主義地理學中,“空間”并不僅僅意味著開闊、自由,它還可能存在消極的一面。段義孚曾指出,有時候“空間和自由意味著一種威脅。‘壞的’(bad)一詞本來的意思就是‘開放的’。實現開放和自由意味著不加遮擋和易受傷害”34。在20余年的遷徙漂泊中,韋其麟主要的感受不是在開闊、自由的空間里起舞飛翔,而是在苦澀、困頓之中跋涉前行。在此期間,他經歷了人生的磨難,感受了人世的艱辛,看到了陽光背后的陰影,體悟了虛偽矯飾掩蓋下的瘡疤,但韋其麟并沒有消沉,他勇敢地吞下了生命的“苦果”,也告別了文學的青春。
在武漢大學期間,韋其麟是真正遠離故土,但他心中的故鄉清晰、純凈、明媚,似乎觸手可及。大學畢業后,韋其麟回到廣西,離家鄉更近了,可他卻像個不斷遠離家園、越走越遠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在桂北山區寒冷的夜晚,他寫下了短詩《夢》:“我常走在回鄉的路上,/我常因此快樂得發狂。/一座大山卻橫在面前,/巍峨的高峰云霧茫茫。//我走不出迷茫的霧障,/我越不過險峻的山梁。/我的家鄉是那樣遙遠,/我的心里是這樣荒涼。”35這首詩既有對故鄉的思念,更有故鄉回不去的憂傷。與大學期間的創作相比,《夢》所寫的故鄉陡然變了色調。其實,故鄉還是那個故鄉,但韋其麟已經不是珞珈山腳下那個擁抱青春的追夢青年。因此他筆下的故鄉不再是青春眼眸中的“綠綠山坡下”,而是中年目光中被“迷茫的霧障”纏繞的難以抵達的地方。1980年代,韋其麟攜帶著磨難和傷痕回到文壇,已經無法唱出《百鳥衣》那樣的青春曲調,他同樣取材于民間傳說故事的敘事詩不復有《百鳥衣》的純凈、明媚、絢麗和飛揚,更像中年人沉重的嘆息。《莫弋之死》的開頭呈現的不是純凈、明媚的故鄉,而是承載苦難的壯鄉土地:“萬里碧空沒有一絲浮云,/烈日向大地噴射著火焰,/水井露底了,田塘龜裂了,/翠綠的禾苗已焦黃枯卷。”36《岑遜的悲歌》中,主人公最撼動人心的姿態不是像古卡那樣在天空里飛翔,而是倒向大地的悲壯與鈍痛:“終于,他倒下了,像倒下/一座巍峨的高峰。/大地,久久地震蕩。”37在此之后,韋其麟創作的《苦果》等抒情短詩和一系列散文詩都是痛苦且具有情懷和力度的中年吟唱,即使以兒童視角創作的《童心集》也明顯有一層中年濾鏡,透出難以掩飾的苦澀、掙扎和執著。離開武漢大學之后,韋其麟再也寫不出《百鳥衣》這樣的作品。《百鳥衣》是韋其麟回不去的青春,也是一個壯族青年的青春絕唱。
韋其麟屬于新中國第一代青年,他是與年輕的共和國共同成長的青年,也是來自西南邊地且攜帶著民族身份和民族記憶的青年。因此,他的青春敘事與民族敘事、地方敘事緊密地纏繞、交融在一起。而三者的纏繞、交融使《百鳥衣》彰顯了異質性,也獲得了巨大的藝術張力,這正是《百鳥衣》的魅力所在。1950年代另一部屬于青春現場的青春書寫的典型作品是王蒙的《青春萬歲》。《青春萬歲》與《百鳥衣》在青春敘事上剛好形成了精妙的對話。王蒙出生于1934年,韋其麟出生于1935年。兩人的青春歲月都恰逢新中國誕生的偉大時代,他們都在最好的青春年華寫下了純真、熱烈、浪漫的青春贊歌。生長于北京的王蒙將敘事的空間設置在北京女七中,聚焦一群高中女生的成長歷程。從邊地山野進入武漢大學的韋其麟落筆寫下的就是“綠綠山坡下”的壯鄉故土,他以民間傳說故事為基礎虛構了古卡和依娌這一對壯鄉青年浪漫傳奇的愛情。正在擔任共青團干部的王蒙真誠地將時代精神灌注在作品中,他所理解的“‘青春萬歲’,不僅是指一代人的青年時期,而且是指我們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我們的凱歌行進的革命事業,我們的干部和人民將永葆的精神的青春”38!作為大學二年級學生的韋其麟將校園青春體驗與童年故鄉記憶相疊加,完成了民族文化記憶的現代性轉譯,他筆下的青春既滲透了時代氣息,又保留了南方邊地的底色。《青春萬歲》宏大、壯闊,作品中如烈焰燃燒的青春激情與紅色革命記憶以及充滿生機的時代精神相呼應。《百鳥衣》奇幻、絢麗,詩歌中活力四射的青春氣息與野氣橫生的南疆土地以及魔幻奇崛的民族文化相融合。從兩部作品的比較可以看出,相對于《青春萬歲》的集體主義青春交響,《百鳥衣》更像復調的青春吟唱。《百鳥衣》既有符合時代精神的昂揚聲部,也有涌動著民族記憶的傳奇變奏,韋其麟是以多聲部的敘事完成了鐫刻著民族文化密碼的青春絕唱。
韋其麟文學的青春雖然短暫,但留下了《百鳥衣》就留下了永恒的青春。白先勇曾在《不信青春喚不回——寫在〈現文因緣〉出版之前》一文中這樣感嘆文學與青春的關系:“回頭看,也幸虧我們當年把青春歲月里的美麗與哀愁都用文字記錄下來,變成篇篇詩歌與小說。文學,恐怕也只有永恒的文學,能讓我們有機會在此須臾浮生中,插下一塊不朽的標幟吧。”39韋其麟發表了敘事長詩《百鳥衣》,就是給自己的人生,也給壯族文學和當代詩壇“插下了一塊不朽的標幟”。創作《百鳥衣》的時候,韋其麟20歲,《百鳥衣》中的古卡也是20歲。如今70年過去了,《百鳥衣》中20歲的青春依然沒有褪色。
【注釋】
①奇施柯夫:《李準和韋其麟》,楊華譯,載周作秋編《周民震、韋其麟、莎紅研究合集》,漓江出版社,1984,第276頁。
②雷銳主編《壯族文學現代化的歷程》,民族出版社,2008,第246頁。
③④⑤⑥⑧18韋其麟:《鄉情·季節》,載《紀念與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第169、169、170、170-171、165、166頁。
⑦韋其麟:《寫〈百鳥衣〉的一些感受和體會》,《長江文藝》1955年12月號。
⑨1431韋其麟:《1957年,告別珞珈山》,載《紀念與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第119、119、122頁。
⑩11121634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王志標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2,第44、40、1、44、44頁。
13151730韋其麟:《湖山憶》,載《紀念與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第117、117、116、118頁。
1920212223242526272829韋其麟:《百鳥衣》,載《廣西當代少數民族作家叢書·韋其麟卷》,漓江出版社,2001,第8-9、12、13、20、23、26-27、30、8、48、51-52、52頁。
3233韋其麟:《憶東興》,載《紀念與回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第141、150頁。
35韋其麟:《夢》,載《廣西當代少數民族作家叢書·韋其麟卷》,漓江出版社,2001,第196頁。
36韋其麟:《莫弋之死》,載《廣西當代少數民族作家叢書·韋其麟卷》,漓江出版社,2001,第53頁。
37韋其麟:《岑遜的悲歌》,載《廣西當代少數民族作家叢書·韋其麟卷》,漓江出版社,2001,第63頁。
38王蒙:《比懷念更重要的——看〈青春萬歲〉搬上銀幕》,載《王蒙文集》第9卷,華藝出版社,1993,第15頁。
39白先勇:《不信青春喚不回——寫在〈現文因緣〉出版之前》,載《樹猶如此》,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第147頁。
(劉鐵群,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桂學研究院。本文系“廣西文藝評論家協會專項課題項目”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