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疼痛》追問世界

2025年6月13日上午，第二十九屆蒙塔萊文學獎頒獎典禮在意大利烏迪內大學隆重舉行。中國詩人趙麗宏憑借詩集《疼痛》榮獲本屆蒙塔萊文學獎。

詩集《疼痛》收錄了趙麗宏近年創作的50余首新詩，已經擁有20余個國外譯本。趙麗宏是首位獲得蒙塔萊文學獎的中國詩人，蒙塔萊文學獎也是《疼痛》繼羅馬尼亞“愛明內斯庫國際詩歌大獎”、首屆“國際冰心文學獎”之后獲得的第三個國際文學獎。

趙麗宏在接受頒獎后發表了獲獎感言，并回答了出席頒獎儀式的意大利讀者的提問。接著，趙麗宏朗誦了正在意大利發行的詩集《疼痛》中的《聯想》《我的影子》《重疊》《訪問夢境的故人》四首詩。隨后，該詩集的意大利文翻譯弗拉米尼亞（Flaminia Cruciani）用意大利文朗誦了這四首詩。現場讀者報以熱烈掌聲。出席頒獎典禮的意大利讀者告訴記者：趙麗宏的詩讓我們靈魂震撼。很多中國留學生高興地說：“能參加為中國詩人頒授蒙塔萊文學獎的盛典，真是太榮幸了！”

蒙塔萊文學獎頒獎詞與趙麗宏獲獎感言

2025年6月13日上午，第二十九屆蒙塔萊文學獎頒獎典禮在意大利烏迪內大學隆重舉行。中國詩人趙麗宏憑借詩集《疼痛》榮獲本屆蒙塔萊文學獎。蒙塔萊文學獎委員會主席阿德麗亞娜（Adriana Beverini）在現場宣讀了頒獎詞，并為趙麗宏頒獎。頒獎詞寫道：“趙麗宏的詩是如此深邃神秘，有時甚至令人震驚。它讓我們感受到赤裸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如同一百年前初讀蒙塔萊詩集《烏賊骨》的那種體驗。正是通過意大利版《疼痛》，我們得以在趙麗宏的詩中讀到他所領悟的生命本質。詩歌在中國悠久的歷史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正是從創造了中華民族深層情感的千年文化中，我們見識了趙麗宏——一位中國詩歌界杰出的代表。”

趙麗宏在接受頒獎后發表了獲獎感言。他說：“獲得蒙塔萊文學獎，我深感榮幸。能來到意大利領取這個以偉大詩人蒙塔萊名字命名的國際文學獎，使我有機會向偉大的意大利文學致敬。我從事文學寫作已超過半個世紀，我的詩歌之路，是心靈在這個世界跋涉探索的曲折旅程。詩歌改變了我的人生，使我始終對世界充滿好奇，使我不斷地追尋著天地和人世間的美和真。詩歌是靈魂的花朵，是文字的音樂，是孤獨行旅中自由的吟唱，是黑暗中對光明的渴望。詩歌是我靈魂的秘密，也是我試圖開啟真理之門的鑰匙，盡管真理之門也許永遠也無法完全打開，但我樂此不疲。因為寫詩不僅是審視自己靈魂的過程，也是尋找發現詩意的過程，這過程很神秘，很迷人。這喧囂紛亂的世界為什么還值得我們留戀，因為在浩瀚的自然和人世間，還存在著生生不息的詩意。有人認為詩歌無用，詩歌只是文字游戲，詩歌不可能改變世界。但是這個世界如果失去了詩意，如果停止了對真善美的追求，那也許就是人類的末日。謝謝大家！”

圖為趙麗宏從蒙塔萊文學獎評委會主席手中接過獎章

蒙塔萊·趙麗宏·中國·聯想

[意大利] 阿德麗亞娜·貝凡麗尼① 熊大立 譯

2025年，我們迎來了兩個重要的周年紀念：尤金尼奧·蒙塔萊（Eugenio Montale） 獲得諾貝爾獎50周年（1975年12月10日，瑞典斯德哥爾摩），蒙塔萊第一部詩集《烏賊骨》出版100周年 （1925年由戈貝蒂出版社出版）。為此，蒙塔萊文學獎評審委員會決定把今年的蒙塔萊獎授予中國詩人趙麗宏。因為，趙麗宏和蒙塔萊在不同的時代、以不同的方式探討了“痛苦”這個主題，實現了完美配對。

自他的第一部詩集《烏賊骨》出版以來，蒙塔萊就被全世界公認為專寫痛苦人生的詩人。一個世紀后，一位在時間和空間上都與他相距甚遠的中國詩人趙麗宏，在他的詩集《疼痛》中重新觸碰這一主題。現在，我們已能夠用意大利文閱讀《疼痛》這本詩集——弗拉米尼亞（Flaminia Cruciani）和馬爾科（Marco Sonzogni）翻譯，薩穆埃萊出版社 （Samuele）出版。我在他的詩句中又找回了“生存之痛”，那種在偉大的利古里亞詩人青年時期就已充分抒發的情感。

最先注意到趙麗宏詩作非同凡響的是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 （Adonis）。他于2017年為《疼痛》法譯本作序時寫道：“人無論在其生前或死后，其本質是否就在于痛苦？或許是。解藥并不存在。也許，解藥就是接受痛苦，用我們的生命之水淹沒它：與之對話，去旅行，睡眠，醒來，與之平起平坐，共飲一杯茶——人類發明了各種茶道，以便讓它配得上我們的與生俱來之渴。”

正是由于弗拉米妮婭和馬爾科的精心翻譯和推薦，我才見識了趙麗宏詩歌的深邃，讓我在閱讀這本詩集時毫無障礙，全盤接受，就像一個世紀前意大利讀者在閱讀尤金尼奧·蒙塔萊的詩集《烏賊骨》時所產生的相同感受。

6月13日，我們在烏迪內這座古老的城市的弗留利基金會的大型會場里，為趙麗宏頒發了蒙塔萊國際詩歌獎。這一活動得到了烏迪內大學語言文學、傳播、教育與社會系的全力支持。像尤金尼奧·蒙塔萊一樣，趙麗宏不僅是一位詩人，他還是散文家，寫過許多游記散文（其中一些是關于意大利的。因為他非常喜歡這個國家，尤其是佛羅倫薩）。他寫詩，寫散文，也寫小說，他創作了70多本書，在他的國家至少銷售了400萬本。

從我居住的斯佩西亞到烏迪內，路上需要6個小時，來回將近12個小時。長途旅程讓我感到疲憊。但是能見到趙麗宏，是一種莫大榮幸，這讓我忘記了疲勞。我面對的不僅是一位偉大的詩人，還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他的眼神透露著愛與痛苦、希望與絕望。他是一個忠實于祖先的人，他的心中既有對不時出現在夢境中已故父親的溫柔懷念，也有對妻子、兒子、孫女和朋友的一往情深。頒獎典禮前，在我們交談的間隙，他看著我隨身帶著的狗狗Cloe的眼睛，不無激動地說：“你看，她好像在對我微笑呢！”然后他溫柔地撫摸著Cloe，笑著和它交流。我們很自然地談到了蒙塔萊對動物的熱愛。令我驚訝的是，他對蒙塔萊的詩非常熟悉，他告訴我，蒙塔萊在中國廣為人知，他的詩被翻譯后不斷再版。他接著送給我一本他的意大利文版《疼痛》，并在扉頁上用中文寫下了我的名字，這讓我印象深刻。當我向他展示蒙塔萊獎評委會為他特別制作的獎品——一艘銀質的中國帆船時，趙麗宏被打動了。他以東方文化人特有的沉穩，努力地掩飾了自己的激動，但我還是發現了他目光中的驚喜。

我想在此感謝他的朋友熊大立，他在意大利生活多年，精通我們的語言，有他的陪伴翻譯，讓我與趙麗宏的交流沒有任何障礙。

我告訴趙麗宏，在頒獎典禮上，我要談談蒙塔萊在1944年發表的對中國古代詩歌的評論，這是他為一本翻譯成意大利文的中國古詩選寫的序文。他在文章中這么說：“這些詩并非只是完美揭示并照亮了使其得以形成的微觀世界——那個龐大民族繁雜、艱難、文明且極度疲憊的生活，一個與我們截然不同的古老民族;相反，它還是點滴水珠的集合，向我們揭示了一片海洋，盡管這些水珠眼下還滯留在精致而纖細的小瓶子里：它是一道珍珠般的閃光，照亮了一場遠超個體的悲劇，讓我們想起人間的話語。 經過多少世紀的戰爭、災難、饑荒和恐怖之后，這些詩人，這些每朝每代數量眾多的詩人，用對世界的感應和超級感知及平行概念手法和技巧，不斷傳承并完善他們藝術的精華。總之，他們在我們之前完成了所有進化和退化的循環。在我們過去短短幾個世紀內的主要文學作品里也看到了這種循環。”

蒙塔萊文學獎頒獎典禮結束之后，趙麗宏將由《疼痛》的意大利文譯者弗拉米尼亞和他的朋友陪同前往蒙塔萊的故鄉熱那亞，作為貴賓出席熱那亞國際詩歌節。6月14日晚上，他將在杜卡萊宮和詩人們見面，并發表演講，朗誦詩篇。這是讓人期待的時刻。

我以趙麗宏詩集《疼痛》中一首特別打動我的詩《聯想》來結束這段回憶：

握著手中的鉛筆

想起了變成鉛筆的那棵樹

那棵被砍伐的大樹

一定還記得森林吧

記得森林里萬類生靈的喧嘩

喝著碗里微咸的湯

想起了被湯融化的鹽

那些砂石一般的鹽粒

大概還記得藍色的大海吧

記得海里洶涌的浪濤和自由的魚群

看著窗玻璃上千姿萬態的冰花

想起了一夜呼嘯的北風

在黑暗中四處奔走的寒風

想不到它粗狂的拜訪

竟會在這里留下如此精致的腳印

望著遠處天空飄舞的風箏

想起了大地上奔跑的孩子

那個歡呼著放飛風箏的孩子

想不到他手中那根細細的長線

正把一個白頭人拽回到童年

摸著胸前的絲巾

想起了在桑樹上吐絲的蠶

那些作繭自縛的蠶

曾經有過破繭飛翔的夢想

卻不料被無情的沸水煎煮

聽著一首凄婉的歌

想起了自彈自唱的歌者

那個憂傷孤單的歌者

曾經歷盡人間的苦難和滄桑

卻把辛酸化成了一縷溫情

①作者為意大利蒙塔萊文學獎委員會主席。

詩歌的奇緣

[意大利]弗拉米尼亞·克魯齊亞尼 熊大立 譯

認識趙麗宏是在2018年第一次去參加麥德林（Medellin）國際詩歌節的開幕典禮的那個晚上。

麥德林國際詩歌節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詩歌節之一，組織規模大，參加的詩人來自世界各地。這個節日的舞臺制作得很像一個西方搖滾音樂會的舞臺，熱鬧非凡，活躍的氣氛持續幾個小時。那年的主題是關于薩滿教，故從全世界來了很多該教的教士，給人印象深刻。在開幕典禮的尾聲，趙先生走上講臺，用中文朗讀了他的兩首詩《聯想》和《我的影子》。接著，他的西班牙語翻譯用西班牙語朗讀了它們。盡管我不太會西班牙語，但還是被震驚到了，就像臺下的所有人。喝彩聲、掌聲持續不斷，觀眾在呼喊，進入了瘋狂狀態。他的詩深深地打動了觀眾，包括我自己。那一刻，我決心要把這位詩人帶到意大利，讓我的國人也能讀到他的詩。我當時還不認識他，但幸運的是之后在詩歌節的餐廳里遇到了他和他兒子。我告訴他，他的詩讓我有多么強烈的震撼。我們交換了彼此的聯系方式。每次來國際詩歌節就像來到了一座金礦，總能找到金子。

趙麗宏的詩是一種宏大而深邃的對存在的沉思。他從非常具體和實際的日常生活出發，思考關于生命意義的本質問題。趙麗宏的詩大多和自然意象與身體器官緊密相連，不斷在追問生命存在的終極意義，探討不幸與疼痛的含義。他的詩歌在形而上學層面有所突破，其詩句常常喚起一種懸浮和夢幻般的維度，細微且難以捉摸，但卻始終植根于現實的生活細節中。《疼痛》這本詩集正是對“不可見之物”的探問，或者可以說，“不可見”正是麗宏的核心探究對象，而他能在詩中使其“可見”。盡管《疼痛》講述的是痛苦與傷害，它卻是一部關于善的詩集，充滿了光明。這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詩，因為它從極為具體的日常生活出發，對存在進行深刻的反思。自然的元素、身體的各個器官、足跡、風箏、一碗湯、一杯茶……從這些細微的事物抽象提煉出普遍的宇宙真理。

趙麗宏在他的詩歌中，從微小之處走向了宇宙般的宏大。這就好像是在強調分形宇宙和涉及亞原子宇宙的量子糾纏。宇宙中物質的每一個粒子都與其他所有粒子存在量子糾纏。在其每一個點上，都存在著整體的圖像，就像在無限的分形中一樣。分形是一種在不同尺度上以相同方式重復其結構的幾何對象，也就是說，放大它們的任何一個部分，都能得到一個與原圖相似的圖形。

美國物理學家兼哲學家戴維·玻姆（David Bohm）提出了宇宙統一與整體性的理論。他說：“除了它的表象是幻覺之外，這個宇宙具有其令人驚異的特性：如果亞原子粒子之間的分離只是表面現象，那就意味著在更深的層面上，一切事物都是無限相連的。人腦中碳原子的電子，與構成每一條游動的鮭、每一顆跳動的心臟、每一顆夜空中閃爍的星星的亞原子粒子，彼此之間都是相互關聯的。萬物互相滲透。任何劃分都只是人為的，自然本身不過是一張無縫連接的巨大網絡。”玻姆所說的這張“無縫連接的巨大網絡”，是連接萬物、穿越宇宙的紐帶，在趙麗宏的詩中仿佛于逆光中微微閃耀，成為他詩歌的深層織紋。趙麗宏的詩句，仿佛是詮釋宇宙的樂譜。在這本詩集中，他沉思不幸與痛苦如何深植于存在之中，又如何難以被解釋。他試圖用詩來講述痛苦。他也試圖以詩的表達方式來回答那些無法回答的終極問題，有時他只提問不回答，將問題懸置在詩意之中。痛苦似乎在他的詩中得到了升華，正如音樂中某個不和諧音最終走向和諧的那一刻——從緊張走向和諧，從沖突回歸平衡。這位詩人用詩來“解除”痛苦。

關于這一點，阿多尼斯在為這本詩集所作的序言中這樣寫道： “這是一種強大而具有生成力的詩歌。就像他本人那樣平靜，敏感、細膩。” 麗宏的詩正如其人：優雅、平和、稀有、柔和而溫潤。書中還有一個關于記憶與祖先的章節，非常動人。

要翻譯像麗宏這樣一位詩人的作品并不容易，因為他的詩歌既精致又復雜，層次豐富。我是與馬爾科·松佐尼（Marco Sonzogni）一起翻譯的。他是一位出色的譯者，也是我的好朋友，目前在新西蘭惠靈頓大學擔任英語文學教授。除了教學工作，馬爾科還是一位重要的翻譯家。他是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作品的意大利語譯者，并主持編輯了蒙達多里（Mondadori）叢書中關于希尼的卷本。我們之間的合作非常默契，這項翻譯工作是一段充滿投入與精心打磨的旅程。兩人合作會形成一種來回呼應的游戲。我們不斷重讀文本， 追求每一個細節的精度與詩意，哪怕是一字之差，都要反復推敲。每一個用詞都精確到“以 克計算”。后來，為讓語言更為流暢自然，我們決定去掉所有的冠詞，讓譯文的音樂性更貼近趙麗宏原詩那種流暢的詩性織體。因為是從英文轉譯，我們還特別與幾位漢學家進行了深入交流，以確保在語言轉換過程中意文詩歌不會偏離原意太多。在惠靈頓大學，我們請教了幾位專家——其中包括一位以英語為母語的學者、兩位中文母語學者和一位法語母語的漢學家。我們請他們就譯文中的部分段落對照他們語言的印刷譯本，幫助我們辨析中文原文在不同語言中可能出現的偏差。正是這種距離，使我們得以擺脫窒息般的緊貼和繁瑣的語法拘泥，從而自由地開展工作。在整個翻譯過程中，我們始終牢牢守住趙麗宏詩歌的詩性電壓。其關鍵在于我們創造出一種“恍惚”狀態，這里語言的差異悄然溶解，凝聚為純粹的詩。

我非常感恩命運，讓我遇見了這位高貴而溫和的詩人，以及他那深摯動人的詩歌。

相隔百年 不謀而合

——趙麗宏和蒙塔萊相遇的意義

[委內瑞拉]何塞·普利多① 奚躍萍 譯

在意大利熱那亞國際詩歌節結束前一天晚上的朗誦會上，我有幸見到了趙麗宏，這位心神寧靜而胸懷遼闊的中國詩人。他剛剛在烏迪內大學接受了今年的蒙塔萊文學獎，這個文學大獎難得地頒給一個外國詩人，我們大家都為他慶賀。趙麗宏上臺朗誦了詩集《疼痛》中的詩篇，深沉的聲音在熱那亞夜晚的會場回響，經久不息的掌聲，表達了大家對他的敬重和祝賀。

趙麗宏的詩之所以源源不斷，那是因為他對自然和人性有著深刻的關注，也源于他在探尋意識本體中所感受到的痛苦。他在詩中對疼痛的詮釋和思索，并非只源于身體和情緒的創傷，那是因為詩人終其一生都在感受世間的悲歡，并為之深思。趙麗宏的詩并非是對其靈魂的簡單反映——而是他用靈魂在抒寫越來越動人的詩句。

值得一提的是，阿多尼斯不僅為趙麗宏的《疼痛》撰寫了序言，還在別的場合十分明確地指出：趙麗宏的詩將我們置于存在的中心。這些詩篇猶如一朵朵翻卷的浪花，在拍打中，在體驗和書寫中對存在之痛作追問、探詢；這些詩篇又匯聚成一片翩翩起舞的蝶群，仿佛是在歷史的傷口之間飛行的道路。

蒙塔萊文學獎委員會主席阿德麗亞娜·貝凡麗尼在為趙麗宏頒獎后，寫下了如下一段話：我們知道，自從蒙塔萊的第一部詩集《烏賊骨》問世以來，他便成為了所有人眼中公認的具有“生存之痛”的詩人——這一形象在整整一個世紀之后依然深入人心。如今，又一位詩人——一位來自中國、在時間和空間上與蒙塔萊相距甚遠的詩人——趙麗宏，在其著作《疼痛》中再次向我們揭示了這一真相。現在，我們不僅終于可以用意大利語來閱讀這部作品（薩穆埃萊出版社，2024 年，由弗拉米尼亞·克魯齊亞尼和馬爾科·松佐尼翻譯），我還在他的詩作中發現了與這位偉大的利古里亞詩人年輕時所領悟到的“生存之痛”相同的那種苦澀感。

朗誦會開始前，我與趙麗宏進行了簡短交流，并有幸見到了《疼痛》的意大利語譯者、詩人兼翻譯家弗拉米尼亞·克魯齊亞尼。趙麗宏是當今中國最杰出的詩人之一，把蒙塔萊獎授予趙麗宏是實至名歸，體現了詩意探討的公正性。尤金尼奧·蒙塔萊的詩是熱那亞的驕傲，趙麗宏曾多次表達過對令人難忘的尤金尼奧·蒙塔萊詩歌的熱愛。

祝賀趙麗宏也是為了讓人們牢記蒙塔萊的經典語錄：詩人所要追尋的是一種精確的真理，而非普遍的真理。詩人作為主體這一觀點所蘊含的真理，并未放棄對現實人類本質的揭示。它所歌頌的，是將人與其他人聯結在一起的共性，但又不否定使個體與他人有所區別、使其獨特且擁有不可復制的差異。

趙麗宏詩歌世界的核心便是大自然這一至高無上的存在，他在其中探尋到了世界的起源以及人類所經歷的一切事件的根源。他的詩集《疼痛》之所以能在全世界傳播，有其必然的原因。他詩歌中看似簡單的表達不僅運用了中國傳統的詩歌元素，而且融入了當代的審美觀念。他詩歌的一大特色在于能夠將私密與普遍相融合，探討諸如時間、記憶、人性以及短暫之美的主題。他的詩歌、散文和隨筆已被翻譯成英語、法語、西班牙語、俄語、日語、韓語、塞爾維亞語、保加利亞語、波蘭語、烏克蘭語等多種語言。

今晚，在熱那亞，在蒙塔萊的故鄉，趙麗宏與蒙塔萊相遇。我們會記住這個夜晚。

①作者為委內瑞拉詩人、小說家和記者。出生于1945年，現定居意大利的熱那亞。

詩歌的可能性沒有盡頭

——答意大利蒙塔萊文學獎組委會問

趙麗宏

尊敬的趙麗宏先生：

感謝您接受這次關于詩歌與翻譯的對話。我們深感榮幸能與您展開這次交流。

1. 蒙塔萊的啟示：首先祝賀您榮獲“蒙塔萊文學獎”。請問蒙塔萊在您的詩學想象中喚起怎樣的圖景？他的某首詩或某個主題是否對您有特殊意義？

趙麗宏：獲得“蒙塔萊文學獎”，是我莫大的榮幸。能來到意大利領取這個以偉大詩人蒙塔萊名字命名的文學獎，使我有機會向蒙塔萊致敬，向偉大的意大利文學致敬。蒙塔萊是意大利的偉大詩人，他的詩歌以真摯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以及對世界和人性的獨特看法，發出不同于前人和同時代人的聲音，在人類的詩歌史上獨樹一幟。蒙塔萊曾經說過：“到現在為止，同時存在著兩種類型的詩歌：一類是供眼前直接消費的應景作品，一經使用立即消亡得無蹤無影，而另一類則能安靜地長眠。但是，如果它有力量的話，總有一天會蘇醒奮起。”他的看法，在我的心里引起深刻的共鳴。蒙塔萊在五十年前的論斷，依然能評判今天的詩歌。面對時事的喧囂，面對鋪天蓋地的應景作品，真正的詩人，應該保持清醒，用真誠的態度，用發自靈魂的聲音，寫出有力量的作品。

2. 詩歌的存續：1975年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現場的演講中，蒙塔萊（這位近乎頑固的悲觀主義者）曾斷言“詩歌已不再可能”。五十年后的今天，您認為這一論斷是否依然成立？您持何種立場？

趙麗宏：蒙塔萊的悲觀，來自他對歷史和現實的深思，他的觀點和態度都是真誠的，他表達的是一個詩人對世界、對人類命運的關切和擔憂。他詩中表達出的那種憂戚和傷感，至今讓人感動與共鳴。蒙塔萊說“詩歌已不再可能”的同時，其實也在以自己的創作否定了這個論斷，他的詩作，直到今天還在被傳誦。過去的半個世紀，盡管世事紛亂，人心浮動，但是人間仍不失詩意，我們還能不斷地讀到感人的優秀詩篇。我尊重蒙塔萊的想法，但我認為這個結論不成立。只要天地間的生靈還在，只要人性還在，只要人類對真善美的向往和追尋仍在延續，詩歌的可能性就會一直延續下去。我看不到盡頭。我因為能寫詩而來到意大利，用我的詩和意大利相會，和意大利的詩人相會，這就是一種立場。雖然是用不同的文字寫詩，用不同的語言誦讀詩，但那種心靈的共鳴和回聲，悠長而美妙，讓人心馳神往。

3. 詩的本質：在您看來，詩歌是什么？它對于世界整體、對于您個人分別意味著什么？或者說——您為何寫作詩歌？

趙麗宏：詩歌是靈魂在世界中撞擊出的回聲，是在黑暗中發現的亮光，是苦痛中的飲泣、歡樂時的吟唱，是心靈的獨白，也是思想者對世界的不斷詢問，也許永無答案，但能給人帶來希望和啟迪。我寫作詩歌，起始于17歲，中學畢業從城市到偏僻的鄉村，生活窮困，前途灰暗。每天晚上，在一盞油燈下，我在日記本上用詩抒寫自己的心情。那時寫詩，沒有想過要成為一個詩人，只是一種在孤獨困頓中的自慰和自救，是一個落水絕望的人在波濤和漩渦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想不到這根救命稻草變成了一艘船，載著我乘風破浪，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仍然在這艘船上航行。

4. 詩學傳承：哪些中外詩人深刻影響了您對詩歌的理解與創作？

趙麗宏：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不同的年齡，不同的時代，曾有不同的詩人影響過我。中國的詩人中，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王維、蘇東坡、陸游，都是我敬仰的詩人。外國詩人也可以列舉一長串名字：荷馬、但丁、普希金、拜倫、雪萊、歌德、葉芝、波德萊爾、泰戈爾、聶魯達……我不是詩歌的評論家和研究者，只是一個讀者，讀這些詩人的詩，不時被感動，產生共鳴，他們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地域留下的文字，發出的聲音，常常有不謀而合的觀念、情緒和意境，但是每個詩人都用與眾不同的方式描繪出奇妙的風景。這就是詩歌的魅力。我喜歡詩，成為一個詩人，和年輕時代的大量閱讀是有關聯的。徜徉在一片詩的森林中，沉迷其中，生根發芽，長出了屬于自己的枝葉，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棵樹。

5. 中國詩傳統：中國擁有或許是世界上最豐厚的詩歌傳統，您認為其根源何在？

趙麗宏：中國的詩歌傳統確實源遠流長，從三四千年前的《詩經》，到楚辭、唐詩、宋詞、元曲，那是一條浩浩蕩蕩又曲折蜿蜒的江河，是萬涓奔流、百川匯合的過程。用漢字寫成的這些詩歌，是中華文明的史詩，是中國人情感和智慧的結晶。現代中國有一個龐大的舊體詩詞寫作人群，人數也許比新詩的寫作者更多，這樣的寫作，當然不可能重現中國古典詩詞昔日的輝煌，但是可以證明中國古典詩詞的生命力至今不衰。中國的白話新詩，只有一百多年歷史，但是白話新詩和中國古老的詩歌傳統無法分隔，它是融化在中國人血液中的文化基因。

6. 詩歌節的意義：您主持的上海國際詩歌節已成為中國最具影響力的文學盛事之一，其組織之精妙甚至堪稱全球典范。是什么信念推動您持續籌辦這一盛會？當為期一周的活動落幕時，您心中留存什么？而籌備下一屆時，您又會以什么為起點？

趙麗宏：謝謝對上海國際詩歌節的高度評價。上海國際詩歌節2016年創辦，今年將舉辦第十屆。每年詩歌節，我們都會邀請世界各國的詩人來上海，一起寫詩、吟詩，一起交流研討，并和中國的詩人、學生、市民一起欣賞詩歌，感受詩意。文學需要交流，需要互相了解和學習。我們秉承的是“和而不同”的理念，不同的世界觀、不同風格和題材的詩，可以在上海國際詩歌節互相交融。我們盡力而為，用真誠的態度和發自內心的熱情，對待每一位前來出席詩歌節的詩人。一周時間很短，但詩歌節給所有詩人留下了豐富美妙的回憶。每次詩歌節落幕，我和所有的詩人朋友們一樣，依依惜別，心中留存的是誠摯的友誼，是美好的詩意，是對未來的期盼。每一屆上海國際詩歌節，都是一個承前啟后的點。

7. 翻譯的信念：詩歌節鮮明地體現了您對翻譯的信任。在您心中，詩歌可譯性的基礎是什么？您始終以開放姿態對待譯者——這種慷慨是否總能獲得理想的回響？

趙麗宏：詩歌能不能翻譯，這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很多詩人，包括一些譯者，都認為詩歌是不可翻譯的。說詩歌不可翻譯，當然是一個夸張的論斷。以往的文學史已經提供了不少成功的范例。但是，我認為詩歌的翻譯確實非常困難，不成功的經驗也許更多。我有這樣的閱讀經驗，幼年時讀過很多外國大詩人的漢譯詩集，閱讀之后，卻無法產生欽佩的心情，因為感覺這些被翻譯成漢語的詩歌很一般，不能打動我。后來我明白這是翻譯不到位的緣故。中國的詩歌被翻譯成外語，大概也會出現類似的情形。詩歌的很多美妙之處，蘊涵在文字之中，有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只有母語的讀者能體會。翻譯者想將它們傳達成另一種語言，非常困難，翻譯出來的文字，也許成了和原作關聯不多的新東西。還好，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優秀的翻譯者，正在成功地把不同語言的詩歌互相轉換，卻仍保持著原作的意蘊，甚至保留了語言的韻味。詩歌可譯性的基礎，是被翻譯的詩作必須擁有結實可感的精神內核，有人類共通的審美意向。翻譯者必須精通詩歌原作和譯作的兩種語言，這也是成功翻譯的一個重要條件。也許永遠無法要求譯作百分之百地等同于原作。“所有翻譯都是近似，但偉大的近似本身就是詩。”我的詩集《疼痛》被翻譯成很多不同的文字，我信任譯者，但我無法閱讀被譯成外語的詩，翻譯的質量如何，我難以判斷，但我從異國讀者的反饋中感覺他們對我的詩歌的喜歡和理解，我的詩引起他們的思索，這使我深感欣慰。《疼痛》的意大利文版能被意大利的讀者接受，并榮獲蒙塔萊文學獎，這也是詩歌可譯的一次證明。感謝翻譯這本詩集的兩位意大利詩人弗拉米尼亞和馬爾科，這是一次美好的合作。

8. 譯詩建議：您的詩作以音韻與意蘊的精妙融合著稱，您會對譯者給予怎樣的特別建議？

趙麗宏：我從未給過譯者建議。譯者選擇我的詩歌作為翻譯對象，一定是欣賞我的詩，也一定會盡心盡力去翻譯，我信任他們。但是，到底翻譯得怎么樣？這是無法預知也無法掌控的事情。有一位詩人朋友對我說：遇到一個好翻譯家，把你的詩翻譯成一個出色的外文譯本，這就像天下掉下了大餡餅。我很幸運，這樣的餡餅掉在了我身上。

9. 翻譯實踐：您是否從事過外語詩歌漢譯？若有，緣何選擇？若無，又因何故？

趙麗宏：我沒有從事過詩歌翻譯的工作，沒有把外語詩歌翻譯成中文的經驗。原因很簡單，因為除了我的母語中文，我不精通任何一種外國語言，所以和翻譯無緣。現在可以依靠人工智能把外語轉化成中文，但用來翻譯詩歌，我認為不可靠。詩中的微妙之處，機器大概是無法翻譯得準確傳神的。

10. 創作秘密：最后，請帶我們回到您的創作本身。您通常在怎樣的狀態下寫詩？靈感如何降臨，又如何被您轉化為文字與韻律？

趙麗宏：每一首詩的構思和寫作，都有起因。每一首詩的孕育和誕生，都有不一樣的過程；有靈光乍現瞬間完成，也有煎熬數年幾經打磨。一首詩的完成，也許源于一個詞匯、一句話、一個念頭，也許源于一個表情、一個事件、一場夢。但是一定還有更深遠幽邃的源頭，那就是自己人生和精神成長的經歷。有時，夢中也會出現詩的情境，甚至出現完整的詩句和詩。我的詩集《疼痛》中很多次出現對夢境的描繪。《重疊》這首詩，就是夢中所得，混沌的夢境中，有一個清晰的聲音，一句一句在我耳畔吟誦回縈，吟畢夢醒，我用筆記下了還能記起的這些詩句。詩入夢境，當然是偶然的特例，可遇不可求。寫詩不能靠做夢，但是詩的靈感如果在夢中降臨，那也無法拒絕。我用電腦寫作，但是仍然用筆寫詩，每首詩都有手稿。有時思路不順，我會在文字邊隨手涂鴉，畫各種各樣的圖景，有具象的人、物和風景，也有抽象的線條，這些涂鴉，是思維的延伸，其實也是詩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