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組詩）

故鄉

昨夜夢回故鄉，

看見祖母種下的白菜仍在泥地里，

落滿了霜，如晚年的八大

留在宣紙上的孤傲。

庭院里梧桐樹開裂的樹皮凜冽而親切，

正是它鑒定著我苛刻的一生。

風從家譜的深淵中涌出來，

我總在靈光乍現時讀到它的本質。

我從一棵三葉草身上認出了馬齒莧，

并幾乎認出了獵戶座的輪廓。

檐下風聲如古琴和鳴，

對應著孤寂的流水和時光之殤。

臨近中年，

悲喜不再有重量，

時間內部也有了對峙。

已經羞愧于說起愛，

羞愧于看見河邊的益母草，

萬事都在拖延，唯有星光不可辜負。

萬物皆可超度它們的本相，

唯有我忘記了回家的路。

唯有詞語記下不堪與虛妄，

在睡夢中，練習冥想的技巧。

也練習沉默，如磐石，

自身的廢黜與枯槁。

清新的聯系

那個陰郁的異域下午，

普魯斯特隨手拿起一小塊

瑪德琳蛋糕往茶水里蘸了一下，

文學打了一個漫長的哈欠。

仿佛緩緩抵達的暖意，

告訴我，并沒有確鑿無疑

去稱頌的事物。而真理，

我們一生都在完美地錯過。

我想重回一首童詩的內部，

如日月隱入朝山暮雪。

向萬物示弱不是可恥的，

向微風與星光要一部《詩三百》。

我和世界之間，仍有清新的聯系。

仍然可以這樣活著，

把最多的愛還給每一個人，

每一件事物。

那些星星，仿佛會像蒲公英一樣，

從天空中紛紛落下。

落到沃爾科特的白鷺身上，

落到文學孤獨的起床鈴聲中。

時光流逝

在夏天的尾聲，

時間關上隱喻的抽屜。

上游來的河水聚滿整個河道，

玉米越長越高，

仿佛它們的體內有太多的

遺憾與羞愧。

作為目擊這一切的人，

我們中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我們疑慮不安的天性，

以及，像閃電一樣擊中我們的，

那些落單的詞語內部

深不可測的痛苦以何釋懷？

我想說的是，我們多久

沒有被神秘事物深深感動過了？

遠處，大水沖擊河堤的

聲音經久不息，

像是未名動物在深夜的

曠野發出的哀鳴。

我不止一次見過飛蛾的勇氣，

在字與詞間絕望地追逐，

在粉碎的灰燼里浮起膽怯的希望，

即使就那么一丁點兒。

在這人生的中途，夏日

短暫的黃昏，時間

永不停息的流逝中。

初春

初春，昆蟲鉆出地面，

凍干的蘑菇軀體掛在皸裂的樹皮上，

新生的草葉吮吸著大地，

一切都像詞語剛剛進入《詩經》時的樣子。

父親拆掉破舊的馬車，

開始打造驕傲的稻草人。

我們往往通過時間的流逝來認識自己，

卻永遠看不透時間。

這如同父親經常翻看破舊的家譜，

一代又一代人重現、消逝，

只有命運留在紙頁間，

變成隱秘的分界線。

看見月下淡淡的影子，

想到肉體的必死性，

可悲的是，它在背離真理的路上

走了那么遠，是時候

往回走了。

生命的本質在于那些

游絲般的、未被命名的熾烈渴望。

我沐浴著春風，

試著把事物想象成本初的樣子。

我關掉房間里所有的燈，

為了更清晰地看見星光。

①晦溪，寧波奉化境內一溪名。傳朱熹訪奉化一單姓老友期間，將其改名為晦溪。

①出自《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②出自《古詩十九首·今日良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