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普通士兵的命運軌跡,從被時代洪流裹挾的壯丁,到為國浴血奮戰的勇士,再到建設家園的模范,最終在子孫的孝養中安享晚年。
一張十年前的老照片,引出一位103歲抗戰老兵的傳奇人生。他親歷滇西反攻的血火硝煙,在解放戰爭中起義,又在新中國建設中屢立新功。歲月模糊了他的聲音,卻無法磨滅刻入生命的軍人印記。跟隨作者的探訪,我們得以觸摸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在一個普通老兵身上留下的深刻烙印,感受個體命運與家國情懷的交織共鳴。
緣起:照片引出的探訪
十年前,好友拍攝過觀英灘的老兵。照片中,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端坐在有些塌陷的紅色大花沙發上,他的左邊是掛著白色蚊帳的木床,右邊放著一臺電視機和一張堆滿雜物的八仙桌。沙發后面一面墻則貼滿各種畫報,其中最中央是毛主席、斯大林和列寧的畫像,也是畫報中最大最醒目的。這些偉人像右下方有個大大的“壽”字,字旁是他妻子不到六寸的遺像。其余的要么重疊,要么褪色,都看不大清楚。
“信息是不是很豐富?”好友說,“我把照片裝框了,打算讓他拿著,拍一拍對比效果。”
好友愛好攝影,還在構思如何拍出一張經典照片,我卻迫不及待,很想去見見這位103歲的抗戰老兵。人生已半百,我還未接觸過一位打過仗的人,更何況是參加過八十年前的抗日戰爭的。從教科書上干巴巴的只言片語和影視作品雄起起的圖像中,我被這場挽救中華民族于水火的戰爭,激發出強烈的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情懷。但歷史越來越遙遠,故事越來越離奇,抗戰的激烈歲月與平凡的生活終究不在同一軌道,我相信很多人與我一樣,很難產生感同身受的確切印象。
我們威遠共有兩位健在的抗戰老兵,都103歲了。”路上,好友驚嘆道。
“那十年前您主編的《威遠抗戰史話》,收錄了他們的事跡嗎?”我激動地問。來之前,我做了一些功課:威遠全縣總人口,抗戰初期的1937年為373021人,抗戰中期的1941年為338393人,抗戰結束的1945年為342149人,八年間應征赴前線的將士18178人(另有資料稱21817人),捐軀384人。也大致記得一些名字:在滕縣保衛戰中殉國的122師上校副官羅世澤、駕機保衛領空與日機同歸于盡的空軍上尉袁方炳、在獄中領導斗爭的“紅巖英烈”羅世文、遠征軍第六十六軍副軍長官全斌
‘好像收錄了一個。”好友已不大確定
初見:軍魂未老的百歲老兵
到觀英灘場鎮,在鎮干部的帶領下,我們進入一幢自建的樓房,其一層只有一戶居民。到第五樓,老兵的小女兒和女婿把我們迎進客廳。在老兵的女婿去叫正在睡午覺的老兵時,我發現這個家十分整潔,地磚尤其干凈,跟隨意的小鎮居民家庭完全不一樣。
不一會兒,穿著綠軍服、戴著軍帽的老兵半弓著身子自行走到沙發前。當老兵要坐未坐之際,女婿彎腰幾次伸手想扶他坐下,都遭到拒絕。女婿只好退到茶幾另一邊,笑著說:“他一直都這樣,喜歡自主。”
老兵聽了女婿的話,知道我們是來拜訪的,伸出手與好友握了握,說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言語,在我們的注視下,有些歉意又有些自得地咧嘴笑了笑,慢慢坐到沙發中央,望向我們。
這是一個不大像老人的老兵。他眼眶的顏色和大小都十分正常,并未出現一點老人常見的病態紅或者凹陷,臉皮既沒有褶皺或干癟,也不見明顯的黑斑。要不是幾乎九十度的弓背和無法控制抖動的嘴巴,說他只有八十來歲都會讓人相信。
好友立即把裝框的照片遞給他,他接過端詳,臉上露出難以抑制的喜悅。當發現相機和手機對著他拍時,不用女婿提醒,他便把照片端放在大腿上,兩只手扶著框,微笑著面向鏡頭。他的頭腦依然十分清晰。遺憾的是,他已不能很有條理地把自己的抗戰經歷講給我們聽。
見他衣服上掛滿勛章,我湊近仔細看起來,都是近十來年頒發的各種紀念章。其中一個寫著“遠征軍”的字樣,我不禁大聲念起來,他顯然聽到了,雖然說話含混不清,卻十分明白地強調出“空軍”兩個字。
“對,他以前常跟我們說他是空軍,還說腿常疼,是風濕,當時的雨布只有一米長(當時國軍單兵裝備的簡陋雨披),遮不住,身上的衣服打濕了全都是穿干的。”他的女兒滿臉驕傲地看了看老爺子,又說,“有一次看電視演的是打仗的,他就說當時他們過河時,一個炮彈打到船上,幸好沒爆炸,要不然也犧牲了。”
我們還想探聽更多的戰場往事,可她說老爺子很少提起,她也只知道這些。見我們有些遺憾,她趕緊把老爺子在部隊里的老照片、幾個有綬帶的獎章、紅色布皮的證件和好些已泛黃的獎狀拿出來,說:“以前有些來看他的人研究了這些后,說老爺子所在的部隊是很牛的。”
好友順了順茶幾上的獎章,又放低機位,想把獎章和老兵一起拍出來。老兵一下就知道好友的意圖,不禁站起來,弓著背把綬帶一一捋直。
“真是一個講究的人,難怪那么長壽!”好友贊嘆道,
“他呀,當過兵的,可愛干凈了,起床后定要把鋪蓋折得有棱有角的。”女婿不禁炫耀起來。
在我們一番猛烈贊嘆后,女婿還請老兵敬一個軍禮。老兵嘿嘿笑了兩聲,突然把腰桿挺得直直的,右手舉起來,莊嚴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這時,他的嘴唇居然閉得嚴嚴的,沒有一絲不自主地抖動。可見,多年的當兵經歷,已深深烙進他的整個生命歷程,成為神圣的行為準則,不僅抵擋住了歲月的侵蝕,還能突破身體的限制。
塵封的功勛:證書與獎狀背后的故事
我們都十分感動,隨即詢問會不會累著老兵。女婿笑著說不會,還轉身進屋拿出老兵天天在家抽的煙桿來。
老兵見女婿手中的煙桿,立馬難為情起來,大概是不想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抽煙。聽女婿說是為了拍照,他才不好意思地笑了,拿起煙桿點燃煙斗里的葉子煙,抽了起來。吧嗒幾下,一些煙灰掉到地磚上,他趕快埋下頭伸手擦,然后又坐正,面對鏡頭抽起來。三兩下后,他把煙桿遞給女婿,表示不抽了,然后揩了揩嘴角溢出的口水,又端坐起來。
我激動地翻閱起老兵那一張張獎狀、一份份證書。一張鋼筆書寫的紙條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清晰地寫著“空軍上士立下的功績”:1950年4月,大別山剿匪中立四等戰功。1950年7月15日,立三等戰功。1950年12月10日,獲得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十四軍七十一師三等功。1952年12月1日,在空軍立下三等功。1953年8月1日,在空軍立下三等功。1954年12月5日,被評為空軍工作模范。
這應該是曾經老兵應人之邀專門寫下的,字跡有些稚嫩、略有涂改甚至還有些許遺漏。這些功績多數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的,其中有一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證書,記載的是:1949年3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第24軍71師(原代號可能是二五三四部隊)任班長,被認定為革命軍人。可以推測,他之前跟絕大部分出川的壯士一樣參加的都是國民黨的部隊。只是,他到底經歷了什么?是成為滕縣保衛戰中被日本兵稱為“草鞋兵的戰士,還是曾作為遠征軍進入過野人山?
烽火記憶:從被抓壯丁到遠征滇西
幸好《威遠抗戰史話》最后一篇是十年前《內江日報》記者王斌對他的采訪報道。
1943年1月,剛滿20歲的夏舜錢從離場鎮不遠半山上的土墻瓦房出發,到資陽豐裕幫人挑染料時被抓壯丁。后一路步行,以每天穿爛一雙草鞋的高強度,經瀘州、畢節、赤水到達云南楚雄,被編入中國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第七十一軍八十八師二六三四團一營,擔任機槍排輕機槍手。
1944年6月,夏舜錢隨部隊渡過怒江,參加滇西大反攻。同年8月,他參加了第三次攻打龍陵的戰役。“當時連日多雨,彈藥供應不上,我們在山頭寨與日軍相互爭奪陣地,戰斗十分慘烈。11月初,終于收復龍陵。”關于當年,他很自豪地回憶道。隨即,部隊又收復芒市,經過半年多的激戰,與中國駐印軍在緬甸芒友會師。
據這段記載推測,老兵是在資陽被拉的壯丁,可能沒有進入當年威遠縣征集的3148名壯丁的花名冊。如果在抗戰中他不幸犧牲了,那陣亡將士名錄中也不會收錄,當然即使收錄了也僅僅是一個不大起眼的名字而已。被抓時他并不識字,對威遠應該也沒什么概念,所幸,他靠強健的體魄進入的第二批遠征軍有百分之八十是川人,威遠籍的應該也不少,不至于感到十分惶恐。并且,在一次次意圖并最終實現打通國際運輸線的慘烈戰役中,他不僅堅強地活了下來,還真正成長了。
轉折與新生:戰場起義到建設功臣
1945年解放戰爭開始后,夏舜錢隨部隊輾轉湘潭、長沙、武漢。在地下黨動員下,他帶著1個班14人、5箱手榴彈、1挺機槍和4支步槍起義,后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24軍71師。
至此,關于老兵的部隊生涯就沒有記載了。幸而在一張獎狀背后,還有鋼筆書寫的“功勞事跡”,諸如:“有病不能吃飯卻堅持行軍完成任務;上級叫休息硬不去,要去剿匪。”還有“行軍期間爬山幫助別人扛槍、扛子彈箱兩里多路;行軍后立馬主動燒水給大家洗腳”。更有“在站哨中查出一老百姓的媳婦被在逃營長掠去了,后查出地點,并捉住該營長,繳獲卡殼槍一支”。也有“開荒種菜300棵,砍柴火300斤”。其實,這只是1950年獲得的三等功獎狀上的一半記載,在退伍的五年中,他還多次立功或被評為模范。可以想象,不管在抗日戰爭還是解放戰爭中,以及新中國成立后的剿匪和人民空軍的創建過程中,他都是一個絕對起到模范帶頭作用的好班長,一個時時嚴于律己、勇敢向上的好士兵。
1955年,他回到闊別十二年的家鄉威遠,當時的他三十三歲。1956 年5月,地方政府發給他一張“人民陪審員”的當選證書,他一直珍藏了近五十年。可是,當相關人員從八十里外的縣城來找他,要為他安排工作時,他幾次都把只有幾歲的大女兒推出去做擋箭牌,教她說自己不在家,就在外面徹底躲著。
20世紀70年代,他入黨了,同時擔任生產大隊黨支部書記。這時,三個女兒相繼長大,他也是五十歲的人了,為何在知天命之年做出這個決定?女兒女婿也不得知,但從他多次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以及那時已能從容寫字看報來看,顯然,他在回鄉后的歲月里,思想覺悟不斷提升,最終做出了加入組織的鄭重選擇。
他的名字有多種寫法,十年前《威遠抗戰史話》用的是“夏順錢”,獎狀上有用“夏舜泉”的。在20世紀20年代偏僻的威遠山村,如此正式的大名對于一個目不識丁的鄉民來說,只是極少用得上的符號。發音相近的“順錢”“舜錢”“舜泉”,記錄者依音擇字,皆無不可。對他而言,名字的具體寫法遠不及名字所代表的那個在烽火硝煙中淬煉、在平凡歲月里堅守的“人”來得重要。當意外地被抓壯丁,卷進曠日持久的抗日戰爭,起義后加入人民軍隊,退役后又回到種田劈柴過簡單的日子,質樸的他肯定有過慌亂,有過害怕。但是,成為一名士兵,成長為一名班長,在驅逐日寇、收復河山,發動起義、結束內戰,平定匪患、消除暴亂中,他的身心已磨煉得勇敢堅毅、自信通透。退伍后不要安排工作與中年后入黨,都是他深思熟慮后的慎重選擇,都是他真實而鮮活的人生追求。
離開老兵窗明幾凈的新家,好友為未能再現老屋背景而略感遺憾。我卻凝視著手機里定格的照片:那位歷經滄桑卻脊背挺直行著軍禮的老兵,身后是“家和萬事興”的墨寶與一對鮮紅的中國結。這幅畫面,連同十年前那張貼滿歷史印記的老屋照片,在我心中交織成一幅無比動人的長卷。這不正是最生動的“家國敘事”嗎?一位普通士兵的命運軌跡,從被時代洪流裹挾的壯丁,到為國浴血奮戰的勇士,再到建設家園的模范,最終在子孫的孝養中安享晚年。他的個人史,深深嵌入民族的抗戰史、解放史與建設史。正是無數個像他這樣堅韌、忠誠、默默奉獻的普通人,用他們的脊梁與熱血,鋪就了民族救亡圖存、走向復興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