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讓我講講我們戲曲演員的故事?說實話,我本不想開口的,聊天可以,但你要把它寫成文字,發在各個媒體上,我還是有顧慮的。好在,你不是記者,作家這個職業,我蠻欣賞的,跟我們唱戲一樣,某種程度上,都是借別人講述自己的人生體悟。我聊的這些事,你只管聽聽,權且當作寫作素材,這樣我就能更坦誠地跟你講。到了我這個歲數,對名利什么的,都看開了。對了,你了解我們秦腔嗎?聽京劇最多?那是,大家多喜歡的是京劇、越劇、黃梅戲、豫劇,還有我們秦腔。在西北五省,說起秦腔,幾乎家喻戶曉。從藝四十年,要說的太多,我還是從《戲劇天地》舉辦的那場演出,跟你聊起吧。
當看到要表演的演員名單里有楊清虹時,我心里騰的燃起了無可名狀的情緒,百般滋味,一時難以說清,推辭當嘉賓不可能,但要真正面對她,我還是有些許的緊張。
你緊張什么。我責怪自己。你現在是一院之長,也是主辦方發邀請函請來的,怎么緊張起楊清虹來。她可是沒上舞臺有十年了,聽說教幾個學生,其他就不甚了解。雖然我們在同一個城市,自從當了院長,我忙得團團轉,別的事就無暇顧及了。當然如果存心要去看她,也不是沒有時間。
沒想到我們要在南方的《戲劇天地》相見了。
活動秩序冊上標明她跟我住同一所賓館,我在八層,她住六層。應當去看看她,多年沒見了。我腦子里這個念頭一閃,立即就反問道,為什么不是她來看我。
思緒紛雜,我在賓館待著無心做任何事,便下樓散步。剛下樓,一眼發現了楊清虹。太熟悉了,那瘦高的身影。人過五十,身材還是那么苗條。眼神呢,仍是那么淡然,跟我無數次夢中的她,相差無幾。我急著想上前想打個招呼,她卻步履匆匆,一下電梯,直奔演播室。我好奇心頓起,悄悄跟著,走至門口,怕有些魯莽,裝作看手機,耳朵卻在仔細傾聽。只聽她在里面說,舞臺右側這兒得放把椅子。
滿頭白發的導演說,楊老師,放心,一會兒椅子就會送來。
楊清虹點點頭,說,我剛才出場時,那邊地毯角有些起邊了,對,就是這兒。導演說,我們會處理的。言辭里已有些不耐煩。
辛苦了。那我上去了。我一聽這話,立即走回大門。遠遠看到她進了化妝間。
離節目開始,還有三小時。她還是那么認真。
我散步了一小時返回時,又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朝演播室一瞧,發現她臉上化著妝,卻沒穿戲服,跟工作人員說,這個椅子太低,我坐著不好看,你看,椅面稍高些,就這么高,我坐著是不是挺漂亮。她說著坐了下來。
半天,我才聽到導演甕聲甕氣地說,那就換一把吧。
舞臺上,咱不能馬虎。很快就要錄制節目了,請老師們抓緊。她說著,又跟樂隊交流了起來。我本想進去打招呼,看她那么忙,心想,還是等演出結束后,再找她不遲。
節目開始前,我跟其他四位嘉賓先后坐到了主席臺。我們分別是文藝評論家、著名戲曲演員、藝術學院老師。三個我都認識,另外一位演員聽說是錫劇演員。這個劇種少,我對那個女演員也不熟悉。舞臺呈扇面形,穿著“戲劇天地”T恤的觀眾坐在四周,他們是一群大學生。還有一些觀眾穿著西裝、旗袍,有個男人戴著許文強似的禮帽,讓我惚若回到了民國時代。坐在自己姓名座簽前五分鐘了,我的心還是跳個不停,低著頭,看著節目單,極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當主持人介紹嘉賓,讓我跟觀眾朋友打招呼時,我聲音都有些結結巴巴了。好在,音樂響起,楊清虹扮演的李晚春就要上場了。她手拿繡花架,小碎步,一個背肩上場,又一個背肩亮相,就牢牢地吸住了觀眾的注意力。她轉身,調整好步態,輕輕虛坐到椅子上,以婉約派傳人張老師特有的那種婉轉腔唱了起來:“兄弟窗前把書念,姐姐一旁把線穿,母親機杼聲不斷,一家辛勤非等閑。姐弟二人同作伴,天倫之樂樂無邊。”小碎步、看觀眾、繡花、身段、扮相、嗓音,還是跟當初一樣,我的眼睛牢牢地抓住她,以挑剔的眼神細細地摳。表演完,在掌聲中觀眾都站了起來。
這十年來,我沒有跟她聯系,也沒在舞臺上看到她唱戲,更不知道節目主持人為什么找到她,反正她是以表演藝術家的身份出現在《戲劇天地》大舞臺上,以她的實力告訴我,告訴所有的觀眾,告訴她的戲迷,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舞臺。
當主持人問她,作為省秦腔院的當家閨閣旦,為什么四十歲就離開了舞臺?這話問得我心臟緊張得都要飛起來了,屏住呼吸,急等著她回答,又怕她回答。她輕拭眼角,無語。
歲月的風霜,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聽說她被院里決定提前退休后,跑到院長家里,也不說話,只一折戲一折戲地唱,一會兒是水漫金山的白素貞,一會兒是含冤的竇娥,一會兒是要報仇的敖桂英,院長八十三歲的老父親,坐在一旁不停地用手打著拍子。唱累了,端起桌上的水杯就喝,院長夫人這時才有機會解釋說,清虹呀,你要理解,不是你們院長一個人決定的,他一直說你是你們院當家旦角,老愁得睡不著呢。院長呢,坐到沙發一角,只管拿著一張寫滿字的紙說,沒辦法,我真沒辦法嘛,說不上,下次就是我呀。清虹,這是大趨勢,現在聽戲的人太少,全國劇院都精減合并重組,沒得辦法,真的沒得辦法,狗日的電視機、錄音機、流行音樂,把咱的市場給搶占了。楊清虹仍然不理,一直唱到晚上十二點,院長老父親終于撐不住,被院長媳婦扶著進屋睡覺去了。這時,楊清虹剛唱完“良善人無故身遭大難”,抹了把眼睛,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水就喝。院長說,夜深了,小楊,你就在我女兒屋里住一宿。
楊清虹也不說話,背著包就要走,院長攔不住,要送楊清虹,楊清虹聲音帶著哭腔,院長,我來就是給你唱戲的。我唱得好不好?
院長拍著她的肩膀說,清虹,你唱得當然好,你是全院唱得最好的,只是,只是……
楊清虹輕輕拉開院長的手說,我要的就是這句話,院長,你明天宣布我退休時,當眾只說這一句話,我就不難過了。說著,拉上門,噔噔噔地跑了。等院長換上鞋子追下樓,再也找不到她影子了。
主持人的大嗓門驚醒了我,他也五十來歲了,歲月和舞臺經驗磨礪了他的應對能力,楊清虹的沉默,他瞬間就明白了,靈機一變,說,雖然楊老師離開了舞臺,可她一直沒有放棄表演,大家剛才熱烈的掌聲就是證明。請楊老師說說你的感想。
楊清虹這才慢慢開口說,我退休后,因為想舞臺,想唱戲,那一年多,簡直瘋了,六神無主。白天還好說,到晚上就眼睛大睜著盼天亮,那些日子,真的過得很難,很難。她說到這里,哽咽了。主持人高高握起拳頭,面向觀眾,大聲說,可是楊老師沒有倒下,而且還取得了驕人的成績。說著,轉向楊清虹,說,楊老師,我說的對吧?
楊清虹點點頭說,我一邊教學生,一邊苦練戲,藝術是教人為善,培育學生,也培養觀眾。我唱戲,老師的名字就會被提起,我是她的學生,老師就不會被人忘記,老師多年來創立的婉約派,就會永遠傳下去。秦劇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底蘊厚重。它的特點是高亢厚重,但老師的演唱婉轉溫柔,也就是婉約派。我不能讓老師的流派在我手里斷了,對不起老師多年來對我的教導。
主持人不住地點著頭,又把目光投向觀眾席,深情地說,我今天要告訴大家,楊老師為了排戲,為了傳承戲,她賣了自己城里唯一的房子。房子呀,這可是人生之居。什么樣的愛,能讓人做出如此的舉動?沒有深深的愛做不到呀。雖然楊老師離開了劇院,可是她沒有離開觀眾。大小劇院,哪怕一個偏遠的小村莊,只要有觀眾聽戲,她二話不說,帶著她的演出隊伍立即出發。
隨著主持人的講述,大屏幕上出現了楊清虹和她的伙伴走街串巷演出的畫面。讓我驚異的是她跟演員演出時,有個畫面,是好幾個人抬著一口大鐵鍋。
在主持人講述中,我才知道,他們到的多是鄉村,也不到老百姓家吃飯,鐵鍋一支,柴火一燒,二三十人圍著鐵鍋,席地而坐端一碗熱騰騰的臊子面,吃得滿頭大汗。
這樣的場景太熟悉了。
我小時候,在家吃飯就是這樣的。我家離楊清虹家騎自行車不到半小時。當我們先后分到省劇院時,因為是從同一個縣劇團調來的,又是同鄉,兩人天生有種親近感。她住我上鋪,經常早起晚歸,有次晚上半夜了,還不見她回來,原來是在院子里練功。后來,我倆就結伴到單位的籃球場,就著樓里散發出的昏暗的燈光,繼續背唱詞。
她學東西慢,我呢記性好,唱詞不一會兒就全記下來了,她就離我遠些,一條腿擱在石椅上,一邊下腰,一邊背唱詞。
當得知著名秦腔藝術家張老師要來我們院挑弟子,而且是關門弟子,我們倆睡得更晚,起得更早了,沒明沒黑地練。院長那時正年富力強,好像也就四十歲出頭。他拿著煙,卻不點,半天才說,你們倆,是劇院的當家旦角,是我的左臂右膀,我心里很復雜,既盼著你們被挑中,又盼著你們落選。可要格局大,對不,最終我還是希望你們被選中,魚到了大海里,不是游得更快了嘛。
他專門請錄音師,把我們的演出錄成磁帶。送帶之前,又把我倆叫到跟前說,就看你們的運氣了。言下之意,要是被張老師挑中,那肯定是秦腔旦角的又一個“皇后”。一直唱老戲的我們,當然知道“皇后”的地位,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沒人質疑。
我千盼萬望,等來的卻是張老師選中了楊清虹的消息,我想可能因為我個子矮,或者是我唱的不好,后來才知道不是這原因。
2
《戲劇天地》節目,每名演員在舞臺上的正式表演只有五分鐘。當我們幾個專家點評時,楊清虹已下了臺,幸虧我看不到她,否則我不知道該如何點評她?
說我們曾經是同事,怕她認為我有自夸的嫌疑,裝作不認識又怕熟人認為我把自己當成了人物。還有最尷尬的是,我該用怎樣的語言來評點她?針對我的點評,她肯定也不以為然,這點跟張老師同出一轍。
張老師是我們的老師,當然這是我認為的,張老師把楊清虹收為她的關門弟子,把我只當作一名普通的學生。楊清虹退休后,張老師在不同場合,否認我是她學生的言論讓我很是傷心。我的確很崇拜張老師,她是我們秦腔婉約派的天花板。
隨后,屏幕上又放了采訪楊清虹的視頻:我為了這次演出,一直練,這個舞臺太高大上了,我走圓場時,怎么感覺它是那么短,時間過得那么快,我真不想下臺呀,這么美的舞臺,我好久沒有登上了。秦腔已經滲透到我的血液里了,再苦再累,我也要把老師的這一派傳承下去。她說著,抽泣起來。
她下臺了,我點評就很輕松,說她是真正的藝術家,把婉約派藝術發揮到了極致,這將在秦腔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筆。其他的嘉賓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針對我的評語,她不知會作何感想。
節目結束后,我想她會來看我,我一直等到離開的前夜,她仍然沒有來,只好決定到她房間去看她。心里勸解自己,她比我大,雖然只比我早出生四個月,還是姐嘛。
我倆分別從縣劇團調到省劇院,很快就成了一對不服輸的姐妹花,并稱省院二旦,合作了《游龜山》《奪錦樓》《火焰駒》《三滴血》《山鄉御妹》。她扮胡鳳蓮,我扮盧總督女兒盧秀英。她扮妹妹瑤英,我扮姐姐瓊英。她扮黃桂英,我扮她嫂嫂周湘蓮。同樣在《山鄉御妹》,她扮的是妹妹,我扮的還是姐姐。她表演的特點是活潑,可愛。我一向持重大氣。當好多觀眾把我們的戲做比較時,跟所有戲的宣傳海報一樣,她的名字永遠在我前面。承認她唱戲比我好,這對我來說很困難,可是按俗常的觀念,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的看法我要尊重。
張老師得病后,還沒忘記給楊清虹教戲。有次我到醫院去看張老師時,她已病得很重,可她坐在床上,還不停地給楊清虹教最后一出戲,而這就是她最有名的《游龜山》。我聽得牙關咬得“咯吱咯吱”響。老師見了我,只說了句謝謝你在百忙之中來看我。聽這話里有話,我心里很不好受。張老師才不管我的感受呢,又接著給她最心愛的徒弟講戲了:胡鳳蓮雖是漁女,但是她機智、剛強,你要把這點演出來,還要體現她的勇敢,這眼神就要演精準。她對戀人田玉川是愛慕的,眼神肯定是柔情。到田府,看田玉川媽媽是親切的,對田玉川爸爸田知縣她是緊張的,對盧世寬爸爸,她是憎恨的,這些你要通過眼睛表現出來。
就是在聽這些時,我給張老師洗了衣服,幫著楊清虹給老師翻了身。我真想走,可不知師徒二人身上有什么魅力,我就是想跟她們多待一會兒。跟她們多談談戲,哪怕她們只把我當成觀眾,我也愿意。
如果不是劇院改革,我去看張老師的次數肯定更多。
聽到省里幾個秦腔團體要合并,我心想,我們院要留一個人也只會是楊清虹,她不只是臺柱子,而且她還是大名人張老師的關門弟子,誰敢目無尊師,這在戲劇界可叫在太歲頭上動土。
我急著找院長,找有關的領導。院長也焦急,嘴上起了三四個泡,他不停地在大小場合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減誰都不合適。后來,還是他想了一夜,最后想出了按年齡一刀切的辦法。
一聽年齡,我更緊張,我跟楊清虹同歲,那么在眾人眼里,楊清虹比我唱得好,留她,是板子上釘釘的事情。
結果,我因小楊清虹四個月,留在了院里。楊清虹因年齡過線,離開了心愛的舞臺。
后來許多觀眾網友都責怪我,以為我做了手腳,害得他們喜愛的大演員沒了工作。天地良心,我沒有。只因為楊清虹是一九六八年九月出生的,我是一九六九年元月出生的,我倆的命運就此改變。
走到她房間門口時,我才理出了自己紛亂的頭緒。我想聘請她擔任我們院藝術指導,這樣我們就仍能像過去一樣,形影不離。
她一看到我,一點兒也沒有如我想象的那樣吃驚,或者欣喜。好像我們天天見面,淡淡地說,我一眼就在專家席上看到你了。
這話說得讓我心里不舒服,看到我了,卻不來看我。還是沒有把我當姐妹,對我有誤會。這話我不能說,說出的是,清虹,這么多年我一直想著你,我就想,如果我說話能起作用,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你請回院里。這不,我這次來就是請你出山的。院里需要你。我知道,從進門那一刻她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太驕傲,我不能說,作為她的好朋友,我要給她更大的舞臺。
請坐。你看,我本來要去看你的。你知道,這次演出,太隆重,我太在意。還有,這兒的秦腔戲迷太多。這不,一會兒他們還邀請我去看他們的排練呢。說著,她打開手機,給我聽一個個戲迷的語音。
一聽這話,我心里更不得勁了,說,那我就不多打擾你了,長話短說,請你回院里,給咱們年輕人上課,傳幫帶。
她怔了一下,說她正在創辦秦腔傳承中心。
在院里咱們可以一起辦呀。
她說,謝謝你,蕊沁,謝謝你沒有忘記我。這次演出,讓我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只要不放棄唱,總會有舞臺。她堅定地說。
那執著的樣子,讓我想起了那次我們跟老師一起演出的情景。
那是我們演出錄像交出不久,我們到我市下屬的一個縣演出,聽說張老師就跟我們住同一家賓館。我別提多高興了,很想一個人去拜訪她,可又一想,我跟楊清虹是同屋,如果她知道我一個人去了,會不高興,我們是鄉黨又是好朋友呀。便叫她跟我一起去。楊清虹想了片刻,說她不去了,晚上要演出,她得到排練場再去熟悉一下舞臺。舞臺我們已經去過,也彩排了好幾次,唱的又是熟戲。再說見老師,也就一會兒工夫,還是去吧。我晃著她的手,她仍搖頭。
咱是君子,啥事做到明處,你不去那就不怪我了。我暗想。我們是對手,很少有人能像我這樣做。
這個西北高原小縣,常年缺水,雖到春天了,風吹起來還挺冷,我到街上買了袋水果,想了想,又買了條圍巾,心里忐忑著輕輕敲了下張老師的門。
里面沒有動靜,我又敲了敲,里面還是沒有動靜。
我想了想,把東西交給服務員,又寫了張條子,寫上我的名字,心想這樣老師就會加深對我的印象了。我親眼看到服務員把東西放到張老師屋里了。
回到房間,發現楊清虹的杯子還放在桌上,便泡了她愛喝的金銀花茶,來到舞臺。
讓我沒想到的是張老師也在舞臺上,她正在教楊清虹。張老師穿著毛衣,在前面跑圓場,楊清虹跟在后面。張老師小碎步真美。我忙放下杯子,也跟在后面,練起來。心想,我來得真是時候。
楊清虹把我介紹給張老師,張老師朝我點點頭。
真的與我日夜向往的女神在一起了,我的心跳得特別快,一聽張老師那嗓音,真的是仙音,我急于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現。一會兒練吹火,一會兒做臥魚,一會兒又舞水袖。我們練了半小時,老師說,她也要再走次臺,說著,又聯系導演,又找樂隊。我說咱們回吧,楊清虹給我示意,別出聲,說,咱們悄悄看一會兒。
我們坐到舞臺下面,楊清虹看得專注。我看一會兒又想,老師演了那么長時間,肯定口渴了,又讓工作人員端來了熱水,讓老師潤潤喉。老師下臺來,邊喝水邊跟我們說了一會兒話,還問我是哪人,學了幾年戲。
我聽得美滋滋的。
老師的演出,我跟楊清虹恨不能把她一招一式全記在心里,化在自己表演的細枝末節里。唱腔如何圓,動作如何連貫,老師的處理真是玄妙,更讓我渴望當她的學生。
結束當晚,主辦方請我們吃飯,戲迷們不停地給張老師敬酒合影,合影她都微笑答應,酒卻一滴不沾。在這過程中,我也給老師敬了酒,讓她喝茶,我自己猛喝了三杯酒。為了保護她,我還給她杯子里悄悄倒了礦泉水,并插空搶先跟她合了影,要了她的電話,又悄悄確認了我的演出資料她收到了。
一切我都認為自己做得很完美,可我沒想到老師卻選中了楊清虹,據院長后來轉述老師對我的評價,說,李蕊沁這孩子,很好,很靈活。
靈活,是個好詞呀。我大睜著眼睛,不解地瞧著院長。
院長仰頭看了看瓦藍的天,又撫摸了一下自己頭頂沒有多少的灰發,半天才徐徐開口。我忽然想起張老師在一次采訪時說的一句話,當好演員,還是笨些好。笨了,就專注,就持久。
院長,你是看著我一天天成熟起來的,你怎么看我?我好委屈。
院長掏出一盒好貓煙,取出一支拿到手里,卻沒有點煙,不停地在手心彈著說,孩子,我如何看不重要,你拜的是秦腔名角張老師呀。
3
回到院里,雖然工作繁雜,要排新戲,要恢復老戲,還要翻修舊劇院,可無論怎么忙,我眼前總浮現著楊清虹那堅定的目光。
一晃半年就過去了。
我記得她說要辦什么傳承中心,憑我五十多年的人生經驗,感覺個體的力量太微小,要辦成一件事,真是太費周折了。我還是想把她請到我們院。有了這個念頭,我一直問自己,李蕊沁,難道你就真的離不了楊清虹?這世界,當然誰都能離了誰,可請她到院里來指導,這個念頭就像我們戲劇演員聽到了鑼鼓,卻不能上場的那種滋味,促使著我必須到她家,請她出山。主意拿定,往日我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瞬間像電影畫面一樣一一在我面前放映。
當演員時只要自己把戲唱好就可以了。當了院長,才知幾百號人,要吃要喝,你院長沒有能耐,怎么對得住大家給你投票。人們普遍以為女人能當上領導肯定與性別有關,天地良心,我當院長,是民選的結果。說實話,我沒想到大家對我有這么高的期望。結果一出來,我吃了一驚,給領導說,這么重的擔子我怕挑不起。領導笑道,大家都說,咱們現在演員中,只有你最適合當院長,不但有戲演,還能讓大家把日子過好。
為了這話,當院長三年來,我幾乎就沒有睡個踏實覺。戲的確每周都有。房子呢,老的有了房子,年輕的有了宿舍。人才呢,從全國招兵買馬。現在我只有一個目標,把楊清虹請到院里,給我坐陣。記得一位名人說,所謂大學,就是有大師也。那么大劇院,當然要有無數的名角,他們才是我這個院長手中的王牌,才能讓舞臺下面觀眾坐得滿滿的。
聽說她把市區的房子賣了,住在郊區,我一時有些憐惜,心想,在她面前,我千萬不能表現出對她的同情,可能我一個眼神,就會前功盡棄。
楊清虹住的地方離市區有四十分鐘,依驪山而居,旁邊黃河支流緩緩流過。春風知我意,一路都陽光明媚。
我沒有事先打電話,進到院子,發現是農村常見的小四合院,上房五間,東西兩邊都是廂房。院子中間是小路,兩邊菜地,里面綠綠的,好像有香菜小蔥,邊角種了牡丹、芍藥、馬蘭草、鳶尾、月季。一樓的客廳里,掛著張老師與楊清虹的照片,還有楊清虹得的獎狀、獎杯、獎盤放在一個博古架上。院子里有一男一女在排《藏舟》。這戲我跟楊清虹都演過,是我們的代表作。
兩個青年演員很投入,也勾起了好久沒有上舞臺的我的戲癮,看著他們的排練,我情不自禁地對女孩說,你撐船的動作這樣,會更好看,也更真實。說著,我接過她手里的木槳跑起了圓場。
女孩跟在我后面,做得蠻認真。兩圈下來,我就有些累了,解釋道,久不排節目了,讓你們見笑了。
男孩說,老師,你表演得好優雅。
你們楊老師做得更接地氣。我由衷地說。
對的對的,院長,你跟我們楊主任不愧是多年好姐妹,知己知彼。謝謝,你一指點,我發現我做起來動作自己都感覺美了。女孩約有十八九歲,熱情地說老師一會兒就回來了,李院長你請坐。
你怎么知道我姓李?我有些得意,也有些好奇。能被人認出來,這是做演員的幸福。自從當院長后,我就把舞臺讓給了年輕人。雖然這樣做,很難受,可是舞臺就是這樣,你不讓,年輕人怎么成長。不上舞臺三年了,還有人記得,證明你在觀眾心目中還有位置。
李老師是著名秦腔表演藝術家,又是省院掌門人,熱愛秦腔的人怎能不知道。我看過咱們院許多戲,最喜歡的是戲劇電影《穆桂英》。我們楊主任整天念叨你呢,還說你們是最好的朋友和搭檔。說你長得漂亮,果然名不虛傳。
楊清虹這么說我,我心里一陣欣慰,便故作淡然地問,你們現在學戲的人多嗎?
還可以,有二十來個人。當然比不上你們有幾百專業演員的省院。小姑娘說著,眼神熱熱地看著我。
努力就有希望。我語意雙關,又問,有自己的樂隊?
是的,生旦凈丑,我們都有。女孩回答完,對男孩說,你去看看奶奶,需要什么。
好咧。男孩說著,禮貌地朝我點點頭,進了左邊一個掛著門簾的套間。這個門簾挺有意思,是一個大眼睛的旦角拿著手絹掩面含羞的大頭像。我想這出戲是《奪錦樓》里的瓊英吧。
女孩遞給我一杯茶,朝四周瞧了一眼,小聲問,老師,我能加你的微信嗎?我說當然可以,拿出手機,她加后臉上明顯松弛,聲音更低地說,請老師多指導。我又問,你們資金從哪來?
我們靠自己的演出生活。對了,現在我們與秦都大學合作了。
我心里一驚,秦都大學可是我省最好的大學,這個民營演出單位能掛靠在秦都大學,我不得不佩服楊清虹的戰略眼光和魄力。看來啥事都難不住她。
女孩遞給我一只蘋果,慢條斯理地說,提起此事,還有一段故事呢。我們坐了六個小時的車,到陜甘交界的長嶺縣一個小村子演出。那兒雖偏僻,可是有一個古老的戲臺子,怕有三四百年了,看戲的人特別多,晚上住在村部的會議室里,大家打通鋪,我們楊主任說,不是我們沒錢,主要是想跟老百姓面對面地接觸,了解他們喜愛什么樣的戲,這樣我們有針對性的排戲,更受觀眾喜歡。那晚我們楊主任唱的是《河灣洗衣·女祭靈》。
這出戲我太熟悉了,我唱過。少女田賽花在母親死后,祭奠完去河灣洗衣,碰上要搶她的惡少,后被人搭救,展現了傳統孝道與民間生活的生動畫面。
女孩看我頗有興致,又講道,我們楊主任演的戲感動了一個在場的老太太,她一直哭,說多可憐的女娃,你唱得太好了,沒媽了,還受人欺負。說著,眼淚就沒斷過。
我們主任就說,我父母去世得早,我演的是真情流露。
呀,我說呢,怎么演得那么好,原來娃是想父母了。
我們一個老演員說,老奶奶,你不知道,我們主任對老師,比對她親媽還親,老師愛人走了,老師又癱瘓了,唯一的女兒又在國外,楊主任把老師接到家里,喂飯擦身,整整三年了,比對自己父母還親。
只聽說老師病了,沒想到一直是楊清虹照顧著。我心里一陣內疚,我應當來看老師呀。
漂亮的女孩還在說,說起我們中心與秦都大學合作,就更有意思了。今天夏天,楊主任到秦都大學給學生們講課,剛講完,文質彬彬的校長總結道,我回老家聽我媽媽說,咱們省有個女演員姓楊,不但在戲上講孝道,還在現實生活中仁義孝順,對老師,比親生兒女還盡心。今天我才知道說的就是坐在我身邊的楊主任。同學們,我們聽戲不是聽熱鬧,是讓自己更美,讓自己心靈得到凈化。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對了,楊主任,學校想請你把你們的中心搬到大學校園里。這樣一方面方便培養學生,另一方面也方便來參觀校園的游客聽戲。我們聽了當然高興,當時中心還是租的房子。就在這次講課不久,秦都大學里面的三層小樓,成了我們戲劇傳承中心。楊主任不但自己唱戲,還免費教學生,一來二去,我們中心,就更出名了,請我們唱戲的單位越來越多。我們每周都有演出,都是免費的。這樣,學生也有了演出舞臺。為此我們楊主任還請咱們省一些秦腔劇團和全國各大戲種來交流演出,中心辦得一天比一天紅火,電視臺報紙網上也報道了幾次。
可能自己離鄉親們近,因而楊清虹的表演更接地氣,有生活氣息。如《三回頭》,妻子教育賭博的丈夫改邪歸正;《三娘教子》,母親教育兒子好好讀書;《打金枝》教育女兒如何當兒媳婦,當然也教丈夫如何當好女婿,教父母如何教子女。她做人謙遜,連獲大獎,從不顯擺,對老師有情義,一心只管唱好戲。現在的中心,一樓做文創室和舞臺,二樓是秦腔博物館,集所有秦腔歷史和流派。老師的流派內容是她新加上的。三樓是培訓中心,專門給戲劇愛好者上課。她只專注做一件事,就是一心傳承秦腔藝術。演員和樂隊都是她以前的同事、老師,全讓她請了來。她還聯系了全國的所有秦腔中心團體。她繼承了婉約派的婉約風格,表演文雅、柔美,吐字清晰,真假聲之間的轉換幾乎沒有痕跡。專家及觀眾都說她表演情真意切,纏綿悱惻,善于表達人物的內心世界。
我們楊主任的表演生涯可不是一帆風順的,聽說她當年正準備申報梅花獎時,卻被提前退休了。我還以為她會離梅花獎越來越遠、離喜歡婉約派的觀眾越來越遠。這時老師病倒了,癱瘓了。她把老師接到自己家里,在她細心的呵護下,老師心情好多了,可很有希望的梅花獎卻花落別家,她心里的難過自不必說。第二年,她終于獲得了戲劇梅花獎。大家都認為她是實至名歸。戲里唱的是忠孝仁義,戲外她也是令人稱道的不忘師恩的孝順學生。無論戲里戲外,她都將孝道兩個字演繹得盡善盡美。女孩正說著,外面聽到一陣車響,楊清虹滿面紅光地回來了。她看到我,不再像上次到賓館那樣冷淡,高興地一把摟住我說,蕊沁,你這個大院長怎么有空到我們鄉下來了?坐,快坐。說著,又給我倒茶,又給我遞水果,還夸我皮膚細膩,越發漂亮了,讓她的鄉間小屋蓬蓽生輝。
我聽出她話里有話,但大度地說你這兒可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老師還能說話時,還一直念叨你呢。說你當了院長,不虛此職。楊清虹拿著扇子不停地扇著,臉上還是汗津津的。
老師在哪,咱們現在就去,我還真想她。我說著,就要起身,楊清虹擺擺手說,老師就在套間,現在應當醒了,她看見你,一定很高興。
說著揭開套間門簾,老人果然醒著,我一叫老師,她顯然認出了我,滿臉的高興,嘴不停地嚅動著,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會說些什么?知道我當了院長,一定是夸我。她是不是因沒選我為徒,愧疚了?或者憑她一向高傲,還是瞧不起我?
我轉眼又想,如果當時她收我為徒,我會像楊清虹那樣耐心地照顧她嗎?我的人生是不是又是另外樣子?比現在好了還是壞了?
可惜人生沒有假設。
她的嘴仍在動著,沒想到昔日舞臺上那個人見人夸的名角,到了如此境地,一股悲涼涌上心頭,我一陣心酸,忙握住她的手,那雙手好瘦,但人看起來挺整潔,一點兒不像癱瘓多年在床的人。老人嘴里有痰,我猶豫片刻,正要幫她擦,她可能不好意思,轉過頭去,楊清虹忙說,蕊沁,我來。老人果然聽話地任楊清虹幫她擦。
蕊沁,你的每一步,老師都知道,她一直很關心你。你看你一院之長,那么忙,還來看老師,老師多高興。是不是老師?楊清虹說著,摸摸老師的臉。
老人點點頭。
我忙說,一直不知道老師在這,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來看老師了。
老師又搖頭。我給她匯報了院里的情況,特別是婉約派藝術的幾個傳人的近況,老人閉了下眼睛,眼淚還是掉了下來,我忙替她擦拭了,她不停地點著頭。
她嘴角又有痰了,楊清虹幫著擦了,說,咱們出去吧,老師該休息了。
我真的想快點離開病人。我不能設想如果我是楊清虹,天天守著這樣的人,不發瘋才怪呢。
張老師住的房間也掛了不少劇照,最醒目的是我跟楊清虹一起表演的《奪錦樓》。此戲講的是一對漁民夫妻,他們把兩個漂亮又有才情的女兒許配給兩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知縣一看到兩個女孩漂亮又有才識,通過考試給她倆各選了青年才俊,這兩人也不負知縣厚望,一個考中狀元,一個得了探花,最后夫妻團圓。聽起來是個很簡單的故事,我就是喜歡。因為寫出了秀才的貪圖富貴,也寫出了縣官的愛才,更寫出了姐妹倆的不同性格。最喜歡的還是我跟楊清虹的飆戲。
雖然我戲份沒她多,可是我倆的對手戲不少,跟她在一起演,是她帶動了我。不時地,我們在演時,還互相提醒對方。比如她說,萬公子妻子的戲只有一場,她對丈夫搶來的姐姐說,我們花園有個后門,你可不要跑了。說的是不讓跑,分明就是指出了一條生路,把一個礙于丈夫的面子又大義的女人復雜性格展現了出來了,那么你表演時,就要把姐姐的內心活動演出來,她此時當給萬妻鞠躬。我也給她說,妹妹在聽到姐姐丈夫中了狀元時,既要為姐姐高興,還要表現出一絲嫉妒。就是在這樣我們反復摳戲中,此戲成了我倆的代表作。每到演出謝幕,觀眾都會朝我們喊,你們來折《奪錦樓》里的“柳公館”。
清虹,得知你成立了中心,真心為你祝賀。咱們院里的劇場,可以為你們提供更大的舞臺,還有你需要演員、樂隊什么的,盡管開口。
謝謝,謝謝。楊清虹不停地讓我坐。這時女學生說,附近鎮上有個老板打電話說,下周一是他爸去世三周年,想請咱們中心到時去演出,主任,去不去?
無非就是附近村鎮演出,那些人懂什么藝術。我心想,可終沒有開口。
楊清虹說,告訴他們,我們去。現在就準備,你馬上叫陳嫂來照顧老師。隨后又興致勃勃地對我說,你要有時間,去看看,萬眾齊聚廣場,共吼秦腔,還是很感動人的。你們走的是大舞臺,我呢,就走鄉村,都一樣。不過,我還是歡迎你們跟著我們演出中心到鄉鎮,就像咱又回到了故鄉。你看,老師都點頭支持我們了。楊清虹說著,又給老師擦了嘴,摸了下她的臉。
看著他們要忙起來了,我即告辭。發現院子里的月季,開得花大,又艷。一只雞不停地叫著。
劉備三請諸葛亮,我沒那么大的心胸。心想,離了你楊清虹,我照樣能當伯樂。從全國各地,我以人才引進的方式,招了年輕的演員,又到戲曲學院調了好幾個梅花獎演員。可是說實話,張老師最正宗的傳人還是楊清虹,她負責的傳承中心搬到秦都大學后,名氣越來越大,演出一場接一場。聽說還在排大戲,我又喜又恨,心緒復雜。
在北京參加全國青年戲曲演員大賽時,我意外地見到了楊清虹。在招待所的大廳里,她正帶著學生練戲。這些人多是慕名而來的,我沒想到北京有這么多的秦腔愛好者。有小的,最多也就八九歲,也有成年人,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說實話,太業余了。我不禁又為她有這樣的學生,感到難堪。懷疑她不來我們院,是咽不下院里讓她極早退休這口氣。她站在隊伍前面,手里拿著繡花架子,像小姑娘一樣,或跑小碎步,或專注穿針,一點兒也沒注意我。
我忽然不想開口了。她有自己的舞臺。
可是我還是那么欣賞她、想她。知道我無論怎么努力,還是比不過她。可又想,人各有所長,這樣,心態也就平衡了。
4
再一次見楊清虹,是兩年后她的專場演出。收到她寄給我的大紅色燙金請柬時,秦城報紙、電視臺,還有各大網絡平臺都預報那晚古城有狂風、閃電、冰雹、大雨,讓市民非必要盡量不外出。各大單位、中小學,都提前放了假。
下午四點,果然七級大風,吹得街上共享單車倒地一片,行人都站不穩,傍晚時,天上落下一串串像雞蛋大的冰雹砸向樓下的車頂,院子里空無一人,我想了想,還是不顧愛人的阻攔硬著頭皮去了劇場。我還讓院里給年輕人買了票,以便讓他們好好向前輩學習。
開場時,觀眾只來了一半,我真怕楊清虹情緒受影響。節目單上有《三滴血》《雙陽公主》《柳公館》《接印》,個個都是我愛的。楊清虹唱得比《戲劇天地》舞臺上還好,聽得我都有些嫉妒了。
終于要唱《奪錦樓·柳公館》了,我既想看她的眼神,又想看她的身段,又想聽她的聲音,真恨不能分身:
見姐姐倒臥牙床上
瑤英獨坐意彷徨
何一日鸞鳳同棲銷金帳
何一日對坐同倚白玉床
何一日畫眉筆兒效張敞
何一日胡麻飯兒送阮郎
今夜晚怎銷風流賬
輕移蓮步出繡房
抬起頭 抬起頭來天空望
怎不見織女會牛郎
怎不見靈鵲駕橋在天河上……
結束后,觀眾不停地叫好,她當然又謝了好幾次幕。記者在大廳里采訪她,觀眾更是圍得水泄不通,我走到劇院落地窗前,外面風小了,冰雹落在地上,像灑了一地的珍珠。再瞧大廳正中電子屏幕上楊清虹的巨幅照片,往事歷歷在目。
準確地說,是楊清虹讓我走上了戲曲的舞臺。我倆生于同一個縣,我家在縣城西關,她家在離我家有十里路的一個小村子。小時候,我喜歡看戲,跟著小伙伴滿縣跑著看秦腔戲,那時莊稼豐收了,過年了,各村都會請戲班子唱戲。大概我十一二歲的一個夏天,我又一個人跑到鄰近村子看露天戲。天熱得汗水直往眼睛里鉆,但露天廣場上人挨人。有坐架子車的,有依著自行車的,孩子們騎在父母脖子上。墻邊擺著一排賣油糕、瓜子、豆腐腦的小攤,我忍著口水目光緊緊盯著舞臺上一個跟著小姐逛花園的小姑娘。
她跟我差不多大,走路像小跑,手也不停,一會兒彎腰指荷塘,一會兒仰頭觀畫眉,一會兒又扶著小姐過小橋。我最喜歡的是她下樓的樣子,一手拿著一塊黃色的手絹,一手提著裙子,先是小碎步,接著就是小跑步,簡直像在水上漂著。
送小姐到花園后,她就下場再也沒出來,我等不住了,跑到后場去瞧她,才發現我一個沒出五服的鄰居嫂子跟小姑娘在說話。下了臺的小姑娘個子比我還矮,可是因為她穿著粉色的戲服,化著俊妝,就像仙女一樣。鄰居嫂子一看到我走過來了,馬上把小姑娘拉到我身邊,驕傲地給我介紹說,那是她妹妹,是縣劇團的演員。
我說你真棒,你太厲害了。小姑娘正要說話,有人說,小楊,快回來,你馬上要上場了!
她一走,我也趕緊跑回舞臺,不一會兒,隨著鑼鼓當當當地幾下,小姑娘端著茶盤,步態輕盈地跑了上來,只說了句:老夫人,請用茶,就下去了。
她從此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
有天,我媽讓我去鄰居嫂子家借鹽,我拿著白底牡丹花邊小碟子剛跑進她家大門,就聽到一陣秦腔聲,也忘了借鹽,看起那個小姑娘穿著水綠色的確良襯衣正站在院子里的核桃樹下跟她姐姐唱戲,兩人一問一答,真是比舞臺上還吸引人:
啥花白啥花黃,啥花開得滿園香?
玉簪白金簪黃,丹桂花開滿園香。
什么花開火紅樣,什么花開在池塘?
石榴花開火紅樣,碧蓮花開在池塘。
……
白的玉簪、香的丹桂、開在池塘的碧蓮,我一個也沒見過,但它們美麗的形象在我腦海里不停地轉呀轉呀,讓我心中有了一個美麗的世界,跟我整天黃土飛揚的小村子不一樣。
兩姐妹唱完,鄰居嫂子給我說她妹妹叫楊清虹。楊清虹看我那么愛看戲,又給我唱了好幾出戲,還給我講劇團可好了,不但整天聽戲,還能吃白面饅頭。那時農村日子過得苦,你是城里人可能不知道,我們農村整天吃玉米面、高粱饅頭,白面只有等到過年才有。直到我媽等不到我回家,來叫我,我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匆匆吃了幾口飯,又到鄰居嫂嫂家,楊清虹已經回劇團了。
如果說半年前楊清虹給我展示的是秦腔演員的身段美,那么這天在她姐家展示的則是秦腔的聲腔美,它就像一個美麗的夢,吸引我放學后經常到縣劇團門口張望,聽著里面唱戲,回家纏著父母要唱戲。父母一聽,唱戲當演員等于就是公家人,每月還有人給發錢,當然好,就怕人家不要你。
我說鄰居嫂嫂的妹妹就是唱戲的,我要去找她唱戲。我爹不同意,說我是做夢哩。可我媽說,不試怎么知道不行?說完就提著一籃子雞蛋拉著我的手去找鄰居嫂子。鄰居嫂子正在院子里曬麥子,我媽放下籃子就跟著把囤里的糧食背到院子里,然后又薄薄地攤到地上。鄰居嫂子還是不松口,說,嬸子,不是我不幫忙,唱戲不是誰都能唱的,得有天賦。我媽忙說,蕊沁,快給你嫂子唱折《三滴血》中的“叫聲相公小哥哥”。
我唱完,我媽又讓我下腰,劈叉。做完我又說,嫂子,我再給你唱折王寶釧的《回窯》。
唱戲可是要下苦功的,練得不好,挨師父打是常事,我妹妹渾身都是傷。鄰居嫂子又說。
吃苦我不怕,打我不怕,只要把戲唱好。我馬上說。
鄰居嫂子看著一籃子雞蛋,說,我只能把你們帶到劇團,成不成,誰也不敢說。我媽說行行行,只要能進團里,你就不要管了。鄰居嫂子騎著一輛自行車,我媽借了我舅舅家四處都響的紅旗牌自行車帶著我,我胳膊上抱著一箱核桃,到縣劇團找到了楊清虹。楊清虹又帶著我找到她老師,讓我又是唱戲又是下腰。那老師長得很漂亮,聽說是劇團的主角,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說,嗓子挺亮,長相也喜人,先試三個月,受不了苦就回家吧。
練功比我預想的苦多了。三伏天,我穿著棉襖上舞臺,還沒走到舞臺跟前,汗水就順著臉龐直往下流,水衣已濕透貼在了身上,輕輕一擰就能擰出水來。寒冬臘月,只穿一層薄衫,舞臺上哈氣成冰,嘴凍得張不開,腳也會凍得沒有知覺。好在年輕,吃點苦,沒啥。初進劇團,只能跑跑龍套。
練,只有練,多學,你才能越過你前面一個個人。
楊清虹主演了穆桂英、黃桂英、李晚春、謝瓊英、李三娘、崔鶯鶯、金玉奴、胡鳳蓮八個主角后,被調到市劇團。這么多年之所以記得這八個主角,是因為這些閃亮的名字,像烙鐵一樣烙在了我心里,逼得我不能不好好唱戲。
她永遠在我前面跑著,我不甘示弱,三年后,也調到了市劇院。縣劇團領導高興得合不攏嘴,說我們團是養龍生虎的地方。我們兩家人,更是處成了親戚。楊清虹家里來人逛縣城時,我媽看到,必叫到家里,喝杯茶,吃頓便飯。她家里人來時,手里也不空著,新打的糧食,種的新鮮的菜,都會一筐筐的提來。兩家誰到了省城,必定都要把我們叫到跟前,說,娃呀,你們到了省城,就是親姐妹,一個縣出去的,要互相幫襯著,不要把一個落下。
楊清虹對我就像親姐姐一樣,我呢,也妥妥地服這個姐姐。她永遠是舞臺上最耀眼的那一個。
楊清虹休假生孩子了,閃光燈終于打在我身上,我還沒演過癮,戲就沒人看了。隨著流行音樂、電視劇的流行,看老戲的觀眾只有老年人了。我們有些人去歌舞廳唱流行歌曲,有些到人家的紅白喜事上人家點啥就唱啥,掙些小錢,我呢,拍電視劇、電視,有時還當主持人,只要人請,我就去,啥都干。不怕你笑話,我在一個電視劇里還給人當過替身,你知道我學過刀馬旦,騎馬、射箭,還是可以的。舞臺上我揮著馬鞭,做做樣子,但在電視劇里,就得騎真馬,為此,我練得渾身都是傷。沒辦法,為有口飯吃呀,我是家中老大,父親去世得早,媽拉扯著我們姐弟不容易,還要供兩個弟弟上大學。
跟我同團的只有楊清虹還在唱戲。即便不唱戲,她也在不停地練著功,到外面去向老師學戲。我勸她跟我一起演電視劇,說你學戲,也沒多少人看呀。她說,其他的我不感興趣。后來劇團又有戲唱了,我又回到了團里。
自從楊清虹拜了張老師,她唱的戲越來越多,大家都叫她小張蘭,我只能當她的配角。
楊清虹唱腔明麗響亮、淡雅清新,表演細膩傳神,在西北很有戲緣。和她有關的,多是苦情戲,比如,被考上狀元的丈夫拋棄的民婦秦香蓮;或是丈夫去世,含辛茹苦,教子成才的三娘;或是為了愛情,離開相府,苦守寒十八年,終于等來了當了皇上的丈夫的王寶釧。她演出了相府千金王寶釧對愛的執著。即便她在寒窯中苦度歲月,卻不失千金小姐的孤傲。在山坡遇到軍爺的調戲,仍然是相府小姐的氣度與高貴。
她在《火焰駒》里,演活了美貌善良、知書達理、有情有義的大家閨秀黃桂英。黃桂英從小與尚書之子李彥貴定親,因奸臣說李彥貴哥哥元帥李彥榮投敵,爹爹怕受連累退親。黃桂英與李彥貴在花園相會,贈金助他度過艱難日子,卻被爹爹誣陷殺人而綁上刑場。黃桂英奔赴刑場,面對婆婆及未婚夫的誤解,她受盡委屈,仍癡情不改……她細膩地表現出了人物的特質,一場戲比一場戲精彩。可能是因為她的出身,或者是老師的傳教,很快,她就成了我們院唯一的臺柱子。我扮的是李彥榮的妻子,是片綠葉,陪襯著她。
《鍘美案》中,她扮人人同情的秦香蓮,我飾演的卻是觀眾都不喜歡的嵐萍公主。陳世美被招為駙馬后,差人殺害秦香蓮母子。我最喜愛的是這戲中的《三對面》,這折戲幾乎家喻戶曉。包拯秉公辦案,將陳世美扣押府中,嵐萍公主聞訊后來到相府,要救陳世美,因此和包拯、秦香蓮發生了爭吵。嵐萍公主雖然是個配角,著墨不多,但她也是劇中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我要在有限的角色里,把我對人物的理解,對人生的理解,呈現在每一個細節里。我就分析,嵐萍公主生于皇室,優越的環境養成了她嬌貴、蠻橫的性格,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也為了不失公主的威嚴,她對包拯以權相逼,對秦香蓮以勢相凌。表演中,我緊緊把握住人物的這一性格基調,一路演來,我并未將公主的刁蠻任性與仗勢欺人的性格特征流于表面,而是從氣質到神情舉止等各方面細節進行了傳神的呈現。短短半小時戲,我從肢體、手勢、眼神,腳步等,層次井然地把一個公主的委屈和奮爭表現了出來。
這場戲只有三個人物,故事也簡單,完全靠演員的演唱營造舞臺與現實、人性與道德的空間。我嗓音清脆明亮,但這時不能賣弄嗓子,而要結合人物情感發展的變化軌跡,行腔時注重輕重緩急,疾徐有致。比如,公主到相爺府來找駙馬,雖貴為公主,但包公是相爺,她還是有禮貌的,一口一個包愛卿,顯示出自己的身份和教養。看到包公跪在自己面前,讓起身。包公問她因何事而來。她說駙馬早上到你府,為何現在還不回家。包公答,他這里沒有駙馬,只有罪犯。她佯裝不知,反問,誰是罪犯。一聽罪犯是陳世美,水袖和臉抖了一下,然后馬上鎮定,反眼看包公。聽說有人要告駙馬,馬上問是誰、哪里人、為何要告,讓包公一一回答她。聽到陳世美不孝養父母、要殺發妻害兒女,站起來,轉苦音:可惱駙馬太不良,后婚男子招東床。我有心不救御駙馬,金枝玉葉守空房。我有心搭救御駙馬,國王家女兒落偏房。唱這段時,我在演唱中用了輕聲,把字吐輕,把聲降低;最后決定救駙馬,才讓帶原告。剛開始,公主與秦香蓮的對唱是禮尚往來,一問一答,無波無瀾。因為她畢竟是公主,是有教養的,還耐心地問秦香蓮詳情。一聽到秦香蓮說跟陳世美結婚十載,已有一雙兒女時,她氣得坐不住了。到后來,與秦香蓮辯理時,我把字音加重,聲調提高:民婦講話理不端,是非顛倒似瘋癲。你本是百姓人家身貧賤,見公主不跪為哪般。
在事實面前,公主無理可爭,只好說秦香連說的是假話,又以對方的身份輕視,讓她跪,這才急惱了秦香蓮,唱詞更難聽:國王家女兒你學下賤,你不該下嫁后婚男。先娶我來我為正,后招你來你為偏。我乃一正,你乃一偏。下得車輦跪在我面前,口稱姐姐理當然。
公主聞聽秦香蓮罵她下賤,氣得用扇子遮住臉。與她爭大小,讓她下跪稱姐姐時,當然氣憤了,怒氣沖沖地站起來,聲音中都帶著顫抖,音調由中速變成了快速:好一大膽秦香蓮,敢和公主論正偏。常隨官兒一聲喚,你先打潑婦四十鞭。
演唱中,我緊緊把握住公主從起先的傲嬌,到無奈,到最后的惱火,通過唱腔速度快慢的變化和高低輕重的對比,以聲傳情。
跟包公對唱,跟起先簡直判若兩人,兩人就像吵架,我吐字如珠落玉盤,把嵐萍公主的憤懣之情表露無遺,演得很過癮。當包公制止打秦香蓮,問她原因時,公主說:她言說先娶她來她為大,后招我來是小星。包公:秦氏講話理端正,你應和她姐妹稱。公主:我本是金枝玉葉國王女,怎和她庶民百姓一般同。包公:百姓也是娘生養,哪點與人不相同。她雖身貧有血性,不過未曾生皇宮。這時我就有些胡言亂語了,問包公為啥要偏袒秦氏?包公:秦氏講話理端正,公主講話理不通。我又問:你向秦氏因何故?包公:陳世美殺妻害子罪非輕。公主:你能問他個什么罪?包公:定付銅鍘不留情。公主:當朝駙馬你敢斬?包公:龍子龍孫一律行。
公主看自己擋不住,最后抬出國太,結果包公說哪怕是見主公。公主一下子無措,但她還是要無理爭取,雖然走時還有來時的氣焰,但神態明顯有了失意。
觀眾都說我唱得好,表演細膩。網友們留言說我演活了一個可愛傲嬌、委屈霸氣的小公主形象,還說他們超級喜歡,要抱走公主。可我的戲份畢竟太少。領導說,不是你唱得不好,主要是你的氣質不太適合扮演這些苦角色。你問我家庭情況,我跟楊清虹都出身農村,一樣是農村戶口,一樣有要耕種的土地,只不過我家住在縣城邊上,家里有幾間瓦房,租給附近的中學生住,收入略微寬裕些。
時間一長,我就思謀開了,不能這么干,我得重新開辟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于是從閨閣旦轉向了刀馬旦。從小我就喜歡打打鬧鬧,我媽說我是個假小子,還真把我當男孩養著。到了劇院后,因為旦角戲份多,誰都想爭當名旦。楊清虹總排在我前面。她當了張老師的學生后,我扮演的刀馬旦就多些,如穆桂英、梁紅玉、貂蟬、王昭君,騎馬、舞翎子、戴靠,渾身一抖,秀目圓睜,也是很威風的,這個你到網上搜搜,資料還是有不少的。
呀,我說了這么多,你還想聽嗎?想聽,好好好,好久沒有這么談自己的事了,那就再聽我講,你不用坐得那么板正。你看,飛機還在誤點,這貴賓室環境不錯,人不多,也安靜,面條米飯各種炒菜水果點心,條件真心不錯。我特意看了下,竟然還有休息室,不過,我沒去過,估計像賓館的單間吧。我們唱戲的跟你們寫作一樣,見啥都好奇。你別起來,我去給咱們拿些水果,再來杯咖啡。你坐舒服些,腿放到沙發椅上,咱們邊吃邊聊。看你年紀比我小吧,誒,咱們同年呀。哈哈,那更有話題聊了。你皮膚保養得很好,我們整天化妝,你看皮膚就不行。沒辦法,咱就是靠唱戲為生,皮膚嘛,就顧不得了。
5
為了讓自己穿著靠在舞臺上表演得更自如輕盈,我在臺下排練時,背的是男靠,這比女靠要重十幾斤。靠穿在身上,得用粗麻繩拴緊,否則功架就不好看。一場戲下來,上身全是傷。說不疼是假話,可當我穿著粉身女靠在舞臺上威武地叱咤疆場時,一切的苦都值得了。我每天都得練功,劈叉下腰、翻跟頭,很辛苦,但還是咬緊了牙關。我練靠功時,穿繡花薄底靴,扎四根靠旗,先練跑圓場。跑圓場時,腰要撐不能軟,腳步要小不能太大,要壓著步子,得穩。因為你是女將,不是杜麗娘、楊貴妃那些閨門旦,要在表演女性柔美的同時,呈現出她們的剛強和英武。靠旗亮相是漂亮,但不是抖出來的,而是手、眼、身、法、步相統一地表演出來的。年輕演員使了很大勁,不美,就在于還沒有把這些基本功融會貫通。
在苦練加思考中,我終于有了自己的新戲,我扮演了《楊門女將》中的穆桂英、《三請樊梨花》中的樊梨花、《斷橋》中的白娘子、《戰金山》中的梁紅玉等一系列我喜歡的女中豪杰。在無數武戲中,我身披靠旗,一桿桿花槍拋來時,或用靠旗挑回,或用雙腳躍起踢出,一出戲下來,渾身是汗。手上的功夫也不可忽視。比如槍左手扔出去,用右手接。跟敵人打斗時,還要有腳上的功夫。我們刀馬旦演員,為了讓觀眾看戲過癮,踢法多樣,有前踢、后踢、旁踢、拐踢、前腳踢、后腳踢、虎跳踢、雙腳旁踢、雙腳前后踢、爬虎絞柱踢、躺下踢等等。前踢和旁踢一定要用腳脖子踢,這樣踢既不太疼,又有彈力,踢出去的槍緩慢地落到對方的手中,會給觀眾輕松的感覺。如果用腳面踢,或迎面骨踢,踢兩三下,腳就會腫,而且槍落到迎面骨上很容易掉塊皮。這樣的戲都要有熟練的基本功,還要有清醒的頭腦,才能臨陣不慌。扎靠戲的動作要大,腳步要大些,腳尖不能太直,這樣人物才有氣魄。翻身時,要使靠旗掃地。下腰時,腿彎下去,這樣下腰的幅度大,才顯功夫。這些都是在多次苦練中得出的經驗。
整整半年,我幾乎沒有到過公園,沒看過電影,好在兒子上大學了,愛人全力支持,我幾乎天天都在練戲,排戲,日子過得飛快。終于我主演的《楊門女將》要公演了。穆桂英出場時,著大紅褶子,滿頭珠翠喜氣洋洋地給遠在邊關的丈夫準備過五十大壽。這時,要扮演她的高貴及賢淑。當聽到丈夫殉國,立馬就要報仇,在婆婆勸導下,強壓悲痛陪酒暈醉等等,如何演好這一系列情感的變化,是戲能不能抓住觀眾的關鍵。我緊緊把握住她的感情變化,展現了她文的一面。當兒子楊文廣也要跟著去邊關,佘太君讓她母子比武,三次比武,我演出了層次。起初,她不知道兒子到底有多大的武藝,是真實的迎戰。發現兒子武藝精進后,馬上拿出絕招,打敗了兒子。第三次發現兒子求戰心切,又擔心兒子此去受傷,一時兩難。通過她手中的槍似進又退,似退又進表現了一個母親復雜的內心世界。領令當了先行官,行到葫蘆谷,一聽說丈夫在此犧牲,我特意加了一點戲:長叫一聲“葫蘆谷”,然后一個踉蹌,摸了下銀色鎧甲上佩戴的大白花,強忍悲痛,探谷、殺敵,通過拼殺、翻身、夜行等,一招一式,我盡量表演得無絲毫拖泥帶水。經過多半年的排練,我塑造的穆桂英一經亮相,便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無論領導還是觀眾,都說我在舞臺上扮相俊俏,動作嫻熟,表演細膩,聲情并茂,光彩照人。
你讓我給你唱段自己最拿手的?我想想。那就唱《掛帥》這段吧。講的是穆桂英聽到兒女拿了帥印,佘太君讓她出征,經過反復思量,她最終接過了帥印,這段就是表現她掛帥前的心情。我先喝口水,唱戲,嗓子潤一潤,聲音中就有了水汽。好,我小聲點,不要影響周圍的人: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屬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論,我一劍能擋百萬兵。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叫侍兒快與我把戎裝端正,掛帥印到校場指揮三軍。說實話,這出戲唱完,為什么我比不過楊清虹、為什么張老師不選我的委屈在這激昂的唱腔中,煙消云散。
楊清虹在《三滴血》中大發光彩時,我一鼓作氣,又排演了新編秦腔傳統戲《三請樊梨花》。該劇講述了初唐時西涼國興兵犯境,樊江關守將樊洪受誘叛變投敵,程咬金奉命征討。樊洪之女樊梨花武藝高強,深明大義,在程咬金撮合下與部將薛丁山結為夫妻,獻關投唐。薛丁山懷疑樊梨花投唐有假,又被其打敗,雖奉命與樊梨花結婚,心中著實不悅。洞房之夜,聽到眾將議論,男子漢面上過不去,將樊梨花氣走。程咬金令薛丁山去請樊梨花。薛丁山第一次去,因不說其姓名,連城門都沒進得去。唐軍兵困,不得已薛丁山又奉命求助樊梨花,樊梨花讓侍女見面,發現其心仍不誠,領兵破陣后,再次離開。在事實面前,薛丁山真正意識到自己錯怪了妻子,三請樊梨花,最終夫妻和好如初。與壯懷激烈、以武戲見長的《楊門女將》相比,《三請樊梨花》是一部融文戲、武戲、情感戲于一爐的輕喜劇。我在劇中飾演樊梨花,又唱又打,演出時觀眾幾次叫好。
我并不滿足于武打,在演繹古代女英雄的故事時,結合了閨閣旦、刀馬旦和正旦的特點,使演繹的角色內心更豐富,性格更復雜。
正當我們姐妹在舞臺上大放異彩時,楊清虹卻因團里改革提前退休了。宣布命令時,我在外地學習,她也沒有告訴我。有同事就懷疑我在她走留的事上做了手腳,所以在這關鍵時候躲起來了。天地良心,我根本就沒這個能力或者說壓根兒就沒這個想法。我希望我們公平競爭。
我打她打電話,她不接。到她家喊門,她也不開。
我氣同事,更惱楊清虹,別人怎么看我,她不該如此想我。從我認識她的那天起,我就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姐姐。到了團里后,近三十年來,我們比親姐妹還親。在縣劇團時,我常到她家吃飯,還經常住到她家里。到了省院后,更是上下鋪,形影不離。我們結婚,都是同時辦的婚禮。后來有孩子了,我不在,孩子放到她家里,幾天我都不用擔心。她出差,我把她愛人孩子叫到我家吃飯。回老家,我們經常結伴。那時我們老家到省城沒有火車,也沒有修現在威武的大橋,長途汽車得翻好幾個溝。冬天下雪天,路上經常翻車。可是只要跟她一起走,我就一點兒都不害怕。過去的時光,都是這一個個細節組成的,難道她忘了?說什么她不該如此對我呀。這么一想,我也就不理她了。
回到老家,我鄰居嫂嫂也不理我,還在村里散布流言,說我忘恩負義,鄉親們瞧著我也不像過去那么親熱了,我媽到體育場跳舞,好多人都說我的閑話,搞得她都不愿出門了。可這樣的事,你不能給每個人去解釋,解釋了也沒人信。我只好連家都不回了。
在單位,雖然大家不說什么,可我知道還是有不少同事跟我老家人有一樣的想法。有對手的日子,雖然艱難,但是另有一種力量支撐著你。
她這一走,按一般人理解,我睡夢中都偷笑出了聲,那是他們的臆想。我每次走到我們曾經住的宿舍,心里就空落落的,總想,如果她在,該有多好。
原來對手的離去,也是讓人傷心的。我幾次想去看楊清虹,愛人都勸我,你去了,她會認為你是去看她笑話的。再說你去了,說什么,又能解決什么問題。他這么一說,我去找她的念頭就淡了。但更努力地唱戲。夢中,我常夢到她,夢到我們一起唱戲的時刻,更想她了。
這年我因為《楊門女將》得了梅花獎。而跟我一起報名參評的楊清虹因為退休,加上情緒不好,沒有評上。我們老家各種議論鋪天蓋地,全是對我的不屑與責難。雖然我很難過,但這也成為我前行的動力,我成了省政協委員,后又成為全國政協委員,是中國劇協副主席。被人稱為一個能文能武,發展全面的演員。好像我一切的努力都告訴對我屈解的人們,說,我能留下,不是因為我走的是暗道,而憑的是實力。那時,我們劇院說什么話的人都有,說什么我以色事人呀,有干爹撐腰呀,難聽極了。
說到這里,我一定要說,楊清虹真是好樣的,她不負眾望,在我評上梅花獎的下一屆,成功奪梅。不瞞你說,我是評委。但我只有一票,我們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把首票投給了她。做這事,我不會給她說,我說了,是對她表演的褻瀆。
三年前,群眾投票,我從演員當上了院長,工作重心從舞臺轉到整個團隊。
上任后,第一年我對劇院提出三個承諾:出人出戲;改善人員待遇;改善辦公環境。三年過去了,我們院幾乎每年都會有五臺大戲上馬,一大批年輕的后起之秀嶄露頭角。劇院一年的演出最多時幾乎一天一場,演員們的年薪平均十幾萬元。我上任這三年,重排了四個大戲,全啟用年輕演員,服裝也做了較大改革,更美,更時尚,適合現代年輕人的審美。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去年,我們創作并復排了《雙官誥》《穆桂英》等劇目,既有傳統的,也有新編的,還有純傳統的。《穆桂英》還拿了文華大獎。
《穆桂英》是我上臺后全心推出的全本戲。排這出戲,是我最大的心愿。因為穆桂英觀眾都太熟了,從《大破天門陣》《楊家女將》到《掛帥》,我們排了很多這樣的戲,可是我感覺不過癮,為什么不能完整地唱出她的一生呢?動意一有,我立即找全國當紅的編劇,新排了大型秦腔《穆桂英》。
從前期的題材策劃,醞釀排什么戲,到找好題材后請專家論證,再到請創作團隊加盟,請演員,簽合同,一份份責任壓在了自己身上。到最后申請資金、排練,所有外請團隊與我們的合作,何時、到哪個劇場去演出,請哪些專家來開會,后期怎么修改,這一忙,三年馬不停蹄。一出戲,是被磨出來的。哪個細節不精心,都會前功盡棄。
這出戲從穆桂英的戀愛、喪夫到掛帥,把一個個年輕演員推上了舞臺,經驗豐富的著名演員一出戲一出戲地帶。舞臺上帶,比在臺下效果好百倍。真的,舞臺上,就是戰場,老演員的現身說法,那真的讓年輕人受益一輩子。你不能因為年輕人沒有經驗,就不讓他們上臺。這樣,他們永遠成長不起來。
好多人都勸我說,這是我的行當,讓我主演,說實話,我當然想演,舞臺,就像青春,真的太誘惑人了。可最終,我還是含淚咬牙讓出了舞臺。你自己只有做好了,才能要求別人。我這一讓,讓出了大效果,老演員盡情地演,年輕人投入地學。
扮演穆桂英的是我院青年演員王曉蒙,她二十三歲,因為在鄰省劇團沒戲演,我以引進人才的方式,把她調進院,剛來一年,就主演了《西廂記》,相當棒。我就讓她挑擔主演《穆桂英》。很多院團覺得演員太年輕不能當主演,其實,演員是個很殘酷的職業,如果你一步落后就步步落后,好演員需要在舞臺實踐中積累經驗。作為管理者,如果你認定一個演員是好苗子,就得給她舞臺。王曉蒙從戲曲學院畢業后,第一次考院是被拒之門外的,在外漂了一年。當時我是副院長,沒有權力把她調進劇院,現在我終于把她調了進來。用八個月時間一招一式教她學會了整本《穆桂英》,她不負我的抬舉,就像一匹黑馬殺將出來。我們院的演員幾乎沒有休息的日子,周六周日都要演出。這出戲,一演出,就先在我們秦城火了。先后接到全國各戲劇團體邀請去演出,我們先到北京、廣州、深圳、上海巡演。一百二十號人,中國大劇院一站的票房,賣了一百萬,創造了秦腔的奇跡。我這個院長,激動得好幾天嘴都合不住。連我愛人都說,你這個戲瘋子,真是瘋子。不瘋不成魔嘛,對不對,作家。
我們每次演出前都要制作導賞視頻,導演會跟大家說,今天晚上的這個戲講什么,為什么這樣,我們做過些什么努力,演員的特色等等。該視頻會在我們院公眾號、抖音、小紅書等融媒體上放,這一招,效果蠻好的。
臺上演出,我也沒閑著,我都在劇場認真觀察,看的不僅是臺上我的同行的表現,更留意觀眾的年齡層,哪些人戲還沒看完,就離場了?年輕人看得懂老戲不?通過看觀眾的反應,琢磨我們的戲還有什么地方可以改得更好。
一般演完都到了十點半,我又讓演員帶妝到前廳與觀眾合影,回答他們的提問,再為觀眾簽宣傳冊。宣傳冊我們都是現場免費送的,后來我發現扔得滿地都是。我就讓演員給觀眾簽名,這樣一來,發現扔宣傳冊的果然沒了。
最近我們還用VR拍了《穆桂英》,就是想把秦腔用現代化的科技展示出來。科技加戲劇,想想,人心里就美。
對了,你好像有話要問,你說。主角只有一個,那么多演員要上戲怎么辦?這是個老話題了,很簡單,我們院有藝委會,你說你唱得好,行,舞臺上你演,大家看。我這個院長說了不算。大家說你演得好,你就上。還有票房,這個演員的戲,觀眾喜歡,我就讓她多演。觀眾,就是演員的上帝嘛。為此,我們在演出三個月前,就在網上提前預售票,這樣既了解了觀眾的需求,也使演員之間有了良性競爭,不是有句土話嘛,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哈哈。
我的辛苦沒有白費,最終把好幾個年輕演員推向了中國戲劇最高獎梅花獎的舞臺。我們院現有七八個得過梅花獎的全國著名藝術家,也有一批成長起來的青春靚麗的青年演員。在我提議下,一張張青年演員的照片與他們的演出劇照放在秦城地鐵站,掛在解放路的大道和公交站牌上,成了我們秦都一道靚麗的風景。歡迎你這個南方人,來看我們秦腔戲、吃臊子面、逛城墻。我敢說,你肯定會愛上秦城。我們還新建了劇院,能容納千人的大劇場、兩個小劇場,以及辦公樓等配套設施。為了資金,真是一把心酸淚,我就不說了。
我推崇大秦腔、大戲曲概念,希望將來我們劇場不只是秦腔的劇場,也會成為中國戲曲界的劇場,讓各個劇種都聚集到我們這里來展示。請進來,走出去,這才是戲劇普及的方向。
你說經費從哪里來?戲劇光靠著政府撥款是不行的,光指著演戲來盈利也是非常困難的,這個時代,必須要依附衍生產品,有后續一系列發展,才能走上良性循環。這點我正在想辦法,還沒有真正完成。我想法太多,比如做個劇場小夜燈,戲劇系列的馬克杯、帆布包、收納本、晴雨傘、蓋章本、運動衫、冰箱貼、紀念徽章、T恤等等,讓一折折秦腔,一個個生旦凈丑,走進大江南北的角角落落。
在加強演員隊伍和戲的質量的同時,為了讓更多人了解秦腔、喜歡秦腔,為秦腔贏得更多的觀眾,我帶著演員們走進駐地各大學、廠區、部隊,走向全國。從秦腔的“周有戲”,到每天都有的“云上舞臺”,通過會員俱樂部,培養固定的秦腔戲迷群;從秦腔進校園到情人節檔主打才子佳人戲、六一兒童節推出親子套票等打造節日品牌。今年情人節,我們唱了《梁山伯與祝英臺》。母親節,我們唱的《三娘教子》。三八婦女節,我們又把《楊門女將》推了出來。你別說,這招還挺有效果。我們通過抖音、微信公眾號、短視頻等,從傳統的演出、劇院賣票,到拓展銷售渠道,在淘寶、京東、大麥網等各種媒體上售票,方便了觀眾。
秦腔不是沒有市場,就看你怎么宣傳推廣。我的想法是傳統的很好,一方面我們演傳統,還要有創新。演出它的新,觀眾肯定愛看。這三年,我們年輕觀眾群也在不斷增多。年輕人對本民族的高雅藝術其實還是很喜歡的,只要你走進劇場,就會覺得原來戲劇挺好看的,它能提升我們的文化品位。現在關鍵還是宣傳力度不夠。
另外這幾年我們出國的機會也比較多,一年至少三次以上,有一年多達八次。
我到南方去出差,發現有昆曲小鎮、越劇小鎮,便借鑒了他們的做法,在秦都的昆明池、詩經里、大唐芙蓉園、曲江池、書院門、興慶公園,甚至回民一條街,都放上秦腔元素,它本來就是咱們秦人的根嘛。讓大人小孩游客,了解熱愛我們的秦腔,真正讓秦腔走進尋常百姓家。
這些年我們院從山區到田間,線上線下演出惠及上千萬基層群眾,精彩紛呈的大戲得到了西北五省戲迷的交口稱贊。
對了,近期我們在詩經里舉辦了一場普及秦腔活動,讓院里年輕演員穿著牛仔褲,文化衫,三三兩兩漫步在公園里,這時,他們就是普通的年輕人,可鑼鼓一敲,板胡一響,他們瞬間就成了穆桂英、楊宗保、包公,成了舞臺上的人。天很熱,可是游客們頂著烈日不停地追著看,還有不少年輕人也跟著我們唱起來:
二月天,楊柳醉春煙……春色鬧人不得眠。春雨漲滿池塘喚睡蓮,春花兒開遍呢喃的燕,春風得意正少年。
讓我恍然回到了初進院里年輕的時光,一下子忘記了年齡,穿著我們院自己定做的T恤,跟年輕人一起歡快地唱起來:
我上春山,約你來看,看花人只覺春光太短,與你相約一生春天,燦爛的笑啊似今年。
6
呀,跟你聊天,時間就過得很快,候機的焦慮就沒了。看你聽得那么認真,那我接著講。這雨一時半會還不停,你看,離登機還有一小時,如果你還不累,就接著再聽我嘮叨。
梅花獎,你知道那可是我們戲劇界大獎,也是所有演員一生的奧斯卡。我跟楊清虹得了獎,在我們那個偏遠的西北小縣長嶺縣,絕對是頂天新聞,縣里領導一直想請我們回去,可總是不湊巧。只要我倆取得成績,或有演出,縣融媒體就把我倆的新聞放在一起,說什么,神山秀水,渭北高原培養出兩位梅花獎姐妹花,又出新作,回報母土之類的。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不比之比,我很高興。總想著哪天,我們姐妹雙雙回家鄉。不不不,不是衣錦還鄉,當然,有這個意思在里面,我也高興,人嘛,免不了俗,哈哈哈。
扯遠了,咱們還是言歸正傳,繼續說楊清虹的專場演出。一小時過去了,楊清虹還在大廳里召開記者見面會,她坐在演員正中,閃光燈不停地照,觀眾不停地與她合影。
她對記者對觀眾說:“小時候,我學戲,是想走出農村;人到中年,我唱戲,是因為只有唱戲,我才能活出自己。現在,我的戲在,老師就在。”
這何嘗不是我內心的想法。
我在劇院門口一直等著她。她一出來,我說,清虹,我送你回家,順便跟你說說心里的話。
她猶豫片刻,說,我住得挺遠。
我笑道,人家宋太祖千里送京娘,我送姐姐就是送到天亮,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讓等她的學生先走,坐上了我的車,說,今晚雨大風大,沒想到你能來,真是太感激了。原計劃要來的人,有人因天氣退了票,有人給我打電話說臨時有事,真的,蕊沁,你太讓我感動了。
我笑道,因為我是你的鐵粉加妹妹呀。
謝謝。我多想聽她問問我們院里最近推的新戲,或問問我的近況,可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楊清虹,自從離院后,跟曾經的同事們,都有了隔膜。即便她不關心我的近況也就罷了,卻連我對她戲的體會都不問。她現在想些啥?看著她警覺的眼神,在風雨中,我把車開得很慢,話也說得字字句句,顯得隨意而自然。
清虹,我想把昆曲《牡丹亭》搬到咱們秦腔的舞臺上。說到這里,我故意停住了話題。
《牡丹亭》?湯顯祖的?她轉頭看我,一臉驚異。
我知道她動心了,一股欣喜涌上心頭,點點頭。
就是杜麗娘因夢而死,因情而活?
我說當然,就是十五年前咱們到蘇州去演出時,看到的那出戲。杜麗娘離魂時,我哭得眼淚嘩嘩地流,發誓將來要演這樣的好戲。誰說我們秦腔土氣,這次我要讓她洋一回。我們秦腔不但有悲劇,有粗獷之戲,也有張老師的婉約派,舞臺上,不單有穆桂英、梁紅玉那樣的女英雄,不單有李三娘、趙五娘那樣的賢妻良母,不單有歷盡苦難最終擁有幸福的王寶釧那樣的女性,也要有像杜麗娘那樣心中有夢想的大家閨秀。也就是說秦腔戲不但腳踏實地,也在仰望星空。說到后面別人說爛了的句子,我有些后悔自己太隨意了。
可是昆曲要改為秦腔,這難度就像上華山的鷂子翻身處,我聽得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她說著,臉上的欣喜因為理性變淡了。
她終于說出了真心話,證明我已經打動了她,我瞧了她一眼,又望著遠處說,清虹,咱倆都是知難而進的人。不瞞你說,這個項目立項后,我第一個就想告訴你這個終生的好友。咱倆是終生的好友。我一直這么認為。
她看著我,沒有說話。
因為你能理解我并支持我。我再次說。故事里,花公花婆看到南安花園里花不開,便讓花神開花,引起杜麗娘賞花做夢,因愛而逝。陰間判官本要重罰杜麗娘,在花公花婆說情下,盤問杜麗娘死因,被真情打動,放杜麗娘拿著還魂香,到陽間找柳夢梅。柳夢梅在杜麗娘家后花園拾到杜麗娘畫像,在書館叫畫,叫出了杜麗娘的幽魂。杜麗娘才知柳夢梅也是因為夢到她才從嶺南家鄉而來,兩人發誓相愛。花公花婆為了考驗柳夢梅的真情,變成守墓的老頭和少年,不讓挖墓,否則就要殺頭,柳夢梅為愛求情,不怕死的精神,終于感動了花公花婆,于是與杜麗娘重逢。故事在昆曲的基礎上,使唱詞、念白更適合秦腔,更有秦地的地域風情,唱詞既保留了昆曲的優雅,又修改了它艱澀用典老百姓不懂的部分。比如柳夢梅的唱詞,就特感人,主角是誰,以后再告訴你,肯定不會讓你和觀眾失望的。我說著故意專注地開著車,沒說話。
楊清虹終坐不住了,她說,我聽著呢,你繼續。
我小聲哼起來:
我為她訴衷情魂牽夢斷
我為她隔幽冥期盼重逢
我為她理春容春情由動
我為她趕時間心急匆匆
我為她顧不得腰酸背痛
我為她竭全力啟開墓封
到如今墓不開棺不動
我只怕功虧一簣全落空
那怕律條森嚴刑法重
求二位成全寬容
救我姐姐出籠中
……
聽聽,這唱詞我都背下來了,是不是更接近咱們的秦腔。還有,你再聽聽杜麗娘的唱詞,我好久沒在外人面前唱了,特別是在對手面前,好像站在千人的大舞臺上,戲癮大犯,邊開車邊唱了起來:
杜麗娘九泉下自慰孤靈
為相思夭折紅顏鬢
人世間誰憐奴多情
太湖石邊思夢境
意中人兒尋無蹤
心急如箭奔園中
……
太好了,太好了,這戲觀眾一定喜歡。
當然,我們可是改了好多遍,比南方的昆曲更適合咱們西北觀眾聽。制片人、編劇、導演、男主角,還有音樂大師專門設計了唱腔,一切就緒。為了這,我可是把腿都跑斷了,該說的不該說的話都說盡了,酒喝了多少場,恐怕加起來也跟咱們老家的涇河水一樣多。不說那些讓人珠淚落的細節了,一句話,現在,萬事皆備,只等女主角粉墨登場了。說到這里,我瞧了她一眼,她沒有說話,可我發現她臉上表情一下子豐富起來,先是眼睛圓睜。接著嘴張大,卻沒有聲音。脖上的筋緊縮了一下,又一下,這是她接戲時特有的神情。
我知道我說到她心里去了,偷笑,接著趁熱打鐵,清虹,這可是個好本子,有多少人爭著演呢,咱姐妹倆合作一把。從昆曲改秦腔,本是難點,也是熱點,秦腔《牡丹亭》一定會火,咱倆這一合作也肯定像戲里唱的那樣,姹紫嫣紅開遍。
她仍然不說話,我又說,薛丁山三請樊梨花,劉備三顧茅廬請諸葛,妹妹是不是要四請姐姐出山呀?
一只手先慢慢伸過來,接著忽然抓住我的手,那雙眼睛充滿了熱切、希冀,還有什么,我說不清。車外,仍是狂風暴雨,冰雹仍在“啪啪啪”地敲打著車外,有她在,我一點兒也不緊張,從容地迎風而馳。作家,我的故事講完了,飛機很快就要起飛了,咱們走吧,謝謝你的傾聽。對了,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歡迎你到劇場來看戲,記著,我們的劇場叫“秦都大劇院”,你到網上一搜,所有演出信息都有。至于我的名字嘛,哈哈,不重要。
責任編輯 趙劍云