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蔥”的智慧

在2022年召開的第77屆聯合國大會上，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警告，世界“已陷入大麻煩之中”。的確，全球面臨著貧困人口龐大、階級分化顯著、環境污染嚴重等一系列問題。這些問題的根源不僅在于經濟、政治或技術層面，更深層的原因在于人類社會的道德和倫理危機。

在如此嚴峻的形勢下，人類該如何解決這些問題？美國中西比較哲學家、漢學大師羅思文（Henry Rosemont Jr.）的著作《反對個人主義：儒家視角下對道德、政治、家庭等基礎的再思考》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思考路徑。羅思文通過儒家的角色倫理，試圖為全球性問題提供解決方案，并呼吁人們重新審視西方個人主義的局限性。

儒家智慧的當代意義

羅思文在書中提出了一個獨特的視角，即把人比作“洋蔥”。他提出：“可以把人視作一個洋蔥，洋蔥的皮可以一層一層地剝開，就像剝開人的一個個角色一樣，首先剝開的是兒子，然后是丈夫、父親、祖父等角色……那么最后剩下什么了呢？什么也沒有了。”換句話說，每個人都是“角色人”，是負責任的道德主體，在社會交往中扮演著多樣的角色，與他人建立著具體、明確的關系；離開了他人與社會，個體行動便失去了意義。

在西方哲學中，尤其是自啟蒙運動以來，個人主義一直是主流思想。個人主義強調個體的自主性、自由和理性，認為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自足的個體。然而，羅思文指出，這種觀點在現實中往往導致社會不公和道德危機。個人主義的極端化使得人們過于關注自我，忽視了與他人和社會的聯系，進而加劇了社會分裂和沖突。他認為，儒家思想中的“角色人”概念能夠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并為解決全球性問題提供道德基礎。儒家強調，人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通過與他人的關系來定義自己；每個人都在社會中扮演著多重角色，這些角色賦予了人們責任和義務，也塑造了人們的道德觀念。

全書共十章，可以劃分為三個部分：第一章至第五章主要探討西方哲學的基本觀點并對“基礎個人主義”及相關理念進行反駁；第六章至第九章對儒家的“家庭本位”“禮”、生死觀等進行詳述，并闡釋了它們的普遍性與重要性；最后一章中，作者設想了如何將儒家提倡的角色倫理應用于貧困、家庭生活、跨文化交流等世界性議題，制定共同的人類行為規范標準。

“自由”“理性”的面具背后

在第一部分，作者著重介紹了“個體自我”的概念，它在基礎個人主義、自由意志主義等近代西方道德哲學和政治理論中特指“以自我為中心”，并且“個體自我”下的人必須是“自主的、自由的、理性的”。這聽上去令人心動，強調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憑借自己的意志自由行事，但作者認為，這樣的觀點不僅沒有在道德、政治層面上清晰具體地指出我們是誰，更不利于實現社會公正、保障人權。相反，當權者利用所謂的“自由”，將不平等與壓迫合法化，將“程序正義”高高凌駕在“分配正義”之上。譬如，擁有更多財富與權力的資本家將“扶貧”視作對自己財產權的侵犯；政府、法院全力支持本土工廠外遷，即使這會導致當地居民生產和就業的權利無法被保障，因為在實踐中，公司的財產與經濟權利優先于個人的公民與政治權利。

“個人主義”之下的種種不公讓作者意識到，如果人們繼續認為人是自由、理性、自主的個體，并將它奉為圭臬，就永遠無法將資本家趕下道德高地。因此，需要用另一種方式暢想人類社會，為人類的未來發展尋找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做敬家、知禮的 “角色人”

作者從第二部分正式開始闡述論證儒家的為人處世思想，提煉了儒家角色倫理的兩大重點。第一，把家庭放在中心位置。在儒家的道德認識論中，一切始于家庭，人們通過聽從父母學會了忠誠與孝順；而正是通過與父母的互動、繼承父母的價值觀排序，人們得以更好地在未來扮演好不同角色，使自己符合倫理和社會規范。第二，遵循作為精神紀律的“禮”。在作者看來，儒家的“禮”隱含儀式、風俗、禮節、禮拜等多重含義，參與禮儀有利于人們規范自己的行為，從而優雅、體面地做好角色互動。

同時，兩者之間又相互聯系，“儀式能夠形成家庭的基本紐帶，極大地影響我們的自我身份認同，以及我們的自我價值感”。例如，偶爾舉行祭祖儀式可以帶來角色感、歸屬感和家族延續感。在“禮”與家庭成員的積極熏陶下，人們才能做好有利于他人與社會的“角色人”，并為自己帶來精神上的愉悅與滿足。值得一提是，儒家思想下的“角色人”并非抹去了“個體自我”、否定個人發展的重要性；相反，在作者看來，“角色人”才是真正的個體自我，它倡導在與他人的良性互動及社會責任的承擔過程中，體現個體的價值。

角色倫理下的世界建構

在最后一章，作者暢想了“角色人”如何超越家庭，為減貧、實現社會正義作出貢獻，以及通過語境倫理確定合適、共同的道德行為方向。儒家著作中除了家庭關系，還強調朋友關系與君臣關系。人們可以將與家人之間的相處模式運用到社會交往與國家決策上。例如，由于“角色人”在社會合作交往中既是受益者，也是施予者，因此只有當國家保障窮人的就業，讓他們有條件成為施予者的時候，窮人才能獲得尊嚴、尊重，感受到幸福，一味地給予和施舍治標而不治本。此外，相比于執著于復仇的“應報式正義”，作者更提倡追求和解的“修復式正義”，因為“幸存者和受害者家屬必須把犯罪者看成另外一些角色人，看到將來在與犯罪者的關系中，自己可能成為施恩者或者受益者”，這有利于“這個充滿了沖突的世界的發展”。結尾，作者呼吁人們要尋求一個共同的道德和發展語境倫理，因為所有文化都由家庭組成，角色可以起到重要的概念作用。

羅思文呼吁全球社會尋求一種共同的道德基礎。他認為，盡管不同文化之間存在差異，但所有文化都由家庭組成，家庭中的角色倫理可以為全球道德提供共同的基礎。通過角色倫理，人們可以超越文化差異，找到共同的道德規范，從而為全球性問題的解決提供道德指導。

在《反對個人主義：儒家視角下對道德、政治、家庭等基礎的再思考》一書中，羅思文回歸中國古代哲思，通過儒家的角色倫理，批判了西方個人主義的危害，并提出了替代方案。如今，仍有許多人秉持著“唯我獨尊”的想法，標榜所謂的“精致利己主義”。羅思文并不否認自我發展的重要性，但提醒人們不能忽略自我發展中人與人之間的聯結與相互作用。

這本書不僅是對儒家思想的現代詮釋，也是對當下社會問題的深刻反思。在全球面臨多重危機的今天，羅思文的著作為人們提供了一種新的道德視角，幫助人們重新思考個人與社會、家庭與國家、文化與全球化的關系。通過儒家的角色倫理，人們或許能夠找到一條更加和諧、公正的發展道路。

作者黃靜芬系浙江大學出版社編輯，陳博陽系浙江大學外國語學院翻譯專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