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苦或慰藉（組詩）

青山

半山腰賣茶葉蛋的告訴我，他寧可無知

絳紅福紙下設(shè)攤營利的，想告訴我更多

我不斷拒絕，只是為了命運的一點點體面

到處是煙火繚繞的造境，已經(jīng)沒有神秘。

它不是寶塔，永不會倒塌，所以被寄望

它顏色的有無也左右觀者的陰晴和陽氣

我忍不住走進水霧，清洗我的恫嚇欲

我早已忘記青春的君臨，那像部小說

完成了另一群人，他們經(jīng)常

把鏡臺上我的相片弄掉，又撿起來

既不是故意，也非不小心

我給他們帶來過焦慮，像一座青山

現(xiàn)在，漸變的天色在吞噬我的頭顱

我漫卷的衣擺卻浸泡于黑暗的江水

搗衣的母親悲切地呼喚溺水的兒子

她的女兒在油污的飯桌上做題，

一字一頓都像殺蜻蜓一樣用力

烈日下，它們直來直去地突襲。

好像以此能夠穿越不潔的塵埃

和不雅的空氣，抵達(dá)沖天的靈智。

我變窮了，窮得像一件華麗的衣服

在我的肚子里，走滿了劁豬的少年

他們忘記了禮和義而侈談智慧的光輪

他們修建了廟宇，請來了高僧。

還能用什么語言去一言止殺？

杜鵑在溪邊一粒粒吞咽卵石

脹破了大胸肌，滾出了五臟

這模糊的血跡下有什么心跡？

我不能做攀附巨石的青藤

我的生命應(yīng)該足夠慷慨

對于來者如何評價？無法評價

命啊，命，委身于有限的身體……

愁苦或慰藉

到了持家的年齡，我走出門

懷想著我永遠(yuǎn)無法成為的人

去集市上買豆腐、雞子

豬肉。我路經(jīng)一個

成天都在泥塘里打滾的癡呆

他的父親和老娘都健壯如牛

拼命儲蓄，想給他找個窮人家的

或者殘疾的女兒。他們一家的人生

都因為他一個人，變得簡潔、凝練。

這在我的意識里是極可怕的事，

卻又偶爾令我感到自己的可悲。

我路經(jīng)一棵從某一年起

再也結(jié)不出果子的樹。

我的朋友經(jīng)常唉聲嘆氣，

垂眉順眼。他們立在柳樹下

河堤旁、酒坊間

嚼著云夢澤的果子。

我路經(jīng)一個拄杖的老人，

他堅持說一百年前的本地話

和其他人相反，他使用語言

就是為了拒絕交流。

我小學(xué)的老師趴在一口井邊

撈隔夜的月亮

他的牙齒悉數(shù)搖落

像變異的教育

所有人都曾覺得自己完了

但都能活到現(xiàn)在

鼓著脹水而充滿血絲的眼球

愚笨得做不好任何事的人

將會創(chuàng)造更多糟糕的體驗

我走到了到處包著白布的集市

我也有自己的貨物要賣。

集市十分蕭條，沒有一個孩子。

當(dāng)然也沒有賣給孩子的玩具。

一個中年男子在我旁邊說，

孩子需要玩具，就像大人需要孩子

哪怕不是自己的。

他和他的父親長得像，他的父親

曾在馬戲團扮演獅子。

貧窮

在田埂上，父親指著芝麻

問我名字，我答不上來

還有另一種作物

我也認(rèn)不出

父親感嘆我五谷不分

他給出了正確的答案

我毫無興趣，而在心中感嘆

人和人掌握的知識如此不同

即使曾經(jīng)普遍而常用

也會失去耐久的光澤

而那專門的，從表層到根源

越深入越難以分享

包括所有感受的細(xì)節(jié)

冷漠應(yīng)對遙遠(yuǎn)且隔絕的投入

僅僅因為沒有余裕

僅僅為了自己的收成

歷史和知識招引著孤獨者

此后若背叛，也會旋即失去救贖

經(jīng)驗之內(nèi)

橫死和落魄的

一步錯步步錯的靈魂

都集中在一個狂躁的

窮人家的孩子身上

每一刻的無知都沉重

每一刻的歡樂都將付出代價

讀梅圣俞詩

天才意味著忍受孤獨

暑熱蚊蠅和寒窗馬鹿

忍耐心氣的積雨下沉

習(xí)慣窒息而大口呼吸；

除了詩的語言，

不必說，不該聽

除了詩的語言，

強調(diào)著我的失敗。

在郊區(qū)，在廢井，在朋友家

在語言中心之外的破爛風(fēng)景

都有我自娛自樂的笑聲

我愛誰都愛得心安理得

她熟睡的呼吸那么平靜，

一做噩夢就直接喊出來；

世上沒人像我這樣羨慕她

夢中掃清落葉般的障礙

曉寺的鐘聲喚我回家，

它看透我失去的欲望。

二三乳雀在溪水那邊，

踏過去的代價是死亡。

珍惜的季節(jié)輪回而來，

可蛋糕已吃掉它之上的榛子；

所有收起敵意的規(guī)律

我都愿意抱抱。稱稱

那重大的輕，不要勉強自己。

學(xué)學(xué)孩子的手，那飽滿的虛無

捏住時間，就爆出桑葚的果汁

澆淋毒蟲橫行的萋萋墳頭；

玉兔，光腳從木地板上跑來的

美妙音樂，就是它的重量。

我們受教育，為了不被愚弄，

我從未臆想，住在廣寒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