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鳥鳴中醒來。此刻,天星洲上,我發現它們一滴滴,不比日子小。一串串,像歡樂一樣圓。讓蘆花,一柔軟,就成了雪。
便有,遠天深如海。
二 ?與山的千年拔河賽中,湖,從來沒有輸過。不露聲色中,山拼盡膂力堅守,但手中繩索還是一節節滑脫。比如,雪峰與洞庭。資水,沅水,還可以加上澧水,就是它們之間的繩索。天地,直如弦。船一一行駛在松澧河道上。此刻,我在洞庭西南。
不遠處,那一根巨繩,是一線沅水。前連洞庭。上接星河。說是船,更像犁。犁出船尖水花,蕩開船后水紋。前者是歌。后者似詩。
歲月有多深?命運有多清?
葦雪漫天飛白,我把一尾尾漣漪,讀成年輪
三?遍地是傳說。
注目蒼蒼莽莽的時間之廢墟上,那些板結的傳統,那些龜裂的文明,讓誰赤腳趟泥、單衣披霜、雙槳劈浪,沿著結痂的暮色涉水掠波,在傷口和迷津的交叉中走向刀耕火種、農耕漁獵?
孤島兀立,曙光在即。
穿越《詩經》而來,陽光在上,春風在旁。
春天一發芽,蘆花,便以綠色信使的方式,來向洞庭報到。淞澧洪道、草尾大河、目平湖皆一片歡呼,汪洋成海
當躞蝶的浪花終于安靜,大湖平展如信一從天外飛來。
五谷濟世,湖底撈來滿桌鮮香一落地生根的人,能從大自然的造化中讀出生存的意義。
四 ? 又是一群鳥鳴在我們身后蕩悠。不同膚色的鳥鳴,葦尖上掛著一串,水杉上晃著一串,湖面上漂著一串又一串。
紅,綠,白,黑一各色鳥,銜起自己的鳴叫聲,貼在天空。
天空,已被湖風復印了千萬遍。直到藍透為止。
一只木船晃晃悠悠從蘆花中鉆出頭來,溢出篷艙的,除了槳櫓聲,剩下的是鳥鳴。
纖細的是蘆葦。柔軟的是荻。一筆蕩開,天地微卷,都是淋漓世間事。
飛鳥是流動的字符。
前者以潔凈的、遼闊的、生生不息的留白,囊括了這里的所有書寫。后者,負責分行,負責韻律和抒情
魚,游動的標點。無形的航跡里,愛,在分行中變得靈動。
原來,傳說的本色就是詩!
五 ? 當天下皆秋色一—涼風吹起,風蘸陽光,深情地涂抹于洲上。
蘆花漫山遍野。潔白無邊無垠。
鳥影翩翩,仿佛迷途的后裔紛紛還鄉。湖水靜靜地搖蕩,濯洗出靈魂獨守至今的斑斕。
在騷動的蔚藍中一一如踏櫓歌而來,又似乘白帆而去。
此刻,舟自橫,水拍岸。
此刻,大雁低翔,洞庭化雪。
六 ? 雪的世界里,砍葦的漢子并不說冷。葦棚里,有人白天是水,晚上是火。
是的,所有的打開,不如花的綻放。
人類所有的挖掘、奔赴及翻涌,都為填滿
如果再加蘆棚外大雪紛飛,就是此生何求。
如霞。如雪。如世間所有潔白美好的事物一一蘆花,年復一年飄浮在這河之洲
年復一年的,還有鳥鳴。那是一粒粒秋陽,也是一顆顆春雨。
天鵝銜來的,是夏天的露珠。彈出白鷺長翅的,則是冰花。
七 ? 即使是在水上,傳說,也是有根的。
應該是這樣:夜晚過去,滿湖碧波融盡月色、星光。
應該有風:很小。
女人走出葦棚,此時,八百里洞庭云霞初升,潮聲過耳—人和自然如此赤誠相對。女人對著滿洲蘆花,想問洞庭:
“如果這是云,是不是可以吹到天上去?”
“如果是羊群,可不可以趕到河里洗個澡?”
“如果河中浣衣,會不會洗碎一河白云?”
“挑水回家,是不是挑回了一桶漁歌?”
就在這種天人合一的對話中,時間如水霧,無限亦無垠,慢慢散開,融化,最后是蘆花漫漫,水比天遠,西天紅透。
于是,古老之云夢澤、1895年之“南洲直隸廳”、1914年之‘南縣”,在天星洲,迎來了它的漁舟唱晚,
八 ? “倘若世上真有魔法,它會隱藏在水中”;
倘若人間還有詩歌,它會種植在天星洲上
芽小。色碧。葉長。形圓。根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