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文化里,不少今昔對比,有人專拿時光作主題。孟浩然“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如此。歸有光“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如此,桓溫“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如此。
公元805年,劉禹錫34歲,被貶連州,人還沒到,半道上又被加一腳,踹去更遠的朗州。一去十年,豪氣未泯。十年后回長安,《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我被趕走的這十年里,你們這幫新栽的桃樹,長得挺茂盛啊?太豪邁又太傲氣了,得罪了權相武元衡。沒一個月,謫令又來:朗州不夠遠了,連州、夔州、和州,一路向南。在和州,地方官故意刁難,半年讓劉禹錫搬了三次家。尋常人該崩潰了,劉禹錫傲然起筆,《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我就是仙,我就是龍,我德馨!十四年后,他再回長安,當時武元衡已故,玄都觀的桃花也都變了菜花。劉禹錫《再游玄都觀》:“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曾在此賞花的劉郎我又回來了!用二十四年漫長時間完成了兩口氣,桀驁不馴,豪邁不羈,大唐最硬的脊梁。
用二十四年漫長時間完成了兩口氣,桀驁不馴,豪邁不羈,大唐最硬的脊梁。
同樣是擅長跟時間打交道,杜牧卻是另一番光景。杜牧的爺爺是司徒杜佑,杜牧少年寫《孫子》注解,獻計平虜,23歲他寫《阿房宮賦》,乍看很香艷風流,骨子里卻想說: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大家都是人,心都一樣。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你喜歡奢華,民眾也有家啊?26歲進士及第,也想干大事。但之后不太得志,又逢甘露之變、牛李黨爭,于是著意寫詩。
他寫《過華清宮絕句三首》的往事: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前兩句別有妙處:長安錦繡,山頂千門——但結果卻是我們都知道的安史之亂。此后的衰敗,曾經的繁華。對照之下,荔枝二字,簡直刺人。杜牧太聰明了。他要寫安史之亂,偏要寫盡此前的歡愉:寫荔枝,寫笑聲。
同樣是寫前朝美人,杜牧最有趣的一首:“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這首詩二十八字而已,但“折戟沉沙”成了成語,“東風”和“銅雀春深鎖二喬”更被引入《三國演義》,后者成了諸葛亮用來勸周瑜抗曹的理由,前者直接引發“借東風”這個典故。杜牧很擅長在歷史中找到美人的命運:楊貴妃、陳叔寶和他的妃子們,以及二喬。
所以乍看,杜牧是個十年一覺揚州夢、二十四橋明月夜、銅雀春深鎖二喬、商女不知亡國恨、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艷詩人。骨子里,他在意的是“東風不與周郎便”的歷史偶然,是“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