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詩瑕疵不少,但也不乏精彩,前四句空靈飛動,一氣呵成。“黃鶴”三現(xiàn),不僅不顯冗贅,更有回環(huán)往復的聲韻美感。
崔顥一首《黃鶴樓》,令黃鶴樓名揚千古,更因一則“詩仙李白擱筆嘆服”的逸事,被推上“唐詩第一”的神壇。然而,這則流傳八百年的美談是真是假?崔詩的藝術成就是否擔得起“七律第一”“唐詩第一”的桂冠?本文抽絲剝繭,考辨“太白擱筆”流言的源起與漏洞,直面崔詩在格律、結構、情景、對仗等方面的問題,剖析其“招搖”背后的歷史機緣與評價誤區(qū),還原一段被光環(huán)遮蔽的詩壇公案。
眾所周知,武漢黃鶴樓一直很牛;之所以牛,原因固然很多,最幸運的,是與崔顥的《黃鶴樓》詩直接扯上關系,得到了“樓以詩傳”的文化效應,只要這首詩還被世人傳誦,不管遇到多大災難,黃鶴樓都會像其他歷史名樓一樣,逃過劫數(shù),毀而復建。至于崔詩之牛,則源于一條流言,讓世人深信不疑,不再去判斷真?zhèn)巍?/p>
不疑也罷,世人卻因深信不疑而忽略本來,任隨流言,最終將詩藝探討變成名利場上的鬧劇。好在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很快化為過眼云煙,隨風散去。留下的一點好處是,順便給唐詩愛好者,帶來一點短暫的樂趣,以及幾許談資。由此而知,從南宋到眼下的八百多年,五萬首唐詩中,最招搖、最有爭議,最能將詩藝探索與茶余酒后的閑聊綁在一起的,首推崔顥的《黃鶴樓》。事情多逸趣,不妨聊聊,先讀原詩: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萎萎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這詩,涉及宋代關于唐代詩壇的一條流言。崔顥是盛唐詩人,與王昌齡等人齊名,在當時已有相當詩名,后來的文學史也總要捎上一筆,說說這首《黃鶴樓》詩曾是如何的了不起;但要與當時如日中天、名滿天下的詩仙太白相比,其影響力與地位仍不可同日而語到了南宋,崔詩人突然火爆起來,原因是一則故事堂皇而出,說太白在黃鶴樓上讀到崔詩,不僅大為嘆服,而且抱愧擱筆,不敢再題。接著,南宋詩論家嚴羽信了這條傳聞,在《滄浪詩話》中,將崔顥的《黃鶴樓》詩,推為全唐七律第一,崔詩頓時爆紅。詩爆紅,樓沾光,黃鶴樓名聲大起。這座從盛唐就開始走運的臨江高樓,到此時才算進入鼎盛時期。
太白名垂詩壇,流言源遠流長,崔顥的詩,自然而然光環(huán)不減。直到明代文學家李東陽、胡應麟等大咖另有高論,一再論證,說只有杜甫的《登高》詩,才稱得上全唐七律第一,崔詩的聲勢方消了許多,但也不曾偃旗息鼓,那條流言還不時被詩家說起。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到2011年,“唐詩排行榜”高調問世,崔顥的《黃鶴樓》詩再登榜首,這次不是“七律第一”而是“唐詩第一”。頃刻之間,詩壇大嘩。誰有資格名列唐詩榜首?五萬唐詩突然間有了“帶頭大哥”,這是千多年來,詩壇不曾有過的事情,眾多唐詩粉沒有思想準備,一時很難接受。這一次,大概是做過頭了,弄巧成拙,輿論對崔詩不利。現(xiàn)在畢竟是大數(shù)據(jù)時代,詩友隨手一搜,隱藏了1200年的真相很快浮出水面。
一
太白與崔顥,都是盛唐詩人,但二位從無交道,太白嘆服崔詩的龍門陣,出現(xiàn)在二人死去400年后一—最早的文字記載見于南宋詩話,錄在一位禪僧的偈語中,太白在黃鶴樓題的打油詩,是四句不是兩句:
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與后來的傳說相比,多了拳打腳踢,由此也多了幾分恨意和粗俗,一看就知,不是太白寫的。《李太白集》中,找不到如此粗俗的詩句。
這就是流言出處。
以上是清代湖北學者陳詩考證。從作品看,太白去黃鶴樓的次數(shù)不少;依故事的口氣看,事情出在太白首次登黃鶴樓時。那么,時間就應該是725年,或者稍后一點,太白剛乘船離開四川,進入湖北,那年25歲。
引出的問題是:太白當時能見到崔顥的詩嗎?據(jù)詩家考證,崔詩作于744年前后,當時他大約40歲。就算崔顥真的將詩題在壁上,離太白登樓也晚了近20年,太白該向誰去嘆服?《李太白集》中涉及黃鶴樓及周邊(如江夏、鸚鵡洲)景物的詩作數(shù)量可觀,其中不乏名篇。如名句\"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寫的不正是黃鶴樓的外景嗎?時間是730年,太白29歲,比崔顥在樓上題詩早了10年以上。說太白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純屬瞎說。
流言揚崔抑李,太白若泉下有知,雖然感到晦氣,終究一笑了之,畢竟于太白的詩壇地位無損。損失最大的還是黃鶴樓本身。試想:連詩仙都認輸擱筆,誰還敢去舞墨弄筆,招搖過市?相傳,清代文人或江夏縣令曾衍東,上任之初就領悟到流言的后果非常糟糕,于是為此撰聯(lián):
樓未起時先有鶴, 筆從擱后更無詩。
太白擱筆的故事,提高了黃鶴樓的知名度,也讓其文化底蘊止步于此。縣令看到了不良后果,卻無可奈何。
三
偈語上的故事,既然已經(jīng)鋪開,難免繼續(xù)發(fā)酵。事說太白不單嘆服崔詩,而且心向往之,并動了見賢思齊之雄心壯志,于是寫下《鸚鵡洲》與《鳳凰臺》二詩,企圖一競高下。太白是否真的學了崔詩,暫且放下,說崔詩受了沈佺期的《龍池篇》影響,倒是詩家公認。下面先讀《龍池篇》原詩:
龍池躍龍龍已飛, 龍德先天天不違。 池開天漢分黃道, 龍向天門入紫微。 邸第樓臺多氣色, 君王鳬雁有光輝。 為報寰中百川水, 來朝此地莫東歸。
這是一首應制詩,作于唐玄宗登基之初。龍池,指隆慶池,在興慶宮內(nèi),興慶宮是玄宗的寢宮。清楚了,“龍”指新君李隆基,廟號玄宗,這是一首奉承新君的馬屁詩。
沈詩的前四句中,有五個“龍”與四個“天”字,崔詩的前四句中,有三個“黃鶴”與兩個“空”字,誦讀起來,兩詩皆氣息流轉,節(jié)奏明快,說崔詩受了沈詩影響,顯而易見。其實不單是這首詩,要說當時的七律,不同程度受了沈詩影響,也不足為奇。七律問世于初唐,詩壇公認,是在沈佺期與宋之問手中成熟。沈佺期的《獨不見》被行家稱為“八句勾連”,是七言律詩的經(jīng)典結構,還說有資格去爭全唐“七律第一”。可見沈詩的成就不低,要說他能影響后輩詩人,絕非空談。他的龍池詩,屬郊祀歌辭,是玄宗一朝級別最高的廟堂樂詩之一,每逢大典必誦。共十章,沈詩為第三章。若將詩中低俗的頌圣除開,就聲韻的往復回環(huán)與節(jié)奏講,確實屬于創(chuàng)新,值得借鑒。
龍池一詩,作于712年即開元元年。這年,太白11歲,崔顥8歲。以沈在廟堂與詩壇的地位,說他會影響二人應當靠譜。輿論既然承認,崔顥之詩受過沈詩的影響,緣何想不到,青少年時的太白也讀過沈詩?龍池一詩,是廟堂樂詩,朝野皆知,太白不會不知。詩仙哪會放著眼前的名作不讀,要等30 年后,崔顥寫出了《黃鶴樓》詩,才曉得在《鸚鵡洲》的前四句中,寫入三只“鸚鵡”和兩個“江”字,以形成往復回環(huán)的聲韻效果?
李、崔素不相識,以那時的信息流通水平看,名滿天下的太白是否關注過崔顥也難說。太白既未擱筆,崔顥是否在黃鶴樓上題壁,也就值得懷疑。治史不取孤證,何況信息源頭是假。
四
說太白嘆服,既是靠不住的流言,那就得面對崔詩的實際水平。某詩的優(yōu)劣原本無須過多關注,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不必強求一致。但崔詩的毛病如下:
崔詩的身份是七律,實際上是半律半古,即前四句是古風,后四句是律句。古風寫得好,不代表律詩寫得好。既是七律,就得用七律標準衡量,寫出拗句,就是出律。八句中四句出律,評它“七律第一”已是不妥,何況尊為“唐詩第一”。該詩頗像一只蝙蝠,會飛,但仍然屬于獸類,是哺乳動物,不能讓它參加好鳥評比。
如果說,半律半古,還只是格律腰斬,其余只要立意得當、表達流暢,半古就只是出律,屬于技術問題,遇上了好詩好句,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但是,前四句寫鶴去樓空,今昔對比;結尾的兩句寫煙波江上、日暮鄉(xiāng)愁,前后不搭調,可算好句,不一定是好詩。
前后不搭調,根源是崔詩用了“泛寫”。以登臨詩講,便是詩人到了某處,將當?shù)貧v史典故、風土人情、山水景點,凡是看得上、想得到的皆隨手拈入詩中。這種寫法,并非絕對不可,若按立意展開,句間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符合邏輯,便是結構嚴謹?shù)暮迷姟7粗⒁獠幻鞔_,各說各的,便是結構松散。這是“泛寫”詩很容易犯的錯誤,崔顥的黃鶴樓詩便是如此,這也是今人寫登臨詩的通病。
第三聯(lián)寫外景,上句說漢陽城林木不錯,下句說鸚鵡洲花草不錯,一言蔽之,黃鶴樓外的植被不錯。該聯(lián)美與不美,姑且不論,說它上不能助鶴去樓空之嘆,下不能添日暮鄉(xiāng)關之愁,前后不沾邊。好聯(lián)好詩,講究意境,要求情景交融。當然,在兩種不同情感之間,第三聯(lián)充當了隔離帶。
既稱律詩,中間兩聯(lián)便是詩的主體,對仗如何,精彩與否,事關詩藝成就,絕對不能忽略。而該詩中,千載對一去,鸚鵡對漢陽,洲對樹,川對草,皆欠工穩(wěn)。
五
然而,誰也未料到,2011年,一份基于量化分析(如歷代選本入選率、評點次數(shù)、研究論文數(shù)量等數(shù)據(jù))的《唐詩排行榜》高調問世,崔顥《黃鶴樓》再次位列榜首,且此次是綜合排名第一(非僅七律)。此結果引發(fā)詩壇學界廣泛爭議。爭議焦點在于:以“人氣指數(shù)”(數(shù)據(jù)的多寡)來裁定詩歌的藝術高下,本質上是以統(tǒng)計學方法置換了傳統(tǒng)的文學審美鑒賞。批評者認為,這無異于用\"出勤率”“曝光率”來評選“最佳演員”,存在方法論上的根本局限,難以服眾。唐人好詩多,評優(yōu)劣的事古人亦有,用人氣指數(shù)替代詩藝考量,卻不曾有過。而且昔人評優(yōu)劣,只在同體裁間進行,七律與七律比,七絕與七絕比,以此類推。獲五絕第一者是王之渙《登鸛雀樓》,無異議。獲七絕壓卷之作提名者超過七首,無定論。獲五律第一者,是杜甫《登岳陽樓》無異議。獲七律第一提名者六首以上,雖無定論,杜甫《登高》呼聲最高則顯而易見,都是同體裁比較。跨了體裁,自然失去可比性。回首千年,詩壇素無“唐詩第一”之說,證明那時的讀書人,還沒有失去誠實。評選壓卷之作,明清兩代,流行甚久,只是詩家樂趣,并無功利訴求。
超越體裁的評價,自然也有,如“孤篇壓全唐,一詞蓋兩宋”。孤篇,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詞則指岳飛的《滿江紅》。這兩句雖是高度評價,卻非權威性專業(yè)評述,說說而已,故流傳雖廣,從來沒有惹過麻煩。張若虛是揚州人,后世有揚州人出來,力證《春江花月夜》是“唐詩第一”嗎?岳飛是河南湯陰人,后世有湯陰人出來,力證《滿江紅》是“宋詞第一”嗎?幸好沒有!若不然,這兩篇名作的弱點和作者隱私,可能很快就會被放到網(wǎng)上曝光。
崔顥一首《黃鶴樓》,因瑰麗的想象與流暢的氣韻打動人心,更因附會了“詩仙擱筆”的傳奇而聲名鵲起,乃至屢被推上至高之位。然而,詳考之下,“太白擱筆”不過是一條始于南宋、漏洞百出的流言;直面詩藝,《黃鶴樓》在格律規(guī)范、結構經(jīng)營、對仗工穩(wěn)等方面亦存在顯見瑕疵,其“七律第一”“唐詩第一”的盛名實難經(jīng)受嚴格推敲。這場持續(xù)八百年的詩壇公案,既折射出文學傳播中逸事的力量,也揭示了評價體系可能存在的誤區(qū)(如過度依賴“人氣”、混淆體裁標準、忽視作品本身的藝術完成度)。黃鶴樓因詩招搖千古,崔顥詩因樓更添光環(huán),然剝離流言與浮名,《黃鶴樓》詩真正的價值,或許更在于它作為一首獨具特色、引發(fā)無限遐想的盛唐之歌本身,而非那頂本不屬于它的“第一”桂冠。詩壇公案未息,恰是文學魅力長存的一個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