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命詩魂化玄鳥 （三）

三 ? 從立象盡意到哲思命意的深化

王幅明的散文詩，托物興詞，立象盡意，依情起興，命意高遠。散文詩既然是詩，就免不了以充滿象征與隱喻、能指與所指的意象符號，去組接詩人主觀情意與客觀對象的復合體，進而生動地指向某種特定的情與理，滲透深層的歷史、文化意識和精神、生命意識，心含造化，言擬萬象，物以貌求，理以心應，抉發其思想的精微，最終抵達詩化的思或深永的哲思命意。詩人在談到優秀散文詩的特征時指出：“那就是作者獨特的審美視角和表達方式，作品所具有的巨大的思想和審美的容量。”在王幅明看來，流淌在他血液里的東西與散文詩的素質有某些契合之處，打動我們，使我們心頭豁然一亮的東西是什么？是蘊含在作品中的思想和情感。他近日出版的散文詩集《玄鳥歸來》，的確為一部體大思精、勝義紛呈、情理交會、美智雙生的力作。

詩人尤其注重立象以盡意，他的作品絕非空洞地闡發自己的思想感情，而是自然而然地搜求那些具有表現力、想象力、說服力和感染力的意象符碼，通過比與興的心接神觸，如劉勰所說的“比顯而興隱”，鐘嶸所言的“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朱子語類》中指出的“比意雖切而卻淺，興意雖闊而味長”，進而構成心理本體的對應物和個性化的情理結構，于“深情兼智慧”（李澤厚語）的層面上抵達形上境界。

“立象以盡意”是中國詩學里的一個重要命題之一，乃三國時的哲學家王弼所提出的藝術形象創造專論。他所論證的言、象、意之間的關系，言出于象、尋言觀象；象生于意、尋象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等觀點，對今天的散文詩創造仍然具有啟發意義。在散文詩里，“象”可以是客觀的物象、主觀的心象或文字構成的語象、藝象。詩中之“象”屬于藝術形象。“意象”系能夠表意之“象”，它構成詩歌的生命實體，而“意”是現實生活中帶有普遍性的情感體驗，意與象的融合，“立象”是為了“盡意”，“意”和“象”相互依存，又實現超越與升華。

“玄鳥”這個中心意象，在王幅明的散文詩中，顯得格外醒目。它不僅存在于傳說與信史中，存在于《詩經》的詩句中，而且出現在鄭州東大街的人行道富有地標性質的圖案、鄭州雕塑公園的浮雕上，還因為它極具象征意義，而被作者冠以書名。玄鳥生商，它代表著古老商都的一種文化及中原文明；玄鳥還是一座城市精神的象征，甚至作為長期工作、生活在鄭州的作者，玄鳥或許也代表著他個人所指認的一種形象的化身，即一只高度“我化”的玄鳥，一只充滿靈氣與妙悟的玄鳥，一只附有哲命詩魂的玄鳥，一只作為思想者、探索者、理想高遠者、文明復興者的玄鳥。從這個意義上說，“玄鳥”，應于物而不累于物，物象所舉，意蘊其中，“象”為“出意”而立，“言”為“明象”而用，“意”為“得象”而生。這便是“玄鳥”飛起來，雙翼所張開的思想的觸角，乃是于形上之思的追覓中融化于道的一只“詩的精靈”。

王幅明的散文詩，便是這樣的捕捉物象以達意，從“存言\"到“存象”而終能夠“存意”，他在作品中不因“象”的外觀形態之美而忘了探獲、體悟象內象外所蘊含的精旨妙義，而更注重營構深邃廣遠的意蘊之真、意念之善與意境之美。

詩人在《石頭的宇宙》中意味深長地寫道：“道德寫在玉上，溫潤如玉，玉來自石頭。意志寫在磐上，堅如磐石，磐即巨石。愛情、財富與權勢寫在鉆上，鉆來自金剛石，石頭的極品，經過地表千萬年的歷練，象征堅強、忠貞與永恒”（《石頭的宇宙》），“石頭”是這章散文詩的中心意象，體現了“得象”與“得意”的統一，詩人將“石頭”類分為“玉、磐、鉆”三種之“形”之“表”，分別荷載著“道德”“意志”“愛情、財富與權勢”之“神”之“里”之“意”，形與神、表與里、象與意豁然貫通，接著寫經過千年歷練的極品“石頭”（意中之象、形似之象），獲取其“堅強、忠貞與永恒”之“意”，象征手法的運用可謂爐火純青，如《周易略例·明象章》所言：“觸類可為其象，合義可為其征”。同樣寫石頭，詩人在《刻在青石上的鄉愁》中寓意為“永久的鄉愁”，在《拴馬石》中，只有當時的五品官吏才能享用它，石頭又成了權力的佐證，“意象”（石頭）是詩歌生命之所依托。

《玄鳥歸來》集子里有許多“立象以盡意”的例子，如濃蔭澤世的焦桐、為夢想而飛翔的候鳥、骨子里充滿圣人的精魂的美人松、不死的枯葉、無獨有偶比肩而立的兩棵樹、迷失的云朵、有著凱旋式英雄氣概的鴉陣、把根牢牢纏繞在土層深處的竹子、帶著清脆和諧美妙之聲的青蛙、在幽谷里悄然生長的相思草、失去自由的籠中鳥、不吃“嗟來之食”的麻雀、讓嬰兒在甜美的笑意中沉人夢鄉的搖籃、纏繞心靈的根、湖邊迷路的野菜等，皆能立象盡意，或“意象俱足”，即“外足于象，而內足于意”，或“意象透瑩”，做到了“意”和“象”的一體化。對“象”與“意”的領悟仍有賴于“象征”，宛若黑格爾所說：“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現于感性觀照的一種現成的外在事物，對這種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來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種較廣泛普遍的意義來看。”這種“理”與“意”的深化，從詩化哲學上考辨，就會從“立象盡意”擺渡到“哲思命意”。

王幅明的散文詩，情思綿邈，意蘊深邃，詩性濃厚，樸實秀美，既洋溢著哲理思辨的精神氣息，又散發著睿智雋永的詩意光輝，既蘊含著強烈的憂患意識，又充滿著知性的感悟與心性的超越。別林斯基說：“思想像一顆看不見的種子那樣，落在藝術家的心靈上，于是從這豐饒的土壤里，在一定的形式內，在充滿美和生命的形象中，滋生、發展，終至出現了一個完全特殊的、整個的、自成一體的世界。”徜徉在思想的密林里，他的散文詩凝聚著孔子“有教無類”的思想、《易傳》厚德載物的準則、老莊哲學道法自然的精髓、“山水留韻”中“天人合一”的自然之道、格物致知與即物窮理之說等，這些哲思與命意的鑲嵌、詩與思的化入、心與物的觀照、心性靈明與人文精神的耦合，賦予散文詩以思想、感情內涵的渾融與豐富。

詩人的作品，融哲理于意境，詩性精神、價值理想皆滲透在哲學的思辨與“感性的完善”之中。“隋唐大運河從道口鎮流過。/它拐了個彎，帶著五谷、錦緞、美酒和先輩的笑聲，飄然遠去”“在河堤大道徜徉，仿佛讀一部歷史大書。里面有先人的歡笑、驕傲，也有郁悶和血淚。／運河無聲。我聽出了它心中的澎湃。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固然不失榮耀，但它更愿意延續歷史，復興昔日的輝煌”（《運河無聲》），這章散文詩，思接千載，思通萬里，穿越歲月的滄桑，融古今律呂，出其心裁，在“從前”與“從此”之間打上了歷史的底色，在現代性視域與語境中對接文化傳統，藝術地再現了既古典又現代、既追溯文化本源又把捉現實脈動的審美精神。作為文化薪火的傳承者與散文詩藝術的擺渡人，詩人縱筆揮灑，周流四極，“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把從道口流過的隋唐大運河的時間與空間相互交織，表現時光與永恒這一頗富哲學意味的主題，神游于時間的久遠與空間的深遠，具有深閎的歷史感和通達感。運河雖無聲，卻“帶著五谷、錦緞、美酒和先輩的笑聲，飄然遠去”“留下驕傲”“見證了千年之久的航運”，記錄了古鎮曾經的繁榮，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名錄，雖然它也有過“郁悶和血淚”的時候，但這并不影響詩人為我們激活歷史的記憶，延續人們生活的永恒連續性，打通一條時空共享、“復興昔日的輝煌”的脈流，散文詩也在史的自覺、河的靈動與詩的徜徉中，斬獲時空美與想象力。思想是散文詩潛在的靈魂，詩人寫運河，神交心悟，目擊道存，以詩促思，由思覓詩，他的文字有汲古開新之樂，于中國文化的主脈與命理中得人生大自在，達到了詩思合一的藝術境界。

散文詩與哲學是近鄰。著名學者包遵信說，文化在呼喚著哲學，哲學也眷戀著文化，正在興起的文化哲學與幸福哲學所展現的是真善美，是人的美好的心靈，是對幸福的光明有追求與創造。“幸福常常只是一種感覺。／收藏它，在記憶里，幸福就會永久屬于你。／這樣，當你失意或孤獨時，打開記憶的倉庫，幸福就會一遍遍溫馨地再現”（《收藏幸福》），詩人能用知性來提升感性，哲學的視野，文化的思辨，靈魂的追慕，詩意的筆觸，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充滿幸福與溫馨而又在詩性智慧中深受思想啟示的精神世界，正如哲人周國平在論及幸福的哲學時所言：“人最寶貴的東西，一是生命，二是心靈，而若能享受本真的生命，擁有豐富的心靈，便是幸福。”

王幅明先生作為詩人、哲人與美學學者，便是用散文詩來照看自己的生命與心靈，他的精神半徑無限，以獨特的生命體驗，觸及自然、歷史、文化、藝術、生活等人生的諸多問題，以主體率真的襟懷去體悟現實，寄托理想的人格風度與藝術審美創造特性，得靈明之心而悟文化神韻，筆思縱橫，攬于造化，涵養至極，澄澈于胸，而能情動于衷，元氣淋漓，使其內心達到穆然深思、怡然高遠的境界，使其生命精神于詩性雋雅的魂骨中崛起全新的海拔，進而意氣風發，德之所披，神之所化，作形而上的馳騁，如一只巨大的玄鳥，奮袂如風飛奔出飄逸之勢。（全文連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